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稿】青年学人纵谈叶永烈的科幻文学(一))
编者按 /Profile/
【编者按】2020年是魔幻的一年。5月份叶永烈老师的逝世也是2020年留给我们众多的悲伤记忆之一。这一事件本身也超出了科幻科普界的范畴,毕竟《小灵通漫游未来》也曾是几代人的童年回忆。有关叶永烈和他的科幻创作,因为时间久远以及先生早已淡出圈子,大多数年轻人熟悉的恐怕就只是“小灵通”等寥寥几个符号而已。正如吴岩老师所说,这些年对于叶永烈老师的研究还是有很大的不足,“对叶永烈的研究,一定要把他放到时代里边,才能够凸显他的重要位置。”因此,我们特意邀请了三位有志于科幻文学研究的青年学人来畅谈叶永烈和他偏文学向的科幻创作。于是,三位年轻人试图回到80年代的历史现场,尝试重新厘定作为当时科幻标杆人物的叶永烈老师的科幻创作的价值和历史意义。
青年学人纵谈叶永烈的科幻文学(一)
不危: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入坑较晚的科幻爱好者,《四十二史》公号成员,创作无能,有志于科幻研究和评论。
钟天意:
这次讨论会由我主持,感谢大家的支持。今天谈叶永烈老师,我建议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第一是叶永烈老师其人,第二部分是他创作的时代背景,尤其是1983年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第三部分则重点讨论叶老师几个具体的科幻小说文本。再次感谢两位的参与,那么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
叶永烈11岁时因为自己的诗作在家乡的《浙南日报》(前身为《温州日报》)发表,并得到了编辑的回信鼓励,从而确立了对文学的爱好。后来读书的时候在北大学习化学,但文学之路并没有终结,而是很好地和他的专业进行了结合。这种结合在后面体现为两条路径:第一是所谓的科普文艺,或者说科普散文,比如其《碳的故事》;第二则是科幻小说。当然叶永烈是个才华横溢的人,他的职业中还包括传记作家、旅行家和纪录片编导等等,这部分取得的成就可能对他来说更为重大。虽然这部分不是我们今天讨论的重点,但这些职业所要求的,对政治或人文的高度敏感性,还是可以在叶永烈的短篇小说中得到辨识。
从叶永烈的创作年表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在文革后期有一个持续到1983年的惊人高峰时期,但在1984年便很明显地有一个终端,或者说落入了低潮,我觉得这是很值得注意的。大家对于叶永烈的介绍还有什么补充的吗?(参见:叶永烈科幻作品年表)九井:
我简单地说一下。这个我认为不完全是中断,因为我们对科幻文学的一个判断就是在全国科学大会之后形成一个高峰,但是83年清除精神污染之后就中断了,但其实叶永烈老师在84年的时候还是在创作的,88年还写了《巴金的梦》。我自己在思考的一个问题借助了一下程光炜老师的思路:对科幻史的普遍说法是否要进行质疑?文革十年是否是科幻史的中断,直到《石油蛋白》才重新开始出现?这种判断我觉得可能还需要挖掘更多史料去证明。钟天意:
那么我们先说说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清污运动整体是个比较庞大的事件了,我们先只说深刻影响到中国科幻史的部分。1983年11月1日,中国科协常务委员会第八次会议学习和讨论了中共十二届二中全会文件后指出,“科普创作应当为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服务,防止和清除精神污染”。科协领导提出,“近年来,科普创作活动有很大发展,在破除迷信、建设精神文明中取得一定成绩。但也确实有些人借写科学幻想小说之名,写了一些宣传鬼魂、色情、反科学的假想,甚至借题发泄对社会主义不满,对青年和社会进行毒害……我们认为科学幻想小说应当鼓励人们为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和建设现代化的社会主义祖国的伟大战略目标而奋斗。科学幻想小说不应背离四项基本原则;作者必须注意作品所产生的社会效果,要具有作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责任感。”这些如果只是算作一个口头提出的创作纲领或者批评方向指导,那么会议上的建议则产生了更为深远的后果:好的作品予以鼓励,有精神污染的作品进行批评,对广大青少年毒害较大和政治上反动的作品应进行批判,严肃处理。为什么这一部分我认为影响更大?因为这是一个大而无当的方向,作家其实没有办法据此判断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对于作家来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封笔,等待风头过去。叶永烈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他在78年到83年间写了可能有近百篇小说,但是到了84年的时候突然就有一个明显的低潮。九井:
