我们在中非拍纪录片|多个国际影展入围《吃苦》主创专访
在刚刚过去的第20届哥本哈根国际纪录片节(CPH:DOX),中国导演孙宁忆与中非共和国导演Pascale Appora-Gnekindy(帕斯卡尔)联合执导的《吃苦》入围了主竞赛单元。对于两位导演而言,首部长片便有如此大的收获,可谓来之不易。
《吃苦》聚焦于中非共和国当地人托马斯在河底潜水采沙养家糊口,以及中国人栾建民管理当地基建项目的故事。中非共和国是一个除了首都班吉之外都不太平的国家。不久前,9名中国人就在当地的私营矿区遭到反叛军的袭击,不幸丧命。
纪录片的拍摄源于孙宁忆被联合国派驻在班吉当志愿者时,在河岸看见当地人在河上潜水采沙,恰巧卖家就是在做基建的中国人,她好奇这些人背后的故事。而托马斯和栾建民便是这个产业的两头。
即使宁忆找来当地导演帕斯卡尔一起执导,拍摄这样一部纪录长片对她们来说依旧困难重重。缺水缺电,疟疾,极贵网络费用,当地人异样的眼光都是她们日常要面对的。帕斯卡尔甚至曾经因拍摄被政府拘禁过一天。于是,“吃苦”不仅成了片名,还成了拍摄团队自我认同的口头禅。
在《吃苦》中,她们展示了中国人和中非人为生活共同“吃苦”的故事——一个远离国家外出打工十几年,长期与家人分隔两地;另一位挣扎在贫困和爱情里,心怀梦想却备受煎熬。
影片世界首映后,我们同导演孙宁忆、帕斯卡尔(Pascale),以及制片人马修(Mathieu)聊了聊中非共和国这个我们不太熟悉的国家、采沙者托马斯和栾哥,以及拍摄长片首作背后的“吃苦”故事。
导演:孙宁忆 / 帕斯卡尔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 中非
语言: 普通话 / 法语 / 桑戈语
片长:93分钟
影片简介:
疟疾、落后与战乱,中非共和国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托马斯,一名23岁的挖沙工人,每日潜入乌班吉河底徒手挖沙,不带有任何保护设备。买这些沙子的人中,有一位名叫栾建民的中国建筑工人。他为了给国内的妻儿提供更好的生活,在非洲大陆打工十年。托马斯和栾建民,处在建筑行业的中底端,希望通过自己的奋斗,为自己的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可是疫情、暴乱,政府强制关闭沙场,他们能够苦尽甘来吗?
《吃苦》已入围哥本哈根国际纪录片节、亚特兰大电影节、瑞士真实影展、加拿大Hot Docs国际纪录片节,以及新西兰边锋纪录片节。
《吃苦》导演帕斯卡尔、孙宁忆和制片人马修的合照
孙宁忆
电影导演、编剧、演员。她曾在新加坡、中非共和国和巴西留学或工作,英语、葡萄牙语和法语流利。2023年,宁忆执导个人第一部纪录长片《吃苦》。目前,宁忆正在创作自己的第一部剧情长片,聚焦法拉盛一名女性移民的生平。在投入电影制作之前,宁忆获得塔夫茨大学国际关系硕士学位,并曾在联合国驻中非共和国维和部队做志愿者。
帕斯卡尔 Pascale Appora-Gnekindy
纪录片导演,来自中非共和国首都班吉。2023年,她执导了自己第一部纪录片长片《吃苦》。在此之前,帕斯卡尔指导了两部纪录短片:《我用双眼聆听》(My Eyes to Hear)(2017); 《两姐妹》(Two Sisters) (2019)。帕斯卡尔指导的短片在金沙萨国际电影节、喀麦隆国际女性电影节,以及巴西非洲电影展展映。
马修 Mathieu Faure
电影制片人和独立电影制作人。2018年,他执导、拍摄并剪辑的《被剪辑的人生》(An Edited Life) 获得学生奥斯卡奖。该影片在纽约纪录片电影节和全球和平电影节播映。2018年,马修获得纽约大学新闻及纪录片研究学位。毕业之后,他先后在CNN纪录片组和“今晚CNN”组工作。2022年,马修为法里德·扎卡利亚在CNN的节目做外景制作人。目前,他在Apple TV+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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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镜DOC:听说宁忆导演有天在班吉河边喝咖啡,看见一群人潜水采沙还和中国人做生意。你想一探究竟,便开启了这趟《吃苦》的旅程。在聊片中角色之前,能否请帕斯卡尔先介绍一下中非的采沙产业?当地人如何靠它过活?
