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石王国的狂喜
古代印度并非是个统一的政治实体,更像是个文化圈。圈里人传唱《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在穆斯林入侵前都信奉吠陀宗教的各个子孙,彼此征战不休,艺术争奇斗艳。南北印的神庙就完全不同。
今年十一,我跑了趟南印的卡纳塔克邦,这儿的神庙非常有趣。我会用3篇游记,讲讲这个邦有哪些古迹值得看。这第一篇,讲讲巴达米。
巴达米(Badami),位于卡纳塔克邦的北部,是个只有两万多居民的小镇。但在公元6-8世纪,这里是巴达米遮娄其王朝的首都。初到巴达米,你会看到城边赤红的山岩,脚下无尽的红土,和空气中的滚滚红尘。1500年前,遮娄其人就在这片红石之地中建立了雄霸中、南印的王国。
遮娄其人最好的神庙,位于巴达米镇东边的一个叫帕塔达卡尔(Pattadakal)的河谷当中。在这里,玛拉普拉巴河(Malaprabha River)受山谷所阻,骤然折向北方,这在印度的河流里是极特殊的存在。印度教徒们觉得是河神心向湿婆,北向流往吉罗娑神山——也就是西藏境内的冈仁波齐峰——于是把此地当成圣地。历代遮娄其王,也都要在这里加冕,才能承继法统。
帕塔达卡尔的意思是“红土之谷”。在这里修建的神庙时隔千年依旧是黄中泛着紫红。神庙外墙上照例缀着琳琅满目的浮雕神像,作为王家大庙,这里的神像全无人间之气,即使是湿婆这样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苦行僧、不理会世俗尊卑的天真之主,也被尽量刻画出神王堂皇威严的那一面。
上面这个浮雕,讲述的是湿婆自火林伽中显现的故事。传说,毗湿奴和梵天为谁才是最伟大的神发生了矛盾,争战之中,他们发现了一根冒着火光的硕大林伽,上下都看不到头。于是,他们约定一个向上一个向下,谁先找到头谁就更伟大。千年之后,都未找到尽头的二神碰头了,毗湿奴诚实的承认自己没有找到,而梵天虚荣的撒谎说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话音刚落,湿婆自火林伽中显现,戳穿了梵天。二神这才发现,湿婆才是最伟大的神。
火林伽的故事是王室最爱的典故。强大的尊王,不就像是火林伽中浮现的湿婆那般独一无二吗?于是,这个典故在王室神庙中非常常见。我在朱罗帝国的坦贾武尔湿婆大庙中见过(详见:洁白如樟脑,蛇王为项链),也在万里之外的巴厘岛王室浮雕上见过。
相比浮雕,这里更有趣的是神庙的形制。印度神庙的核心建筑上都会有一个高耸的塔顶,帕塔达卡尔的塔顶们明显分成两类。
第一种,塔顶像是一层层向上逐渐变小的楼阁,楼阁最上方有个“宀”顶,塔下还有大型的柱廊和内厅。这样的神庙,是源于南印的达罗毗荼风格,是南方人的智慧。
第二种,塔顶的四边是平顺的圆弧,四面上有类似于蜂巢的小格,顶上还有个拍扁的蒜头顶,塔下没有柱廊,厅也较小。这是来自北印的那羯罗风格,是北方人的创造。
无论是达罗毗荼风格还是那羯罗风格,在随后的上千年里都发生了很多变化,这里的形制接近于它们一开始的样子。
但问题是,为什么有两种?印度大多神庙群,即使混杂了好几个宗教,其建筑风格也多是一脉相承。为什么这里会有南北两种差异巨大的建筑风格?
