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荐读｜张谊生：试论汉语副词再演化的模式、动因与功用
好文荐读（第三十五期）试论汉语副词再演化的模式、动因与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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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0233
文章简介
文章来源：张谊生.试论汉语副词再演化的模式、动因与功用[J].语言教学与研究,2023(04):46-57.
摘要：汉语副词再演化大致有五个方面：情态加强导致的主观化涉及认知、视角与态度，情态、强调与评注，附标、独用与述谓；语篇凸显导致的关联化涉及推理、凸显与转类，吸收、类推与兼表，融合、衔接与关联；结构固化导致的构式化涉及隐含、类推与定位，高频、竞争与吸收，固化、定型与成形；元语趋向导致的标记化涉及互动、和谐与标记，照应、配合与连贯，表态、评价与兼顾；性质转变导致的多样化涉及跨层、转移与融合，虚化、羡余与脱落，转移、附加与逆转。
关键词：主观化；关联化；构式化；元语化；多样化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汉语副词再演化的模式与功用、动因与机制的系统性研究”(20BYY153)与国家社科基金“程度副词的生成、演化及其当代功能扩展的新趋势研究”(15BYY131)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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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言
进入新时期以来，汉语副词一直是汉语语法研究的热点与重点，而且，针对汉语副词再演化的各种现象，学者们也已从不同的角度与层面，运用不同的理论与方法，展开了多方面的研究与分析；但是，系统性全方位的探究与总结，迄今还没有相应的研究成果。有鉴于此，本文根据汉语副词演化的不同特点从多个层面切入，尽可能通过对各种副词变异的显著与隐性现象展开探究，对一系列具有典型意义的副词再演化现象加以调查与分析、统计与归纳，从宏观角度揭示汉语副词及相关成分再演化的模式与类别、性质与功用、动因与机制，在此基础上，做出全面、系统的总结与阐释，揭示副词发展的倾向与趋势。
本文基于认知功能语言学理论及其语法化、主观化、词汇化、构式化、元语化、标记化等语言学理论与研究方法，根据现象描写与动因解释相配合、共时分析与历时探索相结合、个案分析与总体研究相印证的研究方法，对副词再演化的方式与特征展开考察与探究，对再演化的动因与功用进行多方面的剖析与解释，进而揭示并阐释当代汉语副词各种功用持续扩展的深层原因，为副词研究提出新的思路与方法，并且对当前困扰语言学界的一系列现象提供相应的说明与解释。
我们认为，就汉语副词及相关成分再演化的模式、性质与结果来看，主要涉及五个方面：情态加强导致主观化、语篇凸显导致关联化、结构固化导致构式化、元语趋向导致标记化、性质转变导致多样化。当然，这些演化模式与功用之间会相互影响，甚至相互促进，尤其是副词的主观化与元语化、标记化之间，存在着多方面的同源与交叉现象；至于性质转变的多样化，主要指副词的宿主化、语素化、词缀化、零形化与逆转化，与前面四方面的演化都会存在一定的关系。
本文例句主要引自北京大学CCL语料库及报刊、网络上的报道，例句全部注明出处(略有删节)。当然，本文所引的部分例句是转引本人已发表的单篇论文中的有效例句的。需要说明的是，所引例句( )内的成分是原文已有但可以删去的；[ ]内成分都是原文没有的，或用来增补说明性内容的，不加*号的是可以添加，附加*号的是不宜添加的。
二.情态加强导致主观化
