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尤刚》：科技冲击下的荒诞乡土 | 不危

科技冲击下的荒诞乡土——评长篇科幻小说《幸福的尤刚》

文/不危

《幸福的尤刚》

作者: 吴楚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出品方: 未来事务管理局

2020年7月

阅读这部作品之前，我并未听说过作者吴楚。他此前的作品《长生》《无光之地》《记忆偏离》我也未拜读过，从内容来看，大致可以判断作者更偏向于社会题材，而记者的身份也对他把握社会现象、剖析人性和伦理有所帮助。评介之前还是要先消除一下读者期待，避免因认知偏差带来的“欺骗感”。这不能算一部“科幻”小说，但作者确实运用了些许基因治疗的想象。因此，阅读本书最好不要带入任何对“科幻”类型的预设理解。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仅仅作为一部乡土题材小说，作者试图反映的愚昧和乡村人际关系又并不新鲜，甚至可以说是老生常谈。所以要给出题材新颖的评价，这部小说必须放在二者的交叉点上，愚昧的乡土社会与高端前沿、在市民群体中都饱含争议的基因编辑技术相遇，其引发的后果确实能吊起读者的胃口。从书封的推荐语来看，几位推荐人的兴趣和关注点也确实集中在此，并都提及了科学技术与人性、伦理的冲突。再加上贺建奎基因编辑事件曾经在网络上引起的巨大社会舆论，这无疑是一个很能吸引眼球的题材。

