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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大为:木心先生三年祭

尹大为 风明1999 2023-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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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先生三年祭


尹大为

 

木心先生故去已整整三年了。


仍记得,噩耗传来那几天,我常兀然呆坐,恍恍惚惚。有木心先生的世界,和没有先生的世界,似乎毕竟是两样的。今日太阳独好,先生再也看不到了。


三年里,曾经几度想提笔写些纪念的话。先生曾说:“描写自己的梦,悼念别人的死,最易暴露庶士的浅薄。”(《即兴判断》)一想到先生“睿利”的目光,想到先生写过的那些怀念林风眠、席德进、张爱玲的名篇,珠玉在前,怎么也写不下去。请原谅学生的才薄与疏漏。


有些人,身前声名显赫,身后门庭冷落,作品也随风而逝。有些人,活着默默无闻,死后声望日隆,为人膜拜,如凡高,如巴赫。还有些人,才智超群可惜命运不济,身前身后都乏人知晓。木心先生比起他们来算是幸运的。只是老天考验他太久,无数不幸换来大幸,大半辈子隐姓埋名,晚岁历经千辛万苦,十数本著作终于得以付梓出版……这些年,陈丹青师以一己之力,为先生做了很多事,真不容易。开过多次纪念会、研讨会,出过两本纪念专辑,引来众多素不相识的年轻读者来读先生的书。热热闹闹。但我,只愿在心里建一个小龛,放上先生的相片,默默地怀念。


知道有一位叫做“木心”的神秘人物,大概是在认识丹青师不久,那是1999年。一次某杂志要采访陈丹青,我被临时叫去充当摄影师。那时他刚回国,踏一部哐当哐当的28吋自行车,穿梭在上海的大马路小弄堂,还没有什么人认出他。没开始戴老花镜,脸上也没有如今沧桑的皱纹。一来二去,谈得十分投机。他郑重向我们推介木心,说是如何如何了得。说时两眼放光,看得出是真心佩服。木心是谁?当时我们所能见到的报刊上,还从来没见过这个名字。后来又在各色“江湖高人”的口中,得知了这位隐匿在纽约的木心先生点点滴滴的离奇“传说”,远离尘嚣,“武功”绝顶,似乎完全像是一位武侠世界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独孤求败”。之后丹青师借给我们几册木心的书,都是台版,繁体竖排,开本疏朗,当时可是稀罕物。翻卷展读,确实“惊为天人”,文字竟然还能这么写?这和我过往的文学阅读经验全然不同。他是中国传统文化硕果仅存的“活化石”。他又个文字的魔术师,把我们习以为常的汉字,拆开来,拼拢来,重新排列组合,升华出化腐朽为神奇的魅力。我们不仅看,还郑重地复印下几篇拍案叫绝的长文,时不时翻出来回味。当时我还只是个刚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的“小年轻”,要论怎么读懂是谈不上的。正像丹青师在写给我们的信中转述他去纽约看离群索居的木心:“我说到你们怎样佩服他,他笑问‘说些什么呢’,我说你们佩服的说不出什么,只有一脸佩服的表情,他说那好,我‘收下表情’,同时就做‘收’的手势,好像拢菜蔬到篮子里。”