人际功能的强化就会导致副词表达功用逐渐趋向情态化进而主观化(沈家煊2001)。在副词的各种表达方式与过程中，经常会逐渐地、或多或少地带入体现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
2.1 认知、视角与态度比如，由动词“生”转化为副词“生”再由构形重叠转化而成重叠式副词的“生生”，本来只表示“在有生命的状态下”。比如“生生把伤者扎死、生生地给糟蹋了”的“生生”还都是描摹性的实副词，但随着语义一再情态化，说话人主观视角不断渗入，“生生”就逐渐演化成为表示反预期情态的评注性(evaluative)副词了。(张谊生2015)在特定场合与语境中可以表示“不合事理地、不顾情理地”“使人感到意外地”等各种情态(方梅2022)。例如：(1)北京万丰奥特队在铁定进保级区的形势下奋力一搏，以超出2分险胜辽宁盼盼队，生生[≈出人意料地]将陕西盖天力队提前送上岸。(新华社2004年)(2)说到自己绘画的进步，说几乎像英国拜伦一觉醒来成了桂冠诗人一样，是逛了一次长城，才将笔法放开，心胸也跟着宽阔了的。那谈吐的神情，也简直令人疑惑他生生[≈竟还可以]吞下了一座长城的关口。(吴伯箫《我还没有见过长城》)显然，这类“生生”的各种表达功用，已经由客观性描述彻底转化成了主观情态了。再比如，汉语中常用的否定词“没、不”，作为表示逻辑否定的概念词，本来只与客观命题的真值有关，但是随着说话人主观倾向的介入与主观情态的增强，“没、不”就从真值判断转向了主观评判，“没、不”的否定义也就跟着转移了，变成了表示情态义的主观减量标记；“没、不”就成为说话人在表达一个客观命题的同时，用移情(empathy)方式表达出主观意向与态度。譬如，有些情况和现象从客观上讲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正常、不合理，说话人根据自己的主观感受，认为某现象不合常理或出乎意料，就会加上减量标记词。进一步发展，“没、不”的客观否定功用趋向更加弱化，发展为主要表达主观性减量功用了。例如：(3)林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红楼梦》31回)(4)却说安老爷才把亲家安顿的停妥，不两日便是何小姐新满月，因他没个娘家，没处住对月，这天便命他夫妻双双的到何公祠堂去行个礼。(《儿女英雄传》32回)“没两日、不两日”客观上的时间都还是“两日”，但更重要的表达功用是主观上认为时间还不长。随着主观化的发展，汉语的一部分否定词就会演化为表述主观情态的减量标记词了。
2.2 情态、强调与评注副词“就、才”本来主要表示时间限定、事件承接等各种功能的。相关的语义-语法功能在主观化作用下，通过高频类推(frequency analogy)与语境吸收(absorption of context)，就会逐渐发展进而引申出表强调的特定情态的功用。例如：(5)我如今来到庄上，就在这芭棚下，放下这药箱。(纪君祥《赵氏孤儿》)(6)别提了，二妹子，这年头养女儿才麻烦呢!(老舍《离婚》)显然，“就”表示确认性强调，“才”表示辨识性强调，所表示的都已是情态功用了。再比如由代词“然”转化为后缀构成的“X然”副词，其中一部分本来还是表描摹性词汇义的，随着主观情态强化，就会从表示性状特征转向表示主观情态、立场及其篇章衔接。例如：(7)大连、鞍山、沈阳、辽阳，我竟然一跑就是50多天。(赵瑜《马家军调查》)(8)一个黑影渐近，南琥珀估计是指导员。果然，来的就是他。(朱苏进《射天狼·第三只眼》)显然，评注性副词“竟然”与“果然”，分别凸显“出乎预期”与“正合预期”主观情态。
