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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镇镇 | 徐佶周

2016-09-26 徐佶周 爱派的


集市上卖竹器的老人,盘坐在他自己的脚上。他上上下下看了几遍我,说,我认识你的父亲,也认识你的爷爷,以及你母亲那边所有的族人。他们不知道从哪里过来,冒着战火从遥远的马家湾往山里走,逶迤的队伍里时常听到老人的叹息,和孩子们的哭。队伍经过了十字路和明月关,到了圆宝梁,最终住进大梁上的开元寺。煌然的钟声在响,细碎的风铃也在响,大河在远处像推磨一样传来你不能听见的声音。那里几百年的木楼还在,银杏古木却不得不自己老去,深阔的庭院里扫在一起的落叶年年堆粪。我出生在那座寺庙里的一间西厢房里。我记得自己出生的时候,蓝色的香烟如水一般漫满半院,青石铺地的院子里趴着一只青蛙,它一动不动,停落飞檐已久的一只鸟叫了。

若循了老路,从西安翻越了秦岭的栈道过来,是有上千里地的;自武汉的码头沿着汉江一路上溯也有千里水路;往成都过来,当然亦要经历上千里飞鸟尽绝的蜀道艰险。这里是茶镇,全世界的中心,我出生在那里,一些零落的城市均匀地分布周围。

老人挥着如篾条一样柔软的手,说真正的老茶镇早已沉入水底,那是汉唐的物事。几十年前,就被兴建的水库湮没。铁路又经过了那里,铁轨像条黑线,划在北山的眉际。镇河在山腹地里盘郁交错冲撞折腾,却于某一年的夏季,上游暴雨陡然涨起的洪水冲垮了河边石崖,拥塞了河的去路,在茶镇的周围一夜之间里浮起了一汪大湖。

此前,这瘦瘦的漂流屈服山间谷地,虽然每个夏季里都不安分于河床的束缚而暴怒不已地翻起洪流,却都只不过最终沿了石头夹缝里的河床顺序行走,虽有错错跌跌使一百多里的镇河一路上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却并未见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多年之后,当我站在大梁上开元寺院外的一处山崖,遥望远处的汉江,遥想淹没在烟波浩淼之下的古老茶镇,空阔的江面,只是一处遗迹。身边荒古的茅草有如浩大的人群一样倒伏、陷落,栌木树在秋天的悬崖边燃烧它的鲜红色。

我觉得自己心情不错。事实就是这样,如果你也常常回到故乡,一个人长久地站在你出生的地方,你会如我一样,深觉宇宙尽可摩挲手中,时间亦是玩物。

 

 

 

2016年秋天,当我走了长长的路,累倒在山顶平地里的巨石上卧睡,鸟鸣散播在我的脚边。清晰的阳光像无法流走的秋水,梦境像葛麻架,缠绕的藤类巴满我的意识让我无法自拔,而从我浅睡的梦境里打马走过山阴故道的英雄,他的斗篷有些恍飘忽。我分明看见,他身穿破落的衣裳,一把长剑悬在腰间,马蹄边乱溅的石子,有如贝壳。

坐在自己脚上的篾匠一直喋喋不休,我站在他的面前,双脚麻木而不地交换着重心,他的目光掠过我的头顶,看着远处山梁上的一架铁塔。他说,那些棒客如何在遥远的芒砀山里起家,打家劫舍,起事灭事,身上粘满了草屑,却不料日后成为了帝王。

父亲从街巷的另一端走过来,他的身后跟着我年轻的女友。见到他们,篾匠两眼放光,屁股从自己的脚上抬起,老远地就大声和我父亲像老伙计那样打招呼。他用比打量我亲切许多的眼光打量了我的女友,问我父亲,这是你的孙女吗?

