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洛特戴克:我们活在过度反应的时代 | 欧罗万象·新冠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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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 / 杜卿
“新冠专题”是欧罗万象为帮助中文受众全面、深入地理解欧洲疫情而新推出的译介项目。
彼得·斯洛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德国著名哲学家,卡尔斯鲁厄设计高等学校哲学和美学系教授。当今欧洲哲学领域最有争议的的思想家之一,著有《犬儒理性批判》、《愤怒与时间》、《空间》等。
原文标题:Sloterdijk : « Le système occidental va se révéler aussi autoritaire que celui de la Chine »
https://www.lepoint.fr/politique/sloterdijk-le-systeme-occidental-va-se-reveler-aussi-autoritaire-que-celui-de-la-chine-18-03-2020-2367624_20.php
法国《观点》(Le Point)网站,3月18日
记者:Christophe Ono-dit-Biot
原文版权归法国《观点》杂志所有
这次,人类活动被迫中止,城市死寂,飞机、体育场和学校一片空荡,中世纪的莫大恐惧和末世论思想以这样的方式复返,您对此作何感想?
首先,我们观察到,我们生活在过度反应(surréaction)的时代。牛顿曾建立作用力/反作用力(action/réaction)间的对称,斯塔罗宾斯基(Starobinski)曾把它应用到文化与政治分析中,但至少一个世纪以来,上述对称被以作用力占优的不对称所超越。何为现代,即是相信行动才是我们的无上准则。因此,此刻,当我们只此一次被迫变得有些被动时,我们选择躲避进一种夸张的能动主义(activisme)中。与各因子(agents)可能带来的灾祸相较,我们处于一种超敏感状态(hyper-allergologie)。因为宏观生物宇宙中我们所知甚少的一位新成员,病毒感染突如其来,我们于是关闭了所有学校,虽然我们知道,小孩子并无太大危险,因为他们有一种惊人的自然免疫力(译者注:这句话毫无科学依据,且法国政府再三强调,小孩子也会感染病毒传染给家里的长辈)。此后,所有人,真的所有人都感到了威胁。人本就容易幻想危险,以至于许多欧洲人开始觉得自己属于一个正在消失的种族了!
我们做得太多了吗?但法国人因为做得不够多而被责备……
当代人的压力应激系统时常过于忙碌。现在,面对人类的新敌人,它又被唤醒了。集体超我似乎迫使当权者不错过任何一个“母性”(maternants)义务。尤其是,政府必须信守“预期生命必须在80岁或以上”的承诺,否则,他们治下的人民会觉得深受背叛。因此,向前方逃离成了消除负罪感的唯一途径,特别是对于那些医学-政治情结者。这也是他们推卸责任的方法。如果我们做了十倍的事,就没人会指责我们玩忽职守。
您在指责当权者的行动没有足够的依据嘛?
病毒的优势——只要它是自然变异的结果,而不是生化战争中像足球一样滚圆的实验室产物——,在于它可以被划归到我们称为“自然”的维度中。抵抗自然侵略者的防卫权力,在政治中甚少被质疑……新冠危机显示出了“安全统治”(sécurocratie)的全部症状,它隐藏在了“医学统治”(médicocratie)好意的外表下。每天,政府都公布死亡数字——3月16日,巴伐利亚有3例死亡——,但我们继续忽略的是,德国在正常时期每天也有3000人死亡。2017年,联邦统计署(Office de statistique fédérale)统计出了932272例死亡,多数死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各种灾难,我们都没必要报出那些医学名词。法国也是同样的情况:每天都有2000人死亡。没人谈到他们——除了贴在村子杂货店门上的死亡通报。从中国传来的新病毒只是人类日常死亡的诸多化名之一。我们不愿看到,死神总在专注地、悄无声息的完成它的工作,只是大部分时间没有媒体和政府首脑的参与。
您想说的是,在如今的公共卫生危机中,一般性死亡不过找到了一个额外的原因?
然而,马克龙讲到了“战争”……有时,我们会挑起虚假的战争。抵抗未知病毒的防护措施,与战争动员毫无关系。一再使用好战主义词汇,反而让人泄气。作为法国总统的仰慕者,我希望他用和平的修辞来给出建议。
我们本以为中东或亚洲会因为政治抗议或地缘政治地震而出现混乱,怎知一场流行病带来了混乱……
这次疫情带来的不是混乱,而是重现的秩序之幽灵,它以一种反自由的方式出现了。有趣的是,它与一个世纪前——1920和30年代——的一些政治思想家所梦想的例外状态(l’état d’exception)相似。比如卡尔·施密特(Carl Schmitt),对他而言,主权者(souverain),既能决断例外状态(l’état d’exception)之人。决断(décision)的效力不由其内容决定,而是基于一个事实:它是由一个被认为具有合法性的政权做出的。我自忖我们是不是活在一个疯狂的年代。尽管所有人都知道病毒旅行时不带护照,但我们还是关闭了边界。这些决断造成的后果有些滑稽,仿佛17世纪的戏剧里,小丑(histrion)与身着黑套服、有着长鼻子的名医相遇。看看意大利发生了什么吧,被禁足的人们在阳台上唱歌剧,被全球转播!人们在阳台奏乐歌唱,以此来嘲讽自身对医学-集体主义独裁的屈服。
有些人邀请他们的同代人改变生活方式,终结超全球化,和随之而来的互相依赖的状态……这是一个世界的终结,还是仅仅是一次暂停?