2.3 附标、独用与述谓再进一步发展，由于对命题与述题的主观表述，部分评注性副词的表达功用还会再转化，充当的已经不再是句子状语而是高谓语(high predicate)了(杨成凯1995)。所以，后面还常需附带各种常用语气词“嘛、呢、啊、吧、吗、啦、呗、的、了”等。例如：(9)瞧!大裤裆胡同又迅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儿了。本来嘛！姓刘的为什么不请在座的诸位，却单请一个驴财神?(冯苓植《落凤枝》)(10)假若祥子想不起孔圣人是什么模样，那就应当像曹先生，不管孔圣人愿意不愿意。其实呢，曹先生并不怎么高明。(老舍《骆驼祥子》)(11)是第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说我命贱，也许吧，否则怎会这样呢?(《人民日报》1994年)正因为在主观化功用的促进下，评注性副词要对各种现象加以主观表述，而且还要加上语气词凸显各种情态，所以，充当对命题表评述的高谓语，已经是副词的逆向语法化了。再比如：(12)围在一起说个不停，不耐烦了，问：“你们到底交不交费?谁来交?赶紧啊!”(电视《冬至》)(13)送走客人后，总理对我说，礼宾司总是喜欢安排大项目给外宾看。当然喽，大项目不是不能给外宾看，而是要看来访客人的具体情况。(戴平《周总理是礼宾工作者的楷模》)(14)另一位教练从中国过来看我们的时候，对我说：“你看上去皮包骨头。”“当然了。”我说。(姚明《我的世界我的梦》)而且评注性副词独用充当高谓性时，还可以加上动词转化的后附缀(enclitic)“说”。例如：(15)而《挽歌》却历经四十余度春秋流转而保持蓬勃的生机。至1995年，已重印129次之多。不妨说，《挽歌》不仅是盛极一时的畅销书，而且成了不折不扣的长销书。(林少华《哀婉的少女歌声》)(16)这艘“花心”号的船员们显然比“多利”号的船员们勇敢多了。或许说，他们比较笨，竟然无视于帝国军所发出的严厉警告，反而开始加速逃走。(田中方树《银河英雄传》)总之，由于表达过程中主观性凸显与情态功用强化，部分副词的功能就会分化，在保留原功能基础上衍生出表达主观评注功用，描摹性或限制性副词就会转化成评注性副词或标记。
三. 语篇凸显导致关联化
现代汉语除了一些常用单音节副词“就、才、又、还、再”已经从衔接功能发展为关联功能之外，还有相当一些副词在特定语篇中凸显并强化了篇章衔接(cohesion)功用。
3.1 吸收、类推与兼表由于语境吸收与高频类推，汉语的双音节评注性副词在表达人际的评注功能时，一般都还会兼表各种衔接功能，尤其是那些在句首独用的评注性副词(方梅2019)。例如：(17)阿虎和向小米在考虑女儿的床；小秋在考虑爸爸妈妈的床。目的一致却是那么对立，根本无法协调。至少，小秋是不会同意拆这张床的。(江灏《纸床》)(18)不错，今天中华民族的文化正在复兴崛起。但走向繁荣与高峰要假以时日。需要几代人的积累。诚然，今天和今人的很多缺憾并非我们的罪过，但历史的后效应毕竟仍作用于今天和今人，它未清的债务仍在向我们讨还。(郑也夫《上山下乡运动给我们什么》)“至少”与“诚然”分别具有表达“减量说明”与“确认强化”的衔接功用。而且，一些评注性副词都还可以用在各种语段中衔接相应的语篇，甚至可以互相配合对举衔接。例如：(19)他是别克。不过，不再是那个快快活活的大力士别克了。而我也不再是那个初恋中的汉族丫头了。也许，我改变得比他还厉害。(张蔓菱《唱着来唱着去》)(20)不过毕竟，他们的哲学体系无论在思想内容方面还是在其所具有的历史意义方面都还有着一些值得进一步考究的内在关联。以至于我更愿意说：苏格拉底是古代的康德，康德是近代的苏格拉底。(叶秀山《苏格拉底及其哲学思想》)
3.2 融合、衔接与关联如前所述，在频繁的使用过程中由于篇章功用的凸显，部分评注性副词就会体现出衔接功能，大致涉及到表示推论、追加、解说、递进、让步、转折等多种类别的衔接功用。例如：(21)在这里，她留下了个心眼：原本，想买两辆车，一辆让祥子自己拉，一辆租赁出去；现在她改变了主意，只买一辆叫祥子去拉；其余钱还是在自己手中拿着。(老舍《骆驼祥子》)(22)很多人都忽视了，死其实是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热爱生活的人最不怕死。尤其，对一个无神论者来说，对现在的我来说，死是最轻松的解脱。(张贤亮《绿化树》)当然，情态评注与语篇衔接一般都是兼顾的，比如，表达主观情态的同时，可以兼表各种转折性的语篇衔接功用。例如：(23)1980年之后，这部小说俨然以“经典”之作出现在青年人之中，它的影响差不多可与《阿Q正传》比肩。当然，在一片赞扬声中，也有人提出诽议，提出批评，如香港的霍汉姬认为此书题材远离现实，语言油滑，是一部“完全失败之作”。(孔庆茂《钱钟书传》)(24)台下一片掌声，好，这位新市长爽气，不说废话。其实，这几句也属废话之列，只不过比长篇废话节约点，节约总是好事体。(陆文夫《故事法》)总之，汉语作为一种非形态的语言，评注性副词在篇章中的衔接方式是相当多样、十分灵活的：可以附谓，也可以独用；可以兼表，也可以配合；需要不同衔接方式就会不同。