再就是“科文之争”对中国科幻文学的影响。最近我写了一篇文章,现在还在修改。近几年研究科文之争的文章已经开始逐渐多起来了。关于这场论争,科幻界比较流行的是“个人恩怨”说。我觉得这个东西挺复杂的,你要说没有嫉妒和个人恩怨也不对……比如说叶永烈他写《石油蛋白》,有人就说为什么在1976年你这个能发表,我觉得这个属于学术论争之外了。还有包括清除精神污染,当时清除的是“异化”,但是科普界科学界那帮人就借着这场政治运动,然后把科幻搞进去,然后当时的污染源就变成了科幻……这些东西我觉得是包含个人因素的,但是我觉得这又肯定不能够完全涵盖科文之争,对于这场争论的理解应该是比较复杂的。比如说我们深入去看当时那些论争的一些史料,当时科文之争的时候就说科幻小说可能宣扬封建迷信——当然我们现在看到的那些集子里面叶永烈的小说都是很优秀的作品,但是我们去看当时的一些科幻杂志的时候,我们会发现确实有什么封建迷信,吸血鬼啊,鬼魂复活之类乱七八糟的那些东西,确实很不好。你想科普界科学界他们那帮人都是一些科学家、知识精英,他们在七八十年代又是希望科学能够启蒙大众,能实现现代化,那么他们肯定是不希望科幻文学去搞这些东西的。所以说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科学界科普界这样一个批评是有他的道理的。另外让叶永烈也很不爽的就是科学界的一些批评,比如说他的“金明系列”这样的科幻侦探小说,具有某种商业化倾向。叶永烈反驳说商业化又怎么不可以呢?这些我觉得也是有道理的。但是你如果以历史的视角,放在七八十年代那样一个新启蒙的思潮去看,他们都是想要搞启蒙的,说科学启蒙科学现代化,然后你们科幻作家去写一些贴近商业化的东西,那我肯定要批评你的。所以说从这些角度来看,我觉得也不能因为同情所以先验地站在科幻的立场上,这样不能很深入地认识科文之争。另外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刚才天意说让我多说一点,这场运动大概开始于1983年,当时是纪念马克思逝世100周年,周扬写了一篇关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问题的探讨的文章,就提出了在社会主义里面是否会有异化现象。随后就展开了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当时对科幻文学的批评中,叶老师就被当作靶子了。比如1981年出版的《黑影》,大概就是讲文革把一个科学家迫害了,让他在山洞里面当野人,文革结束了,然后科学家重获自由,就和《白毛女》一样的一个故事。在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的时候说叶永烈散布了思想上的不信任,然后就说他是搞了一个精神污染。
《黑影》初版封面
钟天意:
异化这个问题,最开始的一个始作俑者可能要算周扬,周扬他发那篇文章探讨社会主义是否会有异化现象,后来是直接得到了邓小平的一个回应的。我们看《文集》里面,邓的原话是说:“有的人说文化大革命是异化,其实这是个特殊情况,不是社会主义一定要有文化大革命,怎么能把社会主义社会出现的一些不良现象都说成异化呢?如果社会主义自身不断产生敌对的东西,这还叫什么社会主义?”邓的反驳里面提到异化问题,首先他是直指当时党内党外的一个思想界的问题,然后它同时也是邓认为清除精神污染迫在眉睫的原因。但这里面的异化本身还是挺有意思的一个概念。当时周扬提这个问题的时候,“异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它是因为社会主义本身的结构性因素,还是说异化产生的原因,是因为革命队伍中的一些不良现象始终没有得到一个彻底的清理?我觉得这个是需要理清的。不危:
我只是觉得你刚刚提的新启蒙那个点特别重要。一开始其实科幻本来不应该被拉进来的,被拉进来的时候可能正好是借这样的一个势进去了,它里面其实我觉得跟刚刚谈到人道主义的异化离得有点远。说实话一开始我就觉得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但是我想他们在已经发生了清除精神污染之后写作的这些作品,反而让我觉得好像他们写作的时候,也有一些这方面的看法,就是关于社会主义内部素质结构性的一些异化,因为是整体的一个社会思潮嘛,在创作的时候,应该是不自觉地就会带入这些因素在里面。当然师兄刚才讲的已经很全面了。