（插画：尧立）
故事情节也并不复杂，如果概括得粗糙一点，大致就是“一个农村男人为了生‘纯种’孩子引发的血案”。尤村的知名赌徒尤二连续生下两个先天性肛门闭锁的孩子（一言以蔽之，“没屁眼”），在医生建议下，尤二咬牙花两万块钱带妻子牛红梅去省医院做基因矫正治疗，终于生下了正常的孩子尤刚。然而好景不长，六岁的尤刚发生车祸，其血型被发现与尤二并不匹配。因为基因矫正的关系，尤刚的两条染色体里有一小半来自神秘捐献者。村里顿时流言四起，尤二始终无法接受自己的孩子不是“纯种”，愤而离家，在城里包养情人混得风生水起；牛红梅带着孩子忍辱求存，却遭遇尤德赖、崔瞎子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在一夕失去卖身所得的钱款后差点和尤刚一起跳河自杀。绝境中，尤二的老板夏天成意外发现尤刚体内的基因来自自己早逝的独子，便回尤村为牛红梅和“孙子”尤刚“复仇”，上演了一出出荒诞闹剧。然而在夏天成也被“扳倒”、尤二的情人堕胎后，牛红梅终于走上了绝路。尤二也在不久后病逝，临终前将尤刚托付给夏天成，并为他改名夏秋。在想象基因编辑技术与乡村人性、伦理相遇的故事走向时，我大致预见到了其间可能发生的错位、误解、流言和矛盾，但没想到的是，作者塑造了一个如此荒诞丑恶的悲剧。根据作者自述，故事内容取材自一条真实的社会新闻：2016年9月，“三个父母生下一个孩子”。作者刻意把故事发生的地点放置在尤村这样一个“闭塞、落后的农村”，“因为在这里，有最陈旧的传宗接代理念、根深蒂固的三从四德礼教、愚昧的迷信、无知的盲从。”在内容和环境都具备后，作者的核心意图也就很明显了：展现“‘愚昧’与‘科学’的斗争”，可以说作者对自己的写作意图高度明确。在这场“斗争”的书写中，确实不乏可圈可点之处，但也有我并不满足的部分。先说可圈可点之处。要展现“愚昧”与“科学”的斗争，必然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交集。故事开头设置的先天性肛门闭锁症确实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正如作者自己所言，这和极具中国特色的诅咒“生个孩子没屁眼”达成了精准的契合，并连带出背后玄学与科学的较量。这种奇妙的对接还体现在退休老村长尤济世承担“翻译”任务的好几处情节里，为了给身为赌徒的尤二解释医学概念，尤济世采用了极为生动有趣且精彩的牌局比喻，譬如将千分之四十七的发病率转译为玩诈金花摸到金花的概率，将基因替换治疗转译为将还未发的烂牌重新洗为好牌，并在医生的纠正下改为把坏牌直接换成好牌。除了转译科学概念的精到、有趣，整体叙述语言的诙谐讽刺且不乏老道也为小说的荒诞氛围增色不少，当然有时也会显得下流、粗鄙、污秽。但总体而言，小说情节流畅，可读性较高。《创业史》中梁生宝为了省钱舍不得吃、舍不得住店，精打细算为集体买稻种的情节往往能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虽说这部小说的写作主题和人物秉性与梁生宝相距甚远，但作者对“账单”的把握还是让人看到了诚意。无论是尤二面对两万一针的基因矫正治疗，心心念念计较着针筒里还剩了几滴价值七八百的液体，还是尤红梅腰伤后失去劳动能力，抱着母亲绝情扔下的九十六元八角在夜里默默独行，那无法被四舍五入为一百元的零头恰恰是生活最锋利的边角，撕出血肉模糊的伤口。细节之外，主要人物的塑造也能立得住且有区分度。主要人物的阵营分布很清晰，居中的是主线人物尤二和牛红梅夫妻，“反派”是村里小卖部的老板尤德赖和远近闻名的算命先生崔瞎子，而“贵人”则是城里经营违法场所的夏天成和村里的退休老村长尤济世。虽然同样是没什么文化的村里人，男主人公尤二还是在粗鄙蛮横、大男子主义之上显示出了与尤德赖、崔瞎子不同的义气、底线和柔情。牛红梅是农村妇女之重男轻女、三从四德、贞节观等困境的集中体现，也是全书唯一能倾注悲悯的对象。虽然她美丽温柔、坚毅刚强，更是尤村跳出落井下石、欺软怕硬循环圈的仅存硕果，但还是无法摆脱对丈夫的顺从。为了表现“科学”与“愚昧”的斗争，作者精心设置了科学概念在乡村的失效，尤济世的“转译”让人感到趣味，但现代科学知识在乡土的失效不只是在语言层面。因为尤刚血型的不匹配，牛红梅偷人的言论甚嚣尘上，然而掌握知识者根本无力介入。身为大学生的尤智没有勇气与乡亲们对抗，从复旦大学附属医院“下放”到小石镇人民医院的医生周诚屈服于老婆对牛红梅的醋意，而老村长尤济世试图进行的全村科普还未展开便夭折，“科学”及其代理人在尤村群体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尤济世无效的全村科普让人想起《人生》中高加林和巧珍在村里发起的“卫生革命”，知识并未提供说服力，反而借助村里能人的强势得到施行。在这一点上，小说作者似乎也有心点出这样一个道理：“科学没法战胜迷信与愚昧，但强权可以。”所以牛红梅屡屡被逼入绝境，没有一个知识者能够真正拯救她，唯有夏天成这样有钱有势的人可以破局。于是作者笔下的尤村呈现出这样的样态。尤村在交通上并不闭塞，外部公权力也会出场。警察的几次出现都秉持着合法公理，却每次都使牛红梅陷入更深的绝境，法律无法触及村庄内部的蜚短流长，无法关照真正的弱势群体。一定程度上，法律作为现代治理术和一套中立的知识被“反派”利用。在法律和警察无法触及之处，村庄固有的伦理和组织本该发生效力，却呈现出奇异的真空状态。

尤济世是曾当过赤脚医生的退休老村长，既然是退休那必然有接任者，而奇怪的是，整个故事里现任村委干部从未出场。除了刚开场时在尤二的骂声里印证了其存在，此后便销声匿迹，以至于若不是为了写评论仔细抠搜文本，我还以为基层村组织已经被取缔。于是我们看到的尤村就是这样一个人心衰败、被“欲望本能”和“钱权”击穿的乡土社会。这是一个靠分享两性想象的流言维系的共同体，除了下半身那点事以外想不出人与人之间还存在其他可能。警察还会在法理之外主动凑钱接济牛红梅，而尤村里只有尤济世伸出了援手。除了尤济世和污秽却圣洁的伟大女主牛红梅，我们几乎无法在其他尤村人身上看到一点互助、仁善的乡村共同体的影子。