3.3 推理、凸显与转类在衔接功用的基础上，一部分副词的语用衔接功能会在高频类推的作用下，会进一步语法化，形成定型的关联功能。比如，副词“才”，本来主要表短时，引申为表示特定情况发生后进一步的承接性行为，从而演变成为关联副词。当然，关联副词“才”在表达各种连接功能时，还经常要与相应的关联连词相互配合。(张谊生2000)例如：(25)因为没有地方去，才越觉得自己的窘迫。(老舍《骆驼祥子》)(26)红军的打仗，不是单纯地为了打仗而打仗，而是为了宣传群众、组织群众、武装群众，并帮助群众建设革命政权才去打仗的。(毛泽东《关于纠正党内错误思想》)随着表示必要条件的关联复句“只有X，才Y”的进一步构式化，还可以套用在主谓短语之间，凸显必要的特定的前提条件。例如：(27)只有人们的社会实践，才是人们对于外界认识的真理性的标准。(毛泽东《实践论》)(28)社论指出，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只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才能发展中国。(搜狐新闻2007.10.14)再比如，随着不断类推和语境吸收，评注性副词“反而、好在”现在也已转为关联连词了；而且由表衔接到表关联后，除了用在分句之间也可以用在句子间连接各种篇章的语段。例如：(29)民国以来，也还是谁也不作声。反而在外国倒常有说起中国的，但那都不是中国人自己的声音，是别人的声音。(鲁迅《三闲集·无声的中国》)(30)我来是为看他们的一切，不能不逢场作戏，必须加入他们的团体，不管他们的行为是怎样的可笑。好在，有些小风，不至十分热，况且我还叫大蝎给我送来个我自己编的盖饭食的草盖暂当草帽，我总不致被阳光给晒晕过去。(老舍《猫城记》)总之，汉语评注性副词大多可以兼表衔接功能，部分限制性副词使用过程中由于语境吸收与类推，表达功能还会逐渐转向衔接乃至关联功能。
四. 结构固化导致构式化
副词与相关成分一再共现，通过压缩固化、高频类推以及隐喻、转喻等各种机制，一些语法结构就会逐渐成为固化的各种结构体，相应的构造、格式、框架就会逐渐发展成为各种具有特定构式义的构式(construction)。
4.1 隐含、类推与定位譬如副词“也”与“真是”构成的感叹句“也真是(够)[ ]的/了”，一开始是隐含了特定消极信息，随着隐含句式的不断使用，就逐渐构式化了。例如：(31)打开柜门，发现好友躲在里面，他生气的说：“你也真是[ ]的，我媳妇心脏病发作，而你却躲藏在这里吓小孩子。”(新浪博客)(32)为了一个节目缝二十二针，也真是够[ ]了，还好你是男演员，我能说等你好了，咱们打一架吧!我保证不戳你的眉骨!(河北新闻网)在此基础上，从进一步定位到不断转化定型，经过感染类推，现在还发展出了“(也)真是醉了/蛮拼的”类衍生构式。例如：(33)舒淇还说生气时一定会发脾气，但发泄完就算了，坦言不担心被指耍大牌，笑说：“大牌就是拿来耍的，怎样，要不然怎么叫做耍大牌。”女神也真是醉了!(河北新闻网)再比如，“程度副词+X”结构是汉语表示各种性状程度最典型的表达式，其中程度副词“很”修饰相关形容词的结构无疑是最常用的，而且在使用中还会出现两次并用的模式。例如：(34)上次我查资料，忽然蹦出一个网页，很黄很暴力，我马上把它给关了。(CCTV新闻2007.12.27 )(35)阿娇曾经很傻很天真 不过现在很霉很郁闷。(深圳新闻网2008.02.21)在不断类推下，两个副词“很”分别修饰单双音节词的流行构式“很A很AB”就成为凸显特定的新兴程度构式了。(施春宏2021)例如：(36)《章子怡很美很华丽 王宝强很真很朴实》(优酷视频2010.06.08)(37)国务院新闻办网络新闻局副局长彭波致辞，期许明天的中国互联网一定会很美很绿色、很棒很健康、很好很强大。(《南方都市报》2008.05)