帕斯卡尔:正因为有人潜水采沙,班吉才能建起一栋栋房子。很多人不了解这个工种,也瞧不起采沙人。虽然得不到太多尊重,但他们对整个国家的经济却贡献很大。没有他们,班吉就不能繁荣发展。有很多人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被迫以此谋生。当然,也有许多采沙人没上过学。他们之前是反抗军,后来到首都班吉采沙,也算是重返社会的途径。
凹凸镜DOC:“潜水采沙”本身很有比喻性——采集河底古老的泥土,建起新的房子。影片中的采沙人托马斯非常有音乐天赋。他也算是暂时没法实现梦想,只能以采沙糊口的人吧?
马修:托马斯他9岁辍学,开始赚钱谋生。他十分寡言,却又很聪明,不靠言语与人交流,而是通过歌唱表达自我。托马斯的歌词深刻,惊艳到了我们。他确实梦想成为音乐家,所以经常唱歌。
孙宁忆:托马斯不识字,想法都存在脑子里。我们尝试过拍摄他创作的过程,然后就……没拍到什么。我们还带他去了当地的录音棚,连混音师都被他惊到。托马斯的确非常有才华,但又不得不到河里采沙赚钱,常常疲惫不堪。录歌又需要很多钱。对他来说,拥有一首真正靠谱的作品来证明自己的实力,从而开启音乐生涯并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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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镜DOC:片中的另一位主角是栾哥,当地人喊他CC。栾哥的基建项目会用到河里采上来的沙子。是什么让他从当地的中国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主线人物的呢?
孙宁忆:我花了快2个月物色人物,最终找到了栾哥。我之前没拍过电影,只能靠感觉选角。一开始我跟中国朋友聊天,有些人可能是困在班吉,不太愿意分享自己的感受。后来经朋友介绍,我认识了栾哥,一接触马上就觉得是他了。
栾哥非常实诚,后来发现他也不太在意镜头。第一次见面虽然还很陌生,可他就已经坦诚地分享对这个国家的看法,他的生活和梦想。我选栾哥还因为他是基建项目的负责人,管着中非和中国的员工。栾哥已经外派非洲十多年了。他是典型的中国人,但幽默的性格、工作能力、语言技能,以及对妻儿的情感表达又是非典型的。栾哥身上特别有戏,所以能找到他,我们很幸运。他既中国又不中国。比起一般的中国人,栾哥更会表达,启发我们更多地思考国外生活。
马修:而且你俩相处非常融洽。他很快就接纳了你,还把老婆介绍给你认识,你跟郝嫂子的关系也很好。
孙宁忆:因为郝嫂子非常信任她老公。我问栾哥,“我能拍你老婆吗?”他说,“可以啊”。然后我就飞回山东去拍她。我俩一起吃饭,有时还一块抽烟,关系非常好。
帕斯卡尔:拍摄栾哥和他老婆不费劲,两人在镜头前非常自然。而托马斯的那条线却正相反。他个人虽然愿意被拍,但大多数中非本地人还是不太能接受镜头。托马斯的母亲宝玲(Pauline)接受拍摄,我们特别开心,她也成了片中的重要角色。宝玲话不多,但对儿子的影响很大,她希望儿子能过更好的人生。
马修:配角的存在至关重要。郝和宝玲这两位强势的女性,让影片的层次更加丰富。郝嫂子平常十分幽默但是有时候情绪不太稳定,会发一些脾气;宝玲总是管着托马斯,时刻提醒他应该怎么对待女性,成为一个更好的男人,当然也在背后给他支持。她们给《吃苦》带来不一样的感觉。正是出彩的配角让我们认为可以拍成长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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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镜DOC:托马斯和栾哥的婚姻和爱情道路似乎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的。这是他们的性格使然,还是剪辑过程中有意为之的呢?
