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鉴赏丨《登高》 · 杜甫
登 高
唐 · 杜甫
唐诗,是中国诗歌的高原;而李白与杜甫,是高原之上公认的两座巅峰。二人生活年代相近,都经历过安史之乱这段唐朝由盛转衰的时期。李白长杜甫十一岁左右,并曾有过三次会面。而二人的性格、境遇等条件的不同,也造就了他们诗风的迥异。一般来说,李白擅长古风绝句,诗风奔放,是浪漫派的代表;杜甫工于律诗,诗风沉郁,是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王力先生《诗词格律》一书后所附的“诗韵举要”即以杜甫诗集中所用的字为标准,可见杜诗用韵之严整。这首《登高》是杜甫晚年诗歌的代表,格律精严,意境高远,被后世评论家称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清·杨伦《杜诗镜铨》),甚至被认为是“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明·胡应麟《诗薮》)。
杜甫晚年,因避乱入蜀,在当时镇守四川的严武幕下任职,并在成都浣花溪畔建成草堂,约居住了七八年时间,但生活一直较为困顿。广德三年(公元765年)严武去世,杜甫随即离开成都,至夔州暂住。在夔州不到两年的时间,是他诗歌创作的高峰期,共写诗430多首,约占现存作品的30%。《登高》作于唐大历二年(公元767年)诗人56岁之时。
夔州,今重庆奉节县,是长江三峡的最西端。白帝城雄踞瞿塘峡口,背倚山峦,面临长江,是历代兵家要冲。夔州山林中多猿,郦道元《水经注·三峡》写道:“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时值秋季,应是九九重阳前后,汉初开始,就有重阳节团聚登高、佩茱萸、赏菊饮酒、吃糕祈福等习俗。而在杜甫这里,丝毫不见节日的气氛,他孤身一人,登上山巅,远眺长江峡口。诗的前两句正是实际景物的写照:眼前天高水清,沙洲片片,群鸟飞旋;耳畔金风鼓荡,猿啼阵阵。猿声的或喜或悲,是和听者的心境密切相关的。对于踏上归途的李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早发白帝城》),猿声伴随着喜悦划过江水,有飘飘凌风之感;而对于羁留他乡的杜甫,“风急天高”背景下的猿声伴衬着哀愁,似乎是对客居秋士流逝生命的感叹。首联张弛有度,勾勒出一派登高可见的秋景。颔联渲染整体远景,也蕴涵了作者的想象。萧萧而下的秋叶无边无际,滚滚奔流的江水无穷无尽,从上到下,从远至近,大气磅礴中满蕴沧桑。其用叠字,更可显壮阔之势。颈联承景抒情,明确点题,说明了实际的时间与地点,且以“万里”与“百年”相对,强调漂泊客居的境况与年老衰病的孤躯,又与上句的“无边”“不尽”呼应,尽古来今,将个人的生命体验融于宏大的自然景象之中。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细评此句:“万里,地之远也;悲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而对偶又极精确。”历代评论家对该诗中间四句从来不吝赞美之辞,如明代李东阳感叹道“景是何等景,事是何等事?!”(《麓堂诗话》),清人张世炜称“四句如千军万马,冲坚破锐,又如飘风骤雨,折旆翻盆……真有力拔泰山之势”(《唐七律隽》)。诗的结语按胡应麟言,是“飞扬震动”之后的“软冷收之”,“无限悲凉之意,溢于言外”(《诗薮》)。国难家艰、贫病老衰的感慨一并涌上心头,此时又不得不因病戒酒,更能用什么来排遣这旧恨新愁呢?该诗不仅气势宏阔,而且对仗极工,首尾句似乎未尝有对,但字字词词皆对应,中间两联浑然天成,丝毫没有刻意之感,无怪乎后人称其“一篇之内,句句皆奇,一句之内,字字皆奇”(《诗薮》引元人之说)。老杜之律诗,至此为绝唱!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24岁的杜甫在泰岳峰顶曾经发出这样激昂的声音。然而,家国艰难,流离颠沛,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逐渐成了满面风尘的“老杜”,他的诗歌褪去早年的青涩,掺入了越来越多的沉重和苦痛。这些沉重和苦痛不是他个人的,而是那段历史中所有人的。作为承载的“诗史”,杜甫的诗歌如同陈年的美酒,以生命为基,以岁月为引,又经过千年而降有相同际遇、相同心境的文人们的珍藏,滋味越来越隽永醇厚。只有真正体验过生活的人,才懂得品鉴这一旷世珍酿,才能与老杜一同登高远眺,共醉于天地风云之中。
张苇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