钟天意:
我再补充一下,师兄刚才举那个例子是叶永烈老师的《黑影》,在之前我们看的集子里面还有一篇《魔盒》。我觉得这两篇它的脉络基本上都是跟伤痕文学差不多,都是记录文革作为一个历史事实对个体的人造成的这种创伤,还有创伤的疗愈的过程。如果说把这些故事视为是对社会主义的不信任,把它认为是在影射社会主义本身所谓的这样的一个“异化”——那么其实你看叶永烈的另一类小说,就是像《并蒂莲》《爱之病》等等,包括《腐蚀》……这一类小说里面,首先我们可以看得出来叶永烈对社会主义的未来是很信任的,但是他让我们警惕,在革命队伍当中有一些人,是很容易滑向堕落滑向腐蚀的。他其实有这样的一个倾向,就是说我们想要建设光明美好的未来,我们的大方向是可以信任的,但是我们必须要警惕身边有一些同志非常容易被腐化。
不危:
所以像你刚才说的,异化是所谓社会主义结构性的问题,还是说是有部分人出现了问题?钟天意:
我觉得是都有,因为你看叶永烈在小说里面确实这两种类型都有写到,我们从他对文革的这种反思,比如说像《魔盒》这样的小说里面,好像没有办法看到一个特别深刻的对社会主义本身的一个反思,包括对文革的反思,它就是作为历史的错误而存在。不危:
我觉得他的写作跟伤痕文学也没有太大的距离,本质上还是一种比较情绪化的宣泄。
钟天意:
是的,所以说我们从这个里面不太好判断就是异化的问题,可能他警惕队伍中的一些容易被腐蚀的同志这样的一种叙事,更加容易把握一些。但是我还是比较好奇,异化这个概念最开始应该是什么,可能得重新再读一下周扬的那篇文章,仔细研究一下。
九井:
大概当时是这样的:79年的时候重新翻译了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手稿讲的是资本主义阶段,人和人在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当中的关系的异化,人和劳动之间异化等等。然后周扬探讨却是在社会主义里面为什么会出现文革?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集权式的专制?他认为这些也是一个异化,但其实是一种挪用。我觉得我们可以通过这个问题,进入到刚才不危所说的叶永烈对政治的理解。刚才天意说的也特别对,叶永烈他的科幻小说当然和政治是贴得比较紧的,比如说《魔盒》《巴金的梦》。但是他对政治的理解,我觉得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它和80年代总体的思路是同构的,毕竟他用他的科幻小说对历史的思考,并没有超出80年代“拨乱反正”“伤痕”的思维范畴,很难说叶永烈的思考要比这些更深刻。但我们只有把叶永烈的科幻小说放在七八十年代之交的这样一个历史背景当中,才能够深入理解。钟天意:
我也同意,异化的部分我们可以先讨论到这里,如果师兄可以再补充一下科文之争就更好了,因为你的论文里也做了这部分。
九井:
我的思路是从历史化的角度去探讨科文之争之争。一般科幻界对科文之争的起源有两个(说法),一个叶永烈那篇《世界最高峰的奇迹》,然后写了恐龙蛋化石,复活小恐龙。当时古生物学家批评其为“伪科学”。另外一个源头是童恩正《珊瑚岛上的死光》引起的争论。1986年,王晓达(右)与童恩正(中)、叶永烈(左)合影。
钟天意:
明白了,谢谢师兄。我个人对科文之争更加有兴趣一点,因为这个问题其实非常重要,一直持续到今天,我们仍旧在讨论科文之争。当然现在今天我们讨论科文之争已经完全不是那个时候的科文之争了。就好比说今天去参加各种各样的科幻讲座,当然现在这种讲座非常多,到最后进入读者提问环节,几乎每一次都肯定会有人问:科幻小说究竟是要偏文还是偏理?或者文科生能写科幻吗?本质上都是这样的问题。像师兄做你论文做的是非常历史化的一个视角,从起源,包括涉及的各方,以及它里面所涉及的种种问题,还有就是延伸出来的思考,它都是那个时代特定的产物。它其实更像是一个政治问题。但这里面有一个问题,我个人认为就是文革之后的科幻小说的诞生,其实因为中间有比较长时间的的低谷,在文革之后,仍然是科幻小说的一个幼稚的阶段,很多东西没有分清界限。所以那个时候如果是在科文之争里面出现吸血鬼和鬼怪等奇谈,其实就是在那个时候概念并没有分得很清楚。因为我们有的时候我们看到这个小说里面有飞船,有时光旅行,我们可以很容易的判定它是一个科幻小说,但有时候在处理这种超自然,比如说像90年代的时候,地摊文学里面经常会出现什么水晶头骨、玛雅人之谜这种东西,其实在科幻小说的幼稚阶段很难处理。我们下面就开始讨论叶永烈的小说吧。(未完待续)
2020年12月号(总第19期)②
主 编:三丰
编 辑:阿贤 李雷 罗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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