马修:这个问题很有趣。我越看《吃苦》,越会不自觉地从爱情的角度来思考。托马斯是个很真实的人,热爱音乐,也爱女人。每当爱情出现危机,他不会尽力挽回,而是选择迅速翻篇。不过,这也要结合更大的文化语境去看。早起上班,赚钱果腹,就是他循环往复的日常。工作之余,托马斯还得处理非常多繁杂的事情,比如让孩子吃饱饭,照顾母亲和周围的人。而所谓的爱情也是一样的——“爱在当下”。当然,他确实总能坠入爱河。或许帕斯卡尔可以再多谈一点。
凹凸镜DOC:对,中非的男性会不停地换老婆吗(开玩笑)?其实影片并没有强调“国籍”这个概念,也避免树立建构在国籍上的刻板印象。可是,某种程度上讲,人物对婚姻的态度似乎显示了“中国”、“中非”的不同。
孙宁忆:这个问题确实很有意思,而且马修的回答我还是头一回听到。你之前没从这个角度分享过自己的理解。我们并不是为了给大家某种暗示才刻意这样剪辑,只是想到最后需要把故事线收尾。而两位主角的确都很爱自己的家庭。渴望陪伴是人性的一部分。当然,人们的价值观会有所不同。比如托马斯选择结束一段感情,再去找下一个迅速组成新的家庭,但每次都还是爱老婆和她的孩子。而在中国,尤其是咱们父母一辈或再往上,会竭尽所能维持住自己的婚姻。虽然现在依旧能看到这样的价值观差异,但我很赞同你刚才讲的,在影片中没有很明显感受到“国籍”这个概念。这也是我们想要达到的效果,渴望陪伴和联结是人类的共性。不同的文化或许有不同的实现方式,价值观存在着差异,但人的渴望是相通的。
帕斯卡尔:在对待婚姻这件事上,托马斯基本可以代表中非男性,当然不是说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托马斯一度下决心要自己一个人生活,(不再换老婆了)但转头就进入到新的关系中。
马修:他和(片中)最后一位妻子组成家庭时,我们(私下)说,“片子得收尾了,实在是不能再引入新的角色了”。
孙宁忆:他连换了三个老婆,不断地带进来新的角色真的很让人很头疼。
马修:我们(作为吃瓜群众)特别希望他别再分了,“这个就很好呀!”(此处省略一些会剧透的八卦……)
孙宁忆:后来在剪辑的时候,我记得马修突然跟我们讲,“你看,其实托马斯喜欢像他母亲那样强势的女人。”“哦,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诶。”他的历任妻子都是很有主见的,不会选择默不作声。可能托马斯真的就是喜欢像他母亲宝玲那样的强势的女性吧。
凹凸镜DOC:我也很喜欢栾哥的妻子,郝嫂子。她肯定会在抖音上帮你们宣传《吃苦》的。
孙宁忆 & 马修 & 帕斯卡尔:没错!哈哈哈哈!
凹凸镜DOC:中非共和国一直处在内战之中,也看到有中国公民遭到袭击的新闻。托马斯和栾哥现在的状况如何了呢?
孙宁忆:中非的局势一直都很糟。我记得前几年就有中国公民在班吉之外的矿区丧命。首都相对更安全些,处于政府军控制中,有联合国驻军。可是你总不能指望联合国驻满整个国家吧。所以说,班吉之外,尤其是矿区就更危险。矿就是钱,是经济来源、自然资源。采矿一直是各方势力相争的危险行业。在首都做基建生意,肯定要比挖矿安全。
栾哥没有换公司,妻子也一直陪着他。如果有机会,栾哥也不介意去别的国家工作。我特别喜欢他这种“全世界任我行”的生活态度。目前他们夫妇二人仍在班吉。
凹凸镜DOC:那么托马斯呢?
帕斯卡尔:全球金融危机也波及到中非共和国。气候变化导致季节变化。降雨增多、洪水和干旱都更频繁。现在潜水采沙越来越难了。为了生存,托马斯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同母亲一起种地。目前他住在班吉还算安全,最大的问题就是贫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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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镜DOC:我们都知道在班吉拍纪录片不容易,再加上疫情,能否再谈谈拍摄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呢?以及国际团队内部如何沟通?