4.2 高频、竞争与吸收此外，副词“也”连贯紧缩型“X也Y”构式的原型是“就是/即使X也Y”紧缩式让步复句。由于文章标题更需要简捷，五字的构式大多先在标题中出现。随着“X也Y”构式定型化，“X”可以由体词话题来充当，“X”在功用上接近于话题，“X”与“Y”也就形成了话题与述题结构关系的构式，这样主谓衍生构式就趋向定型化了。(张谊生2011)例如：(38)女性在当今社会进入越来越多的领域，如今在橄榄球这种纯男性参与的舶来运动中，斯文的广州白领女孩也放下斯文，完全投入疯狂一把了。(《广州日报》2007.01.06)由于表达功效的简洁与时尚，主谓衍生构式在当代汉语网络标题中特别流行。例如：(39)结婚是快乐的，结婚以后的生活是不是还快乐呢?有的人享受婚礼，有的人在婚礼上抱憾终生。我们一起欣赏一下这些有意思的瞬间吧。(国际在线2010.07.23)(40)《男人也爱美——如何修饰经典男人》(新华网2002.07.11)总之，由类同副词“也”构成的让步紧缩复句在当代已发展成为一种高频流行构式。
4.3 固化、定型与成形隐性否定副词“看似”在主观化与关联化的发展过程中，由于“看似X，实则Y”对举表达式一再使用，在近代汉语中就开始形成了特定的互相配合固化构式。例如：(41)且太宗遥望昭陵，征独以献陵为请，未尝劝太宗回忆后言，看似为主劝孝，实则父子之亲，不及夫妇，后德可忘，而武氏即进，乱端生矣。(《唐史演义》17回)(42)是回叙事，看似拉杂写来，头绪纷繁，实则一线到底。(《明史演义》20回)随着这一构式进一步定型化，现代已进一步发展成一个正反对举的紧缩格式。例如：(43)一部市场经济史，就是名牌崛起和陨落的历史。初创名牌必须耐得寂寞。脚踏实地，看似慢实则快;急功近利，看似快实则慢。(《人民日报》1995.11)(44)他将抽象寓于具象之中，看似具象实乃抽象，看似抽象又总有物象的蛛丝马迹可寻。(《人民日报》1993.11)再比如，减量副词“少”在表示各种规劝义过程中，由于高频与互动，现在已经形成了与副词“别”各具特色的规劝、责备构式了。(张谊生2017)例如：(45)婀娜怒道：“你少装蒜!我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目睹，当时你们杀了主持等人后，为了筹集私奔的盘缠，将我一个清清白白的佛门女尼卖入妓院，受尽屈辱。慧清，你修行多年，怎么丝毫不受佛祖感化，如此狠辣阴毒?”(《读览天下》2013.11.02)(46)我妈当场就隔着电话啐我一口：“呸!你少挤兑我这个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你快点儿给我滚回来，那个林贵生，你少惦记!”(丁豆网2014.01.04)(47)杜队长怒喝道：“你少张狂，国有国法，政府所有的事都要有一套程序，你以为像你们这样就可以无法无天吗?”(起点小说网2006.11.13)总之，由汉语副词参与而构成的各种结构与句式，只要经常不断使用，通过高频类推就会逐渐构式化。而且在构式化过程中肯定会经历从固化、定型发展到典型构式的演化过程。
五.元语趋向导致标记化
高频使用副词的表达功用，会从表达语义-语法的基语言功能转向表达标记话题结构、组织会话话论、评价命题论点、沟通交际渠道的元语言，有些还转成各种话语标记了。
5.1 互动、和谐与标记
元语言的主要功用是说明与评价基语乃至衔接语言单位。比如评注性副词+后附缀构成的附缀结构“尤其是、特别是”，其表达功用就是元语化的评注兼表衔接。例如：
(48)我才想起来谢队长手上的血是羊血，并且，他单单没有注意到去山根的那条羊群踏出来的小路。我浑身轻松下来。尤其是，他解开面口袋，又发给每人两个冻得瓷瓷实实的稗子面馍馍。“大家都辛苦点，这算是加班粮。” (张贤亮 《绿化树》)
