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待我的好,是参差不齐的好
父亲
文/张悦然
父亲,他的形象也许还是早年坐在竹藤沙发上沉默抽烟的年轻男人,穿着白色衬衫和墨绿色毛坎肩,微鬈的头发里泌出一层浅浅的油膏。那时父亲还在大学教书,有一些自在的时间。等到暑假,我和他两个人整天都呆在家里。我在房间里看书,做暑假作业,他在客厅里翻报纸,看电视,修理坏掉的电器,更换灯泡。他很少进来看我,我却总要走出来看看他在做什么。为了延长呆在客厅的时间,我会取出大桶的冰激凌,与他分吃。
偶尔有朋友来找他下围棋。但11岁的我,已经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偎在他怀里,把棋子攢得温热,坚持说这样是把自己的好运带给了他。我变得很腼腆,只是走出来,礼貌性地喊客人一声叔叔,在棋局旁边站一小会儿。我喜欢看他下棋,较之对手,他的表情更加平静。有时我从房间里听到棋子哗啦啦的响,知道一盘棋结束了,就立刻跑出来。父亲还是那副神情,完全看不出输赢。“谁赢了?”我总是忍不住问。围棋可以算是父亲唯一的爱好,但他也并不沉溺。若没有人主动邀约,他情愿呆在家里。他是这样擅长独处,却没有传授与我。他始终也没有交给我下棋。
他是溺爱我的,却不得要领,也没有足够的耐心。带我去很好的餐馆吃饭,买昂贵进口饼干给我吃,陪我去宠物超市挑选波斯猫,帮我从大学图书馆借回所有合订的《儿童文学》。可是转脸又和我吵架,对我大发脾气,摔烂了从前送我的洋娃娃,踢伤了我的猫咪。偏巧我是个记仇的孩子,蹲在地上捡拾洋娃娃碎成一片一片的脸,包在它身上穿的裙子里,永远收存起来;在深夜抚弄被踢断牙齿的猫咪,偷偷落泪。
他待我的好,是参差不齐的好,在童年和少女时代,留下太多空白的罅隙。这些罅隙无限延展,被我紧紧捏在手中,作为罪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间,在他的面前一一抖搂。“你对我的爱再深,也总是有严重的缺陷。”我要这样对他说。我想象他听到这些话时痛苦的神情,觉得很满足。因为我从未见过他痛苦的样子。只是一贯的冷静。这种冷静让我无法靠近,终于恼羞成怒。
可是尚未等到和他清算的时机,他已经老了。因为衰老变得温和。倔犟地用一口老式奶锅为我煮越南咖啡,认定它绝不比咖啡壶逊色,用茶壶里的网纱做滤纸,也很得意。滤好后小心地倒入保温瓶里,整个晚上就总是拿着那只保温瓶到书房来问我,还要不要添些咖啡了?深夜他拿着手电筒,穿上球鞋出门遛狗,倒垃圾,见我走出来,竟是问我,要不要一同去。
去年,我刚学会开车,技术很糟糕。年中回家小住,父亲主动提出要教我开车。他把我带到空地上练习倒车。那里没有树桩和其他标志物,他突然推开车门,走下去,说,我就站在那里,你拿我当一根树桩。我手中紧握方向盘,看见他站在后视镜里,竟是不敢启动。满眼都是他,发胖,疲惫,额上新生的白发还未来得及染黑……我生怕有什么闪失,伤到了他。
上一次回家,深夜从书房走出来,看见他端坐在那边,将目光缓缓递过来,照见我的内心,有一道白光。忽然觉得,所有的事,他或许都知道。等一切云淡风轻,悄悄地回到他的身边,再陪他度过另一个漫长的夏天。
(令狐师兄摘自《青年文摘》)
【王老师的话】
有时候,我也常常抱怨父爱太过于矜持。甚至也有过像作者那样的抱怨,等到某一天,要和爸爸算算旧账。读完张悦然的文字,我们恍然大悟:其实父亲是爱我们的,只是不得要领罢了。可是谁又规定父爱还须一个模式吗?理解了这些,我们便懂得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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