马修:首先,之前也提到了,其实在中非拍电影仍然是忌讳的事。帕斯卡尔很厉害,项目刚启动,她就去跟政府打招呼,“各位领导,我们要拍一部纪录片,需要你们出一份证明。这样不管在哪儿被拦下,都能拿出来证实拍摄得到了官方的允许。”不过,就算有了证明,也挺麻烦的。中非内战不停,3/4的地区都被反对派占领。随时都能听到各种传闻,人心恐慌,非常危险。就在上周,有9位在中非共和国的中国公民不幸丧命。总体而言,安全是个大问题。帕斯卡尔还曾经被捕,在拘留所关了一整天,收到死亡威胁。类似种种可怕的事情不胜枚举。
帕斯卡尔:那是在圣诞节前夕,我要在首都拍摄反叛军造成的骚乱,碰巧总统的车队经过。一位警察下车拦住了我,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拍摄”。他们以为我在拍总统,就逮捕了我。虽然有政府开的证明,但我还是被关了整整24个小时,和外界失去联系,自己和家人都收到了死亡威胁。这真是非常可怕的经历。
马修:项目确实赶上了疫情,我们还经常生病,得疟疾。停水停电也是家常便饭。综上所述,拍摄条件很艰难。此外,很多场景是在河上的,非常危险。雨季水流湍急,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仅在拍摄期间,就有七位采沙工不幸丧生。托马斯真的是每天都在冒着生命危险工作。除了在河上拍摄,我们还跟随片中人物深入山区,一爬就是几个小时,随时都可能被袭。村子离市区很远,要经过几个安全检查站。
帕斯卡尔很好地追踪了托马斯这条线。他这个人特别地跳,生活随时会发生转变。知道他在哪儿干什么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又是另一个需要克服的难题。
最后一点,在拍摄之初,我们要先培训当地的摄影师。他没拍过纪录片,不知道怎么拍定场镜头、特写,怎么运镜之类的。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培训他,坐下来过素材,告诉他应该怎么拍纪录片。拍摄过程中,我也在和两个导演不断地学习、磨合。我之前是有经验的,但团队里面很多人都是第一次拍纪录片。
话虽如此,如果你对一个项目真的充满热情,是能像愚公一样移山的。宁忆之前也没有任何纪录片相关的经验,都不知道怎么采访人物。可是她做的非常好,也成为了很棒的导演。有一天,宁忆甚至提议要自己当摄影师。我都惊了。她上了5天的速成班,然后就拿起相机跑去班吉拍摄了。我们的经历证明了“有志者事竟成”。
孙宁忆:有次帕斯卡尔在河边拍摄,我去探班。当地人立马就围上来喊我“White woman!(白人妇女)”虽然团队的人在旁边,但这已经让我觉得有点不安全了。我成了“干扰因素”。那之后,我决定撤出来,不再去帕斯卡尔的拍摄现场。我拍中国同胞的时候,她过来过几次,融入更容易。可是,我得专注导演,边拍边学,就没办法及时帮她翻译。我们只能在每次拍摄后复盘。刚才马修提到的速成课我是在北京上的。那时候快到春节了,我知道这是必须要拍到的一个情感高点。
虽然栾哥和郝嫂子很喜欢我们的摄影指导,但他们的宿舍太小了。大家都挤在一起会很难受。那就只能我自己上了,所以就报了个速成班,之后就去了班吉。我在那儿拍摄了两周,临走之前还发了次恐慌症,拉肚子。当时我以为赶不上测核酸,也上不去回美国的飞机,就突然恐慌了,在床上狂哭了10分钟。不过哭完就好了,爬起来,弯着腰去把核酸做了,也赶上了飞机。简直疯了!我父母也觉得我疯了。我父亲说,“你找个不会让你发疯的工作吧!”