(49)没钱能潇洒得起来?特别是，当今这个商品社会，没钱似乎是万万不能的。然而，对钱的理解无疑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搜狐网2006.05.30)
再比如，现代汉语表侥幸功用的评注性副词“所幸”，本来典型分布是充当句首状语，主要是发话人对后续事件句的主观评判，其位置比较固定，一般只能出现在后分句的句首。例如：
(50)你应该更早一点回去，上星期五，你爸去给你哥拿药，还在路上摔了一跤，拍了片子，所幸没伤骨头。(柳建伟《突出重围》)
随着一再独用于小句和句子之间，副词“所幸”就逐渐转向表达衔接的元语标记了。例如：
(51)她更加警觉了，把梦寒盯得死死的。所幸，梦寒自从跪祠堂以后，似乎深有所惧，每日都关在房间里，深居简出。(琼瑶《烟锁重楼》)
“所幸”,主要是用来衔接与评注整个语段的，充当的成分都是位于句子之间的独用语。
5.2 照应、配合与连贯
元语言在言语中主要是说话人为了能够有效组织话语，表达特殊修辞效果，吸引受话人注意力所采取的言语表达策略和手段。比如否定副词“不”在元认知作用下，转化成说话人表达纠正强化与补充凸显等语用目的元话语标记了。(张谊生2004)例如：
(52)乔致庸提醒了我们，以后我们和乔致庸之间，不，是和山西的商家之间，要争的已经不是一桩桩生意了。(电视剧《乔家大院》)
(53)我想，当你读了四位文坛老人的致词、贺诗后，你的心会同我一样极不平静。你一定会感受到几位大师对于我国文学艺术事业、对于文艺界所寄予的期望，不，是厚望，何等感人至深!(《人民日报》1996.12)
很显然，上面各例副词“不”原有的否定用法，正是在元认知调控下，形成了突显特定的附加、补充乃至纠正的衔接功用了。再比如：
(54)这一本小小的书还保留着我的一段美妙的梦景，不，它还保留着与我同时代的青年的梦景。我将永远珍爱它。(《读书杂志》20年合集)
(55)小蝎已不易见到，他忙得连迷也不顾得招呼了，我只好到街上去看看。城中依然很热闹，不，我应当说更热闹：有大鹰的头可以看，这总比大家争看地上的一粒石子更有趣了。(老舍《猫城计》)
显而易见，否定副词“不”之所以会从表示客观否定演变为表达主观强化与篇章衔接功用的话语标记，其演化的动因与表达过程中的元语化功用不断强化有着密切的联系。
5.3 表态、评价与兼顾
很显然，言语交际是语言知识和很多心理表征相互作用的过程，言语交际作为一个认知过程，这一复杂的认知过程通过特定的语言符号来实现表层化，对言语表达中的各种状况显示元语言功用。比如，元语化的“别是、别不是”现在都可以不再表示祈使否定了，而主要是表示主观性揣测，而且，随着元语化的发展，在有些语境中“别不是”中间语素“不”的有与无，表达效果也已基本一致了。例如：
(56)我接过核桃一掂量，嗬!分量够足，不自觉地赞叹：“好东西!真是好东西!您别(不)是中了彩票了吧?这可值大银子了。”(新闻网2015.01.15)
(57)连日来秋日明媚阳光为村民的秋晒提供了好天气，村民们纷纷把丰收的果实在自家院里、屋顶、檐前进行秋晒，别是一番乡村风情，也吸引了四方游客前来赏秋。(人民网2019.11.14)
(58)拍摄地点：日本中禅寺湖早秋的中禅寺湖，被大雾笼罩，游人在雾中的湖上泛舟钓鱼，如梦如画，别[不]是一番景致吧。(人民网2019.11.14)
同样，由“恐怕是”缩略而成的“怕是”及其否定式“怕不是”，作为特定的揣测性副词，现在也已基本元语化了，其中的“不”也变得可有可无了。例如：
(59)我最终还是了那片林子里，不过我有点事耽误了，后来就睡在了桥底下。要不，怕是现在也正在和他们一起筛沙子呢!(卞庆奎《中国北漂艺人生存实录》)
(60)“海客谈瀛洲，烟波微茫信难求”，那雪山怕(不)是世外瀛洲吧，那海静得简直让人无法相信在这里会掀起山一般的巨澜。(《人民日报》1996.3)
(61)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你家住在哪里?啊呀呀，那么你这位小姐怕[不]是迷路了吧?(《蒋氏家族全传》)