那些年丹青师一直劝说木心先生回国定居,老人似乎一直在犹豫。后来,机缘巧合,丹青师和乌镇接上了头。2003年春,他去乌镇接洽,邀我同往。那时去乌镇旅游的人远没现在这么多,木心故居缩在东大街上,一堵三人高的白墙,两扇黑旧铁门长年紧锁,走来走去的行人如不注意,根本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看门人不在,我们坐在对门一户人家的木门槛上干等。丹青师那时已开始穿黑唐装,板刷头刷亮,硬朗矫健,活像水泊梁山中走出来的好汉。他问来来往往的邻居,“可认识一位叫孙牧心,孙仰中的?”老翁、青壮都茫然摇头。对门那家的老太太,搬只破藤椅出来晒太阳,她年逾七旬,应该算是现存镇上较早的住户,一问,也是49年后嫁来此地,对孙家花园的往事已不堪了了。钥匙来了,我们推开暗哑的大门,好一派破败荒凉的景象。时值阳春三月,万木生发,园中却阴晦异常,杂草丛生,苍苔遍地,小楼半颓,满目疮痍,间杂外间拖来的废弃小船与木料,老墙上残留着斑驳支离的红漆标语,砌了一半又敲掉的赤膊新墙,一切似乎像极了荒废已半个世纪的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据说文革时此地被征作为工厂,现刚请出。看不出原来住宅的格局,闻不到故人生活的气息,怎一个“乱”了得。只有园中残存的小楼上遗落的木刻纹饰,龙吻,花卉,依然挺健,提醒着我们这里曾经有过的生气与尊严。真不敢想象这就是才智独绝、心气高贵的木心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小院的一头有扇无门的小“门”,出门即是煌煌隆隆的高速公路,车来车往,好不喧闹,与小院的清寂、杂乱、落伍形成鲜明的反差。我忽觉,在半个世纪锐不可挡的时代洪流中,木心所构建的心灵家园,几经摧毁蹂躏、任意践踏、折磨灭顶,但它却仍抱残守缺,委曲求全,强头掘脑,傲首兀立。——死是容易的,难的是活下去。他形容林风眠先生:“意志之强,耐力之深,坚持以不死殉道”。他也同样如此。任何时代都改变不了他。


如今木心故居重建了,新屋垒起,一扫旧日颓景,值得庆幸,应该比民国旧貌更为堂皇了吧?但我却怎么也忘不了那已然消失的故园。我仍固执地认为,这才是木心故居真正该有的模样。


又过了两年,木心先生回国了。他是来做些迁居前的准备。丹青师赶到上海,与我和太太同去浦东机场接机。车至机场苦等几小时,飞机终于着陆,我们忙奔上二楼俯瞰出口处内景。平日里丹青师谈笑风生、嬉笑怒骂,那日却神情肃穆,高度紧张。遥遥似乎见到了先生的身影,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一甩头,大步流星,直奔将下去。神秘、传奇的“神仙中人”木心先生,终于推着小车施施然踱出来了。丹青师抢将上去,一把抱住。先生穿一钓鱼马甲,乍看似与平常老头无异。介绍,握手,他疲倦而欣喜,脸上是糯糯的微笑,或许是和生人少有接触,似乎总带着一丝小孩子般纯真的羞怯。


当晚,他们下榻在一朋友的欧式别墅,我和作家陈村、孙甘露等诸位老师前去“朝圣”。再见木心先生,显然已精心打扮过,一身浅灰色粗细条纹西装,白色簇新的衬衫,琥珀领带,银戒,配上一头微卷的银发,让人眼前一亮。国中的长者,似没见过谁有如此风度。我们带去多本他的台版著作(当时还没大陆版),央他签名。他含笑摸出钢笔,欣然为我们一一签来。墨水经过长途颠簸,似乎郁结难驯,一笔下去,断断续续,似乎暗示着先生此刻复杂又跌宕的心境。其中有一本,应是“05春”,他提笔写成了“50春”,经我们指出,他察觉后笑而不改,照样递过来,足见先生的通透。我心里暗想,如果先生能活到2050年,那该多好啊!


先生说的沪语,是“老法”上海话。悦耳,生动,气度高贵。他妙语如珠,烟不离手,直让我们听得目瞪口呆又笑得前仰后合。和他笔下的严肃文字迥然不同,没想到他是个“滑稽人”(沪语中指幽默的人)。说起笑话,张口即来,还能模仿各色人等的不同口气,节奏层层推进,把我们绕进去之后,突然又甩出一个短包袱,满堂粲然。他倒不似一般说笑话的人自己不笑,他边说,边自己也笑得投入,好像他也是头一回听到的听众。


我问先生,学写文章该看些什么书?他又摸出笔,裁了张纸条,缓缓写下几个俊逸疏阔的繁体字:“论语(言文对照)/地粮(纪德 盛澄华译)。”写完,递给我。他悠悠地解释道:“白话文要写得好,必须精通文言。看外国译本要挑译者,译者不佳,神采全无。”前几天,我翻出先生的著作重读,一翻,蓦然掉出这张久违了的小纸条。我横看竖看,拿在手里把玩。《论语》,还有之后他让我读的《世说新语》,似是中文传统博大之根,《地粮》代表的则是西洋文化之气脉,两者交融生发,既是一把通向木心广袤文学宝藏的钥匙,也似乎是先生对未来中文文学创作前景的某种预言。(先生把自己的居所取名为“卧东怀西之室”,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原来,先生和我的第一次见面,即把一本独家“武功秘籍”塞到了我的手里。而愚钝的我,当时竟懵然不知。