我每天都和郝嫂子微信聊天。我母亲看到特别受感动,她觉得我确实投入时间在人物身上。当时郝嫂子挺孤独的,她家里有一些让她不开心的事,但我花时间听了每一条60秒的微信语音信息。不管是团队,还是家人的支持和肯定,都让我很开心。
我还想提一个中国朋友们可能会感兴趣的细节。中非的网费特别贵,而且没有无线网络。那里所谓的“无线网”是,你买50G,再共享热点给周边的人。12个G的流量要花40美元。简直了!帕斯卡尔得找联网的地方上传所有的素材。我们还买了稳压器,以防笔记本被烧坏。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还经常停水。实在忍不了,就用水桶手动淋浴。在中非共和国的生活真的很艰难。只要一开始讲拍摄,我们就停不下来。
帕斯卡尔:开片的镜头(天还没亮,托马斯在河上)很美,对吧?我家离拍摄场地很远。为了那个场景,我必须凌晨3点出门。那个时间段,女性单独外出是非常危险的。
中非是个父权社会。起初,摄影指导不太能接受我才是导演,因为通常都是男性领导团队,下命令。我们花了一些时间让大家习惯,我是女性,也是领导团队的人。最终他们理解了,也给予我信任。
凹凸镜DOC:《吃苦》在哥本哈根首映,之后也将去各大节展。即使在中国或欧美,很多人也可能不太清楚你的生活被拍摄,并被世界各地的人们观看意味着什么。托马斯和栾哥如何看待自己被拍摄,以及被全球观众看到?
孙宁忆:在拍摄中,嫂子有时情绪不太稳定。我们知道有必要先给被拍摄对象看过,获得允许再放映。她问过我,“会很快在国内上映吗?”我能理解她的担忧。不过我回答说,“这部片子可能得拍一两年,到时候有些情况可能会变”。我们之间的沟通一直很好。
最终,我们把这部片子放给他们看,大家都非常感动。我能感受到嫂子会觉得他们“被看见”了。因为在中国,很少有人会关心这对来自山东肥城的夫妇。老公在外国打工了十几年,他们究竟牺牲了什么?或许连她也没意识到牺牲了这么多。选择驻外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想要赚钱。而《吃苦》记录了他们当下的生活——一段非常感人而温馨的经历。
栾哥甚至是和他儿子一起看的。他儿子一直在问栾哥要片子看,非常想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国外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们其实也采访了栾哥的儿子,发现他超级了解班吉超,对那里的气候、地理环境都了如指掌。《吃苦》给一家三口提供了不一样的沟通方式。我很开心他们能喜欢这部片子。
帕斯卡尔:我们在班吉举行了私人放映,托马斯和宝玲都来了。他的新任老婆也来了(笑)。我知道托马斯非常高兴终于被大家“看见了”。大家也认识了他,不再感觉陌生。影片最后,托马斯唱出了希望被看见,融入世界的愿望。而《吃苦》帮他实现了愿望。有一位参加放映的观众说,以后走在班吉河边,不再会像以前那样看待采沙人了。对于托马斯和他的同行而言,这是巨大的胜利。
凹凸镜DOC:“吃苦”是一个非常具有中国特色的词,你们从提案阶段就定下了这个片名。在中非是否有对应的说法?
帕斯卡尔:我们本地的桑戈语是没有对应说法的。不过,托马斯确实吃了很多苦。有时候,他表面上有说有笑的,还会唱歌,但内心备受煎熬。为了更好的未来,托马斯牺牲了很多。总体而言,我们都吃了很多苦。
凹凸镜DOC:之所以提到片名,是因为亚洲人、中国人给大家的印象就是吃苦耐劳,不怎么享受生活。
孙宁忆:嗯。我还特意问了马修《吃苦》的法语片名。他说是“souffre en silence(沉默地煎熬)”。这和中文的“吃苦”不一样,但马修说只有这样翻译,法语观众才能明白。这就是帕斯卡尔提到的,托马斯表面看着挺开心,但内心很煎熬。“吃苦”的中文意思是,表面和内心都不开心,但说服自己现在的痛苦是为了最终的幸福。我觉得中非朋友的一大优点是,他们很容易开心,不像咱们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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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镜DOC:《吃苦》在哥本哈根国际纪录片节上首映后,丹麦观众的反响如何呢?