总之，从元认知的角度看，汉语大多数评注性副词的基本功能主要是用来评价客观命题，表示说话人的主观态度，或者用来组织话语结构，当然都具有特定的元语言功能。甚至汉语的一些限制性副词，包括少数否定副词及其短语词，在言语交际过程中也可以起到表达乃至标记主观情态、评品论题得失、沟通交际渠道、表达评价与衔接等各方面的元语言功用与特定的表达功效。
六.性质转变导致多样化
部分副词及其相关成分的功能彻底改变之后成为词内成分，其中一部分会进而成为副词性词缀；部分副词语素化之后，由于功能羡余化会趋向脱落而零形化；还有少数副词由于对举构式化的相关成分的羡余、脱落，甚至发展出与原有功用完全相反的逆转效应。
6.1 跨层、转移与融合
譬如，“有、加”本来都是动词，经过不断发展，跨层结构“有加”逐渐转化为后附表程度的副词，而且，现在已经从后置程度副词转化为强化程度的后附缀了。例如：
(62)1905年末，秋瑾自日本回国从事反清活动，唐群英不时去函，勖勉有加。(人民网2003.06.09)
(63)前苏联解体后，格美关系不断升温，亲密有加;格俄关系磕磕碰碰，每况愈下，但美俄之间的较力像一条有形的线，必然贯彻其中。(道里巴巴2014.03.31)
前面业已提及评注性副词后面经常后附“呢、啊、吧、了”及“说”;这些副词后附语气词的表达模式，经过高频共现大多副词成为附缀结构(enclitic structure)中的宿主(host);少数甚至词汇化了，“也许吧、简直了”就已成了词根+词缀的单词了。例如：
(64)陈鲁豫：冒昧地问一句，现在有人追你吗?袁莉：也许吧。(鲁豫有约《袁莉：我现在会坐地铁 在路边吃牛肉面 》)
(65)哈哈，晚安各位!这首歌简直了，通篇歌词无比绝妙!(BCC微博语料)
而且一些双音节副词在独用表示主观评注功用时，还会不断地后附加由判断动词虚化而成的后附缀“是”，组合成的“副词+是”也会逐渐融合成特定的附缀结构乃至词缀单词了：
(66)而今呢，一盏座灯，几乎是我最亲近的友人了。它立在我的案头，它分去我的凄凉与孤寂，它给我光，恰足照了我自己，好像是，它也知道我并不需要更多的。(靳以《灯》)
(67)有些人的情商啊真是!让人无语死，简直是，都大学生了，你脑子呢?!(新浪微博2018.03.21 )
6.2 虚化、羡余与脱落
比如，表示推测性羡余否定的主要是由“保不定、保不住、保不齐、保不准”等构成的羡余否定式短语词，这类副词通常都用于对未然的推测，而且对举的“不、没”也已可有可无了。比如下面例句( )里的“不”都是羡余的，可以脱落：
(68)到底不收，说赏我打酒吃，又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哪不是钱买的。(《红楼梦》61回)
(69)哪一天自己真的变成影帝时，嫉妒我的人指指点点，媒体越来越放肆，保不准哪一天就(不)上娱乐报的头版头条。(卞庆奎《中国北漂艺人生存实录》)
反过来，下面例句各[ ]中的否定词“没、不”本来并没有出现，大多是可以插入的。例如：
(70)因想这事非常，若说出来，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不]带累了旁人。(《红楼梦》72回)
(71)看样子不起眼，家里保不定[没]有几个漂亮的小老婆哩。(《儿女英雄传》14回)
(72)这楼又有南北两个出口，实在保不齐哪个坏家伙[不]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还是恳请各位自己注意互相照应吧!(刘心武《一窗灯火》)
由此可见，随着这些“保不X”的不断使用与主观情态化，与之配合、对举的否定词“不”和“没”也就变得可有可无，还会经常脱落，其中否定语素“不”的功用已从虚化走向羡余。
6.3 转移、附加与逆转
比如，“非”在上古还是否定性判断动词，到中古则逐渐虚化为否定性副词，作为一种主要表判断的否定副词，相关用法的“非”，从近代一直沿用现、当代。例如：
(73)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庄子·惠子相梁》)