第二天,我和太太陪着先生四处逛逛。午餐,我选在老锦江楼上,让老人重温久违了的上海菜。我听丹青师说,先生在纽约一个人,每天胡乱吃吃,已多年没吃过家乡菜了。菜点了一桌子,其实他吃不多,但每个菜上来,他来者不拒,连叫好吃,高兴得像个孩子。饭后,他提出去北四川路看看。我知道,这是他生活过多年的地方。我们打了个车。开行不远,经过石门二路,我忙问先生:“文革时您被关过的地牢,就在这附近吧?具体在哪个位置?”“哎……”接下去便是沉默。我后悔自己的唐突。


车至四川路,下车闲逛。一路走,一路听先生闲聊,似乎永不疲倦。聊什么呢?自然是文学,艺术。我见过一些大艺术家,莫不如此,一见面三句不离艺术。(比如焦晃老师,曾经听他平日与人闲谈,说着说着,他下意识开始观察身边人物的动作,揣摩哪些特殊举动可以为我所用。)我说,看了书中那些对他的评论,还是觉得台湾的郭松棻说得最好。先生深以为然,认为我“有眼光”,“识货”!评价先生的文字,我是没有资格的。我只能浅浅地感觉到先生的“七十二变相”,一会“纵接古今”,一会“笑谈东西”,一会“嬉笑怒骂”,一会“装疯卖傻”……正如他被某些人极喜欢或极鄙夷的那些漂亮文字和睿智警句,这些都不是他的本相。我能体会到,先生骨子里是极沉痛的。显现在文字里,是《此岸的克利斯朵夫》、《双重悲悼》、《飘零的隐士》……先生说,他和贝聿铭相比,人家的每一步都踩对了,而他,每一步都踩错了。他写林风眠先生的挣扎,写张爱玲的孤寂,何尝不是在写他自己?


先生的脚力有些虚软了,不知是时差未倒,还是老熟之态。上下街沿,跌跌撞撞,需我时不时在旁搀扶。先生和我外婆同庚,毕竟也是位近八十的老人了。路过乍浦路,我记起先生住过几十年的旧居应该就在附近,我很好奇,提出是否去看看?他含笑满口答应。才过两条马路,他便推说走不动了,不去了。是近乡情怯?抑或不愿勾起惨痛的往事?还是不情愿让晚辈看到他曾经住过的小楼,可能是如此破败寒碜?先生可能不这么想,他永远要在旁人眼里保持一种优雅的风度吧?他常说,“呈现作品,隐退作者”,抑或也是这个意思?


时已微热,走走已然出汗,路过小摊,我问先生要不要来支紫雪糕?他毫不犹豫说要,开心得像个孩子。我们边走边吃边聊,他说得多,吃得少。风大起来,紫雪糕上的奶油不知不觉融化了,滴下来,落在他的棕色麂皮皮鞋上。他赶紧站定,慌忙掏出纸巾,把脚搁在街沿的栏杆上,猛力擦拭,反反复复。我帮不上忙,只得呆呆在一旁看着。我劝他说,等我们回去,拿水冲一下就好了。他说,麂皮难清理,不马上擦,会落下斑点,再洗就难了。他还是反复擦,痕迹仍在。风吹得他银发散乱,狼狈,落魄,看着心酸。不知怎的,多年过去,我一直记着这个画面。汪曾祺先生曾对周围人说:“你们别把我当不食人间烟火的‘半仙’。”木心先生在我心中的真实形象,从来不是那个被众人塑造出来的西装笔挺,举着烟斗,含笑“布道”的“大师”,而是这个背风屈首、狼狈擦鞋,虽满脑文学艺术,但不得不被生活反复捉弄、被迫低头的可怜又可敬的老头。