马修:我觉得观众没想到会是这样一部片子,因为他们对中国和中非有比较片面的预设。《吃苦》并没有讨论文化碰撞,而是真实地展现来自不同文化和背景的人们,以及他们是如何变化的。虽然人与人之间有差异,但很多相同点是观众也能产生共鸣的。我们没有带给观众期待中的“文化碰撞”。《吃苦》接下来还要去瑞士真实影展、加拿大Hot Docs国际纪录片节、亚特兰大电影节以及新西兰边锋纪录片节。我们特别高兴可以给观众展现不同的角度。
孙宁忆:当我决定要拍这部纪录片时,就告诉其他主创,我们要拍的是普通的中国人,而不是什么大人物。我也不想讨论中国在非洲的影响力,或是只关注经济、政治的片子。大家平时看了太多欧美媒体的片面报道,只把人当成数字看。你在媒体上了解的新闻,有必要再通过电影强化复习一遍吗?
哥本哈根的观众看懂了,我特别开心。不管是映后还是私下交流,都有人跟我们讲,“哦,原来还有这样一个角度”。我想说,这才是最自然的呀!《吃苦》的角度大家早就应该看到才对。虽迟但到,我很高兴最终由我们来呈现给观众。在整个过程中,我们始终忠于角色、故事和创作,这点我特别骄傲。要转向政治经济等严肃的角度很容易,但我们决定忠实于角色。
丹麦最大的日报《政治报(Politiken)》给了我们四颗心的评价(满分五颗心)。他们打分很严格的,能给到这个分数实属难得。我很喜欢其中的一句评语——“故事巧妙地省略了大背景。”乍听起来可能一头雾水,可是看过《吃苦》的观众和我们主创都能立马get到。的确,“大背景”都反映在“小人物”的身上,融进了他们的故事之中。这一点观众接收到了,我特别高兴。
我欣赏新闻调查性的纪录片,但能拍出很切近人物的,温暖而有爱的作品也很好。这类作品或许没那么“有争议”,但你可以和家人朋友分享,通过电影产生联结。我认为这是《吃苦》的核心价值。
帕斯卡尔:《吃苦》和观众通常看到的作品有所不同,它呈现了几组家庭和两个社群。影片让观众更多地留意以前没怎么在意的人群,同时给予不被关注的人发声的机会。
孙宁忆:我有个在当地的朋友看完之后说,“以前都不知道班吉河原来这么美”。《吃苦》让大家注意到了日常的美好,也改变了一些人的看法。
凹凸镜DOC:你们去了很多的提案,也获得了许多重要节展的资金支持。能否分享一下经验呢?
马修:我负责写提案计划书。当然,包括导演陈述在内的部分,还是要坦诚地表达。其实,我们也是等了挺长时间才获得第一笔资金支持的。不论是计划书还是初期的样片,都让读者和观众感受到这部片子的独特性。大家知道这个项目有点东西,可是也在犹豫,“嗯……新手导演到底行不行呢?”
在提案的时候,我们充分地展现了对角色和故事的热情。当别人对你有所怀疑,你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就好像面对歌利亚的大卫一样,没有人能阻挡我们。能够获得圣丹斯、Hot Doc、IDFA等等的支持特别好,起码让我们有钱拍摄。很多人不敢相信,这部纪录长片只用了五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后期。我们从去年6月开始后期制作,今年1月定剪。还是那句话,想做就去做。
孙宁忆:当时压力真的很大。有个老师免费来做影片的顾问,连他都说,“确实啊,你们这么高强度的工作,压力能不大吗?”那是因为怕钱用光了,所以后期不能停。我们的资金只能支撑三周。钱打不进来,就得停工。那时候真的很紧急,还好最后资金到位了。我和马修为了付钱给其他人,自己的工资就先欠着。
很多朋友惊讶于《吃苦》拿到了非常多的资助,我觉得这要归功于帕斯卡尔能够带领我们深入当地社群。这部纪录片不只是中国人,或者欧美人的叙事,而是由来自中国和中非的两位女性导演联合创作。这让我们的提案更加真实,有说服力。虽然之前提到很多拍摄的困难,但我们确实获得了几乎所有主流纪录片制作资金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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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镜DOC:两位女导演都是从其他的领域转行拍电影的,你们是如何成为电影创作者的呢?