(74)崔进为言于文襄曰：“国史事重，公家父子霸王功业，皆须具载，非收不可。”(《魏书·魏收传》)
受英语构词前缀“un-、im-、dis-”感染，副词“非”逐渐衍生出否定类前缀用法。例如：
(75)《婚姻法》第二十五条规定，非婚生子女享有与婚生子女同等的权利，任何人不得加以危害和歧视。(《非婚生子女与婚生子是否一样享有继承权?》)
(76)非处方药是指患者自己根据药品说明书，自选、自购、自用的药物，一般主要用于病情较轻、稳定、诊断明确的疾病。(《多数人不懂的处方药与非处方药的区别?》)
从另一角度看，由“非X”与“不Y”构成的双重否定的推导格构式，“X”表示前提，“Y”显示推导的结果；当然，相应的前提与结果，还可以进一步压制进而紧缩。试比较：
(77)你呀，非锁在尿桶上，不会说好的。(老舍《茶馆》)
(78)你讲的话真好，真对!非大家组织起来不能救国!(赵树理《李家庄的变迁》)
随着后项“Y”经常由“行、可”等动词、助动词承担，随着高频类推，后面的一些“不Y”就会逐渐固化成为配合双向否定用法的否定性后置语气词。例如：
(79)我们非得冒风险，下绝法子治他们不可。(李存葆《高山下的花环》)
(80)你们表兄妹捣什么鬼!说我的坏话?非要你讨饶不行!(茅盾《子夜》)
再进一步发展，在一系列特定的语境中语气词“不可、不行”可以使用也可以脱落。例如：
(81)人家嫌我那儿土气，非要我实行变法维新(不Y)。(苏叔阳《加利福尼亚的北京人》)
(82)她坚持要私下谈谈，是个什么意图?而且还非约到许多年前曾经坐过的丁香花架前面见面[不Y]，又是什么打算呢?(李国文《花园街五号》)
随着后面否定性语气词的不断隐含、脱落，否定副词“非”，就转化为强调肯定的副词了：
(83)人家不答应，非要我去看看。(王朔《看上去很美》)
(84)要弄我去劳改也不一定非得大年三十。(冯骥才《一百个人的十年》)
再进一步发展，在一些强调肯定的“非X”后面，还可以“才Y”与之配合。例如：
(85)这人的眼泪太吝啬了，好似非要到这关口，到这种心中的酸甜苦辣压缩在一起而互相激化的时候，才会亮晃晃地出现。(冯骥才《爱至上》)
(86)小李不说，表情挺神秘，好像非要我去见了大吃一惊，他才称心。(冯骥才《三十七度正常》)
发展至此，否定性判断副词“非”已发生了根本的逆转，转变成了强化肯定的评注性副词了。
七. 结语与余论
综上所述，汉语副词再演化的模式、动因与功用，可以大致归纳如下：(一)情态加强导致主观化，涉及认知、视角与态度，情态、强调与评注，附标、独用与述谓等三个方面。(二)语篇凸显导致关联化，涉及推理、凸显与转类，吸收、类推与兼表，融合、衔接与关联等三个方面。(三)结构固化导致构式化，涉及隐含、类推与定位，高频、竞争与吸收，固化、定型与成形等三个方面。(四)元语趋向导致标记化，涉及互动、和谐与标记，照应、配合与连贯，表态、评价与兼顾等三个方面。(五)性质转变导致多样化，涉及跨层、转移与融合，虚化、羡余与脱落，转移、附加与逆转等三个方面。
通过对汉语副词再演化的多角度研究，可以深深感到：要想全面而深刻地揭示副词再演化的规律，彻底阐释副词的变异与功用之间的联系，必须在充分认识汉语副词类型特点的基础上，既高屋建瓴又脚踏实地对副词的再演化现象进行深入系统、科学、详尽的研究，也要对一些常用副词再演化进行多角度共时与历时考察分析，还要深刻而仔细地揭示导致副词再演化的动因与机制，尤其是副词化之后的各种演化趋势，进而预测汉语副词未来的发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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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语言教学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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