在法国的高速上,我们曾在标牌中读到:“几小时的驾驶后,休息是必要的”。对极端加速的世界而言,这也是条有用的箴言。让我们看看这次全球范围内的减速会不会带来某些积极的效果。我呢,我是不相信的。14世纪的鼠疫没有阻止欧洲的兴起,而这次的病毒相较而言威力小了千倍,它也不会阻止中国的兴起。
在中国,疫情似乎平息了。这是不是专制模式向民主制度的复仇?民主制度被认为过于松弛,保护力度不够。在法国,政府决定继续选举,引发了许多争议……
别担心,西方的政权会变得和中国一样专制!无论是我们还是他们都犯了最主要的错误:保护不会遭遇太多风险的绝大多数人,忽略了所受危险不断增加的群体。
上次采访中,您这么说道:“我们欧洲人,将被我们平庸的能量所拯救”。但如今,各国自力更生,欧洲还存在吗?或是只存在于法国总统的口中?
我很高兴欧洲起码还剩这么一个欧洲人!不开玩笑了:我们不能说欧洲已经终结了。今天,确实,许多欧洲国家只沿国境线制定防疫政策。但这并不一定代表它们各自封闭在国族身份中,而更多的是代表:各国与现行法律相符的行动能力,只能限制在国家权力的空间内。危机结束后,这些限制自会解除。就让某一部分人为封闭国境感到满足去吧——仿佛全球化的压力、世界格局的竞争、流动性的专政就此终止了一般。错了。以补偿损失为借口,这一切或快或慢都会恢复,且会变本加厉。
在此期间,我们该如何渡过危机?
首先,因为我们都被禁足了,或许我们可以多读一点书。读薄迦丘(Boccace),别读加缪(Camus)!让我解释一下。现在,人们经常说起加缪的《鼠疫》,我想这本书打破了法国书店里的销售纪录——在书店彻底关门之前……加缪在给巴特(Roland Barthes)的信中写道,《鼠疫》的真正题材是“欧洲对纳粹的抵抗”。我们很难把它移植到现在……在加缪那儿,并没有合适我们的鼠疫。但薄迦丘的《十日谈》为我们提供了线索……他在欧洲最大的危机时刻——即17世纪的黑死病——写出了这部杰作,当时,对一座热那亚治下的黑海沿岸商业城市卡法(Caffa)的“生物战”引发了这场大瘟疫(译者注:卡法,今称费奥多西亚,克里米亚半岛城市。1347年,蒙古金帐汗国札尼别汗一度围攻卡法,蒙古人把死亡的鼠疫病人尸体用投石机投入卡法城,后来一名热那亚商人把鼠疫带回意大利,从而引发欧洲黑死病大瘟疫)。《十日谈》讲述了一个在乡下禁足的故事。面对袭击城市的瘟疫,为了自娱,十个年轻的佛罗伦萨人到郊外的山上暂避,并订下一个规则:每个人必须在每天说一个故事给大家听。故事的主题由事先选出来的一日国王或王后决定。第一天,他们讲述“对每个人来说最愉悦的故事”。第二天:“被命运折磨、最后出乎意料地转危为安之人”的故事。总之,他们相互讲述让人想要活下去的故事。现在,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慕尼黑也有过类似的故事:16世纪的瘟疫高峰期,为了鼓舞士气,箍桶匠们在街上跳舞……另一条线索:研究一门不存在的学问:迷宫学。
迷宫学?
按本义理解,就是研究迷宫的学问。人在迷宫里必须预想到,他没法在第一次尝试时就找到出口,最终要靠的是记住岔路的好记忆。现在,在“放任”与“封禁”的岔路口,所谓“理性”的世人选择了第二个选项,但这个选项,和它导致的过度强制,就和乍听之下一样疯狂。我们装作要战胜这暗处的敌人,为它设置了最大的障碍,但同时,免疫学家告诉我们,只有三分之二或四分之三的人都与病毒接触过后,我们才能回到新的正常状态。因此,为了尽可能延缓这位未知敌人的蔓延,我们选择了岔路中一条通往封死之门的路。很快,我们将看到政治学、免疫学、生态学和迷宫学一同来到一系列共同的挑战面前。让我们研究这个新学问吧,我们需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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