因为战争。
公元6世纪,印度北方强盛的笈多王朝崩溃。少了这个全印的霸主,南方各地被压制的族群心思活络了起来。遮娄其人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公元610年,遮娄其最伟大的战士补罗稽舍二世登机,他四面出击,击败了无敌的戒日王,将遮娄其的版图扩大到极限。
直到向南来到泰米尔人的国土,南方的跋罗婆王朝开始了反击,在642年阵斩补罗稽舍二世,占领了巴达米13年。直到下一代的超日王一世,遮娄其人才在北方人的帮助下夺回了首都,光复了故国。再下一代的超日王二世甚至攻进了跋罗婆人的首都甘吉布勒姆,在凯拉萨神庙(Kailasanatha Temple )上刻石记功。超日王二世是南印的铁锤查理,他击败了穆斯林对南印的进犯,使得南印免遭伊斯兰化。
印度历史里有个很有趣的规律:整个次大陆总是面临北方战士的征服。遮娄其人和跋罗婆人其实都来自北方。有人认为:伊朗的帕蒂亚帝国崩溃之后,有一支帕提亚人(Parthians)南迁到了南印,成为跋罗婆(Pallava)的先祖;帕提亚人的死敌,是亚历山大大帝的继任者在伊拉克建立的塞琉古帝国,帝国崩溃后有一支塞琉古人(Seleukia)也南迁到了南印,建立了遮娄其王朝(Chalukya)。这个有趣的说法可能不是真的,只是词语上的相似,没有实证支持,但真的非常有趣。
在光复故国之后,遮娄其人开始大兴土木,建造神庙。帮助他们复国的北方人,带来了北方的那羯罗建筑,这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南方的跋罗婆人可能是整个印度最早开始建造大型石造神庙的民族,他们创造的达罗毗荼风格精妙绝伦(详见:时间又使它熄灭),让遮娄其人印象深刻。于是,帕塔达卡尔也有了南方的建筑,甚至神庙群中最大的三眼尊神庙(Virupaksha Temple)就是以甘吉布勒姆的凯拉萨神庙为蓝本修的。
帕塔达卡尔神庙群中,最有趣的是帕帕纳达神庙(Papanatha temple),这是个“杂种庙”。它拥有大型柱廊和内厅,这是达罗毗荼风格的布局,但塔却换成了那羯罗风格的塔。遮娄其人并不满足只是接纳南北邻居的建筑,他们开始了混合。
说到混合,更有趣的混合发生在帕塔达卡尔东边的艾欧勒(Aihole)。这里的神庙起建时间更早,但重修过很多次。
最好玩的是艾欧勒的杜尔迦庙。这个庙一面半圆,一面长条,柱子很粗,露空很小,庙上有个窄小的塔顶。寺庙只有一个不大的入口,从台阶拾级而上,进入大门,还要穿过狭长的柱廊,绕半个圈才能进入庙的中心。这样的建筑布局,在整个印度都只有这一份?
为啥会建得这么奇怪?原来,杜尔迦庙不只是个庙,它还成为了个堡垒。其主体部分仿造自北印的佛教半圆形大厅,在建造之初还只是个单纯的神庙。但到了中世纪,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入侵者的矛盾空前,在保留祈祷和审美的前提先,寺庙被改成了堡垒。有当地传说显示,杜尔迦庙那个奇怪又不协调的塔顶,就是那时加上去当瞭望塔用的。
尽管都经历了上千年的穆斯林入侵,艾欧勒的建筑保存得比帕塔达卡尔差不少,浮雕也没那么好。整个区域内最好的浮雕不在神庙群内,而在旁边的一个石窟寺里。这一幅湿婆舞蹈图,动作特别欢快,身边的神圣家庭也跟着一同起舞,简直有股迪厅的狂欢感。
石窟寺是南印6-10世纪流行的一种神庙形式,工匠们或利用岩洞,或在巨石中开穴,把整个神庙都安在石头当中。遮娄其人留下的最好的石窟寺位于巴达米。