孙宁忆:我本科在中国传媒大学学葡萄牙语,研究生去美国读了国际关系。再之后,我作为联合国志愿者,派驻到中非共和国首都班吉。那时,有朋友介绍我认识了马修。起初我是准备拍一部短片的,因为我没有任何纪录片的经验,所以这是一个逐渐学习的过程。我们后来意识到,如果有一位当地的导演联合拍摄会更好。于是我去了班吉的法语联盟,遇到了帕斯卡尔。
一开始我还不太懂。记得第一天拍摄,我就喊当地的摄影师,叫他开机直接拍。我以为,跟着人拍就叫记录真实的纪录片。这之后,我慢慢开始从当地经验丰富的团队身上学习,还向远在纽约的马修取经。他基本上每天都会和我们电话沟通,因此我学得很快。马修忙着申请各种拍摄资金,我的自信也增加了不少,逐渐觉得有能力拍出一部多维度的纪录长片。
帕斯卡尔:在创作电影之前,我做了5年的计算机工程师。我对纪录片很有兴趣,就报名了班吉法语联盟的一个工作坊,学习如何拍电影。2017和19年,我拍摄了两部纪录短片。后来宁忆找到了我,讲了她的想法,于是就有了这部片子的合作。《吃苦》对我来说也是学习的过程,因为这是我的第一部纪录长片,而且影片有两个主角引领的两条故事线。
凹凸镜DOC:想请两位导演整体回顾拍摄第一部纪录长片的心路历程。
帕斯卡尔:对我而言,让别人听懂“我是女性,我是这部影片的导演”是首要挑战。中非共和国的影视行业本就不大,极少数女性的从业者要面对复杂的问题。就算行业接受你的存在,你也可能没有发言权。
在中非,做女人本身就很难。我们国家也有很多针对女性的“三从四德”。女性在家里要负责照顾孩子,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我需要找到平衡,让大家理解,我是中非人,但同时也是创作者,拍电影是我的热情所在。
有一天,我刚拍摄完,家里又断电了,我只好投奔朋友,把素材传上网。忙完回到家,母亲走过来吐槽,“哪个男的能受得了你呀?你这样的肯定嫁不出去,没人愿意娶你……”
孙宁忆:你是来我家的对吧?当时你还抱怨说,“只要你在班吉,我就回不了家。”(开玩笑)
帕斯卡尔:最后一点,我们国家不怎么接受残障人士。作为导演,我有时要走几个小时的山路,每次都需要别人帮忙。考虑到所从事的专业,我的身体条件是个挑战,但我也克服了这方面的困难。
孙宁忆:现在对女性电影创作者的帮助挺多的。我获得了很多支持和建议。就《吃苦》这个项目而言,代沟是一个挑战吧。我今年34岁,栾哥50出头。另外,不同的移民有着不同的背景。当然,我和被拍摄对象有很多共性,比如我和栾哥都有远大的目标。另一方面,我们选择出国赚钱,追逐梦想,和国内家人的关系就有所牺牲。这些是共通点,但我俩毕竟还是两个不同的个体。因此,我花了很大的力气和精力去理解他,建立联结。
《吃苦》是我的第一部长片,国际团队合作是非常大的挑战。在疫情期间离家在外的拍摄,如何应对内外部的文化差异?每个人都会有预设,当你的想法被证明是错误的时候,如何改正并继续向前?
我记得第一天拍摄,当地的团队迟到了,我忍不住大哭。班吉有宵禁令,凌晨5点前人们是不能外出的。那天为了拍摄,我违反了宵禁,早上4:30就出门了。5点到现场,等了40分钟人还没来。等他们到了,发现我在哭。我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你们合作。晨光已经没了,现在该怎么办?”摄影指导回答,“我刚才骑摩托,路上出车祸了。”我说,“那你怎么不跟我讲呢?”他说,“我有必要告诉你吗?人生就是不可预知的。在班吉,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我不可能事事禀报你吧?”
在中非,如果你被人鸽了,那就不用等了,接着做下一件计划的事。没有所谓的守时,或者及时沟通情况。中非人民没这个习惯。不过,他们逐渐习惯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到哪儿了。我也能接受他们迟到10-15分钟。双方都有适应文化差异的过程。他们也是不懂,为啥宁忆什么都要知道(开玩笑)?大家都不容易。“国际团队”听着很高大上,实际操作起来挑战很大。
凹凸镜DOC:就像马修说的,“有志者事竟成”。感谢三位接受我们的采访。马修和帕斯卡尔,欢迎你们来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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