先生没住几天,即回美国。他没有家庭,没有孩子,怕他一个人寂寞,我也常常给他打电话。远隔重洋,电话一头传来先生遥远的声音,迟缓而空洞,愈发显出他的寂寞。我们通起了信。他不用电脑,我们全用手写,然后寄出,飘过漫漫太平洋,两个星期,才到对方手中。虽然慢,也是一种久违了的古典式的享受。开始时,我没轻没重,几天一封,拉杂写来,不知所云。先生的回信较慢,二三月回一封,但字斟句酌,言辞恳切,无涂改痕迹,应该是改了多遍才誊清寄出的。丹青师特地从北京写来毛笔信叮嘱:“他远离人群太久了,你们务必要回信与老先生,勿使他失望。”回信是自然的,只要他别嫌我们烦就上上大吉了。开始时他纸大字疏,说些客套话。之后,师生之谊日深,纸越来越薄,字越来越小,洋洋洒洒一写几千字。纸是正反两面都写,甚至用过半透明的拷贝纸,字小到两粒米大小,大概是为了节省邮费,足见先生的俭朴与拮据。他写字似用极细的绘图笔,字迹扁而方,灵遒,耐看,“字极真朴,字字有美感”(先生写林风眠语)。我秉性愚钝,又素来不是文学圈中人,他却不弃驽劣,手把手教我怎么写信,怎么读书,读什么书,怎么写文章……抄几段吧:

 

“先谈谈怎样写信:1.信纸宜用一个规格的,不可忽大忽小忽厚忽薄。行草遵古碑帖,勿自出主张,使人无从揣摩。2.对并辈小辈可用‘如晤’,对长辈应用‘尊前’。3.勿忘页码。4.‘撰安’宜并辈,不宜长辈。5.学生不能用‘晚’,晚,是一般的泛称。师生之间亦不宜用‘顿首’、‘拜’(俗用‘叩上’,今可免去)。最不可疏忽的是具名之下要加某月某日,俾查考。‘乙酉夏日’者,大错。”

 

——这是对我辈不懂写信格式的“棒喝”和事无巨细地叮咛。

   

“你要改正改进的是,在行文中去掉那些油滑的东西,这是新潮的曲学阿世,国内大概都是这样的‘脚碰脚’,一见面,满嘴江湖切口,生活中可以作为手段来打诨,文字上要干净,而高雅的极度的幽默,就可以把痞子流氓压下去(知识就是力量)。我为你喝彩,好样的!”

   

——一针见血地指出我文章的毛病。可惜,我至今还没能全然去除。

   

“因为我受过许多屈辱,所以很喜欢现在有人给我一点荣誉,凡出于理解的赞美我是接受而感恩的。……你们对我文学的爱好,我是看作一代精英的文化生态的呈露的,在观念上,我为未来而写,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不免有软弱的一面,即希望有几个年轻人在我身旁。而你有鉴赏和评论的才具,又有办理实际事物的才干,将来可以为我(其实是为艺术)做很多事的。”

“华格纳只见过贝多芬一面,……最后说:‘以后,当你痛苦的时候,请想起我……’,我们将来相处的日子,一定是欢快的,而整体的意义却是悲壮的,因为我临老归乡并非自愿,这是西方不可能给我制作壁画的机会,只好回来经营‘木心艺术馆’,现在还是一个‘梦想’。你说得对,我的画是把我的快乐和悲伤寄托在里面了。我的文学,不仅抹掉一己的身世,连同我的哲学、哲理 ……”

  

 ——先生难得在作品中袒露心迹,而这在我看来,实在是近乎哀鸣了。

   

丹青师说先生对于读者是挑剔的,来信基本不回。先生能为我开“私塾”,写下这么多字,实在是我此生的荣幸。


先生终于荣归故里,壮志得酬,夙愿已了。各种光环纷至沓来,我为先生高兴。但我素不喜热闹,宁愿关起门,静静地与您这些无言的信素面相对。信上的字,密密麻麻,洋洋洒洒。今日再读,仿佛一个字一个字从纸面上蹦跳起来,幻化成先生那熟悉的糯糯的沪语,幽幽地,又在我耳边响起。


先生确乎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先生似乎确实还在和我说着话……

                                    

2014.12.5

刊于《文汇报·笔会》2014.12.21木心先生祭日

后收入《温故·木心逝世三周年纪念特辑》一书,广西师大2015年2月版。

2015.4.4改定




本文版权归作者尹大为所有,经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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