这就是让我感到不够满足的地方。此外，虽然作者的意图是表现“科学”与“愚昧”的斗争，但就我的阅读体验而言，从尤二离家起整个故事仿佛变成了牛红梅的受难史。我看到的不再是尤村群体的愚昧无知让牛红梅受苦，而是尤德赖和崔瞎子的有意作恶一次次使牛红梅堕入深渊。这也是人物阵营太过清晰的短板，“恶人”的形象显得尤其刻板扁平，尤德赖和崔瞎子仿佛就是“欲望”和“迷信”的拟人化形象，他们的主动为恶成了故事发展的主要推动力。而所谓的斗争，到后半段仿佛成了单方面的碾压。我并非要否定作者对人性的观察和刻画，事实上人性之恶始终存在，“尤德赖”“崔瞎子”之流也并非只生活于封闭落后的农村，但是尤村的整体观感仍然令人感到“陈旧”和扁平。乡土文学脉络有百年之久，最为人熟知的大概是鲁迅和他的阿Q。从作者的刻画来看似乎有点接续的意思，尤村人的状态（看客、欺软怕硬、性本能、流言、精神胜利法等）超不出鲁迅的范畴，“困觉”“精神胜利法”的直接使用和间接描写都显出阿Q的影子；在技法上又与80年代的某些乡土写作类似，以夸张荒诞的写法凸显人之丑态，不避甚至是刻意彰显粗鄙下流的感觉。而其间断裂的恰恰是前三十年的社会主义农村题材，所以在作者笔下的乡土里看不到希望、看不到互助、看不到“科学”如何真正试图改变乡土固有的观念，有的只是知识的无效、仁义道德的丧失和维持在本能的生存状态。于是尤村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状态，他们所处世界的生活水平和技术水准大概处于2015年左右（在犄角旮旯里看到了智能手机和网络讯息的出场，大致作此定位），而观察、塑造他们的眼光和意识还停留在上个世纪。
我不能说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已经不存在这样的乡村，相信作者在记者生涯中看到的魔幻现实比我丰富太多，但他似乎太过刻意地塑造“科学”与“愚昧”的对立，并且要以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女性衬托这愚昧的可怖。退一步说，同样是毫不避讳农村的闭塞、愚昧，《呼兰河传》的第一人称童年视角连带出更深沉的爱和悲悯，鲁迅写乡土显然也不只是为了纯粹展现生活在其间的人们有多愚昧、观念有多陈旧。或许这里用以参照的乡土作品地位太高，但这部小说给我的感觉确实是带着某种俯视的、外来观察者的视角。作者邀请读者共同观看尤村发生的一出又一出闹剧，仿佛在欣赏乡土奇观，会觉得荒诞可笑，却体会不到更深层次的悲悯。这是叙述语言带来的问题——偶尔冒出来的“油滑”阻隔了任何对尤村人现状的共感，也可能是理念先行带来的问题。在观念层面，作者已经预设了科学的高位，而这加重了居高临下的俯视感。一方面作者塑造了知识者的无力，另一方面作者又让科学/知识与道德挂钩。所以尤村人尽是愚昧的本能层面的活物，而良善互助的可贵人性只会在尤济世、尤智、周诚哪怕是周诚的女儿身上闪光。如果说高加林的文化和知识曾经在乡村折戟，却在被城市驱逐后受到乡土父老宽厚的情感与道德抚慰，那么尤村的乡土已然彻底失去了意义。从作者自述来看，他确实达到了自己的目标，让大家感受到“这故事相当荒诞、相当魔幻现实、相当离经叛道”，对作者而言这可以说是一部优秀的作品，也难怪作者感到自我创作的提升和满足。但从我的读者角度来说，这可能是被某种单一观念稀释过的、理念先行用力过猛的作品。我接收到了作者试图表达的东西，这是创作的一重成功，但我对作者试图表达的东西感到并不满足。在还未阅读这部小说之前，我对小说的题材很有兴趣，因为这让我联想到“科技现实主义”这个说法。当科技越来越深地渗透城乡中国，当乡土也被互联网大潮裹挟，文学本应呈现如此鲜活、复杂的样态。但如果只是这样的呈现，恐怕还算不上为“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乡土题材吹进了新鲜的空气”。

不危，入坑较晚的科幻爱好者，《四十二史》公号成员，创作无能，有志于科幻研究和评论。

2020年11月号（总第18期）①

主　编：三丰　 　

 编　辑：阿贤 李雷 罗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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