巴达米城南的红石山上有4座石窟,大约都建造于5世纪中期到6世纪。石窟中的前三座属于印度教,第四座属于耆那教。寺中最精彩的部分莫过于浮雕,它们是遮娄其人雕刻艺术的最高峰。
巴达米3号石窟中,有一尊人狮那罗辛哈像,一尊毗湿奴坐蛇床像,都特别精彩。这尊人狮的作者,显然是见过真狮子的,这在印度教雕塑里不多见。毗湿奴坐蛇床像的造像元素特别像佛教的文邻瞽龙护持像。想想时间也对得上,巴达米的时代,佛教在南印还没彻底消失,造像的影响应该还在。再晚几个世纪,那儿的毗湿奴就躺在蛇床上了。
同一个石窟中,有一尊遍入天像。遍入天是毗湿奴的一个名字。传说,阿修罗贤王钵利征服了三界,毗湿奴为了维护世界的平衡和天神的法统,化身侏儒筏摩那,向钵利求取三步所及的土地。钵利大意应允,于是侏儒瞬间化为巨人,第一步踏越大地,第二步踏上天空,第三步踏无可踏。钵利见筏摩那第三步无法下脚,不能让自己完成赠送三步之地的誓言,于是要求他踏在自己头上,奉献出了自己。于是毗湿奴夺走了大地和天空,但认可了钵利的贤能,将地下世界交给他统治。
1号石窟门口的十八臂舞王像,是整个巴达米区域中我最喜欢的一尊雕像。舞王是湿婆的一个形态,他不停的狂舞代表着宇宙的永恒运动。这种名为坦达罗的舞蹈,是创造,是毁灭,是愤怒,也是狂喜。无数变化都凝结在这张脸上,此处没有表情,却可以变化为一切神态。
舞王异常宁静、安详的脸,舒展的身体,舞动的二十肢,透出一股强烈的自信。他能看到过去之业,未来之果,注视着当时之里拉。这是众神之神的自信。不光是他,巴达米其他的三相神雕塑,都透出这样的自信。
这也是遮娄其人的自信。建造这些雕像时他们正冉冉上升。这些豪杰相信众神站在自己这一边,众神的雕像就是自己的体现。这份自信是强权,是狂喜。他们将拥有近300年的时间来慢慢品味。
超日王二世往生之后,他的儿子诘底跋摩二世继位。这位君主在三位先祖的荣光之下,继续和南方的泰米尔人争霸。帕塔达卡尔的神庙群刚刚建好,但庙里的众神并没有保佑遮娄其人。在一场大战中,诘底跋摩二世被泰米尔人击败。随后,他的王座被自己的附庸推翻。巴达米遮娄其王朝就此灭亡。
时轮转动,一千五百年过去了。遮娄其王朝和他们的敌人都已消失。但红石舞王依旧在跳着坦达罗。
巴达米和帕塔达卡尔之间的摩诃库塔(Mahakuta),是巴达米遮娄其王朝留下的第四个神庙群。它比帕塔达卡尔的神庙群更古老,但保存得更好,并且尚在使用。神庙前的圣水池被改成了公共泳池,一群群儿童在水中玩耍。
众神也会喜欢这样的热闹。
旅游信息
上面提到的4个地名,是巴达米遮娄其王朝遗迹中最值得去的4个地方,来往4地的路上,还有一些散落的小神庙,也可以顺便看看。
卡纳塔克邦不少旅游公司提供巴达米的一日游服务,但一日游只能看完巴达米的这么多个寺庙群太过紧凑。不如在这里住一日,时间更加充裕。巴达米是个特别友好的小镇,此地游人虽多,但很少有人住这儿,所以当地人都不油,小贩也都很老实。镇里印度教徒居多,也有不少穆斯林,都很羞涩、友好。满街乱窜的野化家猪就是友好的证明。
巴达米有火车站,可以直通班加罗尔或者迈索尔。巴达米和亨比之间,包4座小汽车需要大约2000卢比,2-3小时可到。从巴达米前往其他三个景点,可以包汽车或包突突车前往,如果只去帕塔达卡尔和艾欧勒,包突突车,逛上大半天,只需要900卢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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