我还是宁愿将自己沉浸于老篾匠的故事。他后来说,“正月里,大王含屈忍忿,一边撤退,一边烧毁着身后的栈道,溃败的大军一路跌跌撞撞向汉中走来。他们从子午南口溯江而上,行至洋川木马河南。百姓早就听闻大了大王的仁义宽厚,都想一瞻王容。河岸挤满了人群,大王与诸将不得不下船徒步。大王刚刚出得船来,众人潮水般涌向堤岸。突然咚的一声,一位花季少女被挤下了木桥,江水转眼就把她冲远,眼看要被漩涡吞没。一名侍卫卟嗵跳进河里,将她救起:但见那女子天生丽质,虽湿发遮面,却目明齿皓,清秀可人,湿衣裙紧贴身子显山露水,袅娜多姿,真乃国色天香。大王赶忙解下披风覆在女子身上,牵手到辇车里取暖。小女子身暖抬头一看,大王高鼻梁、宽脸庞,有着像龙一样丰满的额角和飘逸的须髯。”

父亲和女友走过去,消失在街道的另一端。雷声一直被黑云包裹,发出隐约的的闷响。那些积雨云,等待我父亲一走近,它就退出一片明亮的地方。

篾匠重新坐回了他自己的光脚上,不再抬头看我,说,你的爷爷,他至死都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故乡。他几岁的时候就被光着脚拉了队伍,随着拉丁的队伍的越走越长,他们离开故乡,再也没有回去。他曾经对我说,在异国他乡的战场,他有一天看到顶头上司在私自烧锅,夜晚的营地弥漫了肉的香气。他睡在行军帐篷最里的角落,黑暗当中他感觉有一万条虫子从自己的胃里爬出,爬满整个尸横遍野的世界。但还没有等到吃饭的时间,就开始急行军,中途又遭遇了伏击,慌张的马四散奔逃,到处都在爆炸,强大的冲击波也放倒了他,还在他倒下之后,将一只开了瓢的温热脑袋扣在他的头上。

九十年代,他死在自己告老还乡的茶镇。暑假的早晨,一大群送葬的人们扶抬了棺木将他送到了高高的山岭。如果你会随我一起去往山里,曲曲折折爬了半天陡坡登上绝顶,天地豁然开阔。你会看到崇山峻岭有如惊涛恶浪,却在一瞬间里凝固了,再不无法化开。成千上万年的,在那些凝固的浪涛中间,生死着它蚂蚁样的子民。

多年之后,当我一个人在南边境的行营里决意起身杀人,已经拎起了生满红锈的菜刀,踉跄着走出房门,但老式的电灯开关却自己啦一声弹起,白炽的灯泡将满世界都照得透明。我躺倒回去,不再流泪。我已经太累,只想沉沉睡去。那一夜的梦中,我看到爷爷并未死去,他还在军营之中,从他的辉煌耀眼的肩章上可以看出,他早就已经成为一个元帅。他躺着着,伸出手摸着我的头顶,说,孩子,你辛苦了。

 


 

大鱼又一次出现在我梦境当中的那个清晨,她说,她也梦到了我。她和我拉着手,一起回到阔别多年茶镇,第一次开门了回到我的家。我的家住在巷尾,推门进去,后院的另一边就是大河。那里泊着一条一九八七的船,巨大的龙骨架上刷上了鲜红的油漆。街道两旁的乔木在寂寞生长,它们的枝叶高举向天。房顶是以石片压住,石片上晒满了龙虾和带鱼。街道只有一条,一头身躯庞大肌肉隆起的牯牛奔跑着,把街道踩得轰隆作响,却又被拴在了电杆线上。月亮在天空里,太阳也在天空。阳光猛烈,牯牛哞声有如汽笛。它趴动四蹄,用一泡啤酒样的牛尿,将它自己的影子浇得黑湿。中午安静得如同一个秘密,没有一丝风声,有两头黑色的野猪,在无人的街道蹿来蹿去。

我看到手机响了,我听到手机在响。我看到这些字词像被从地心里漫出来的水打湿,模糊在手机屏幕。但我知道,她已经死去。

而我,仍是一名人质,久羁在这尘世。我拿了身份证,去派出所办理迁移。在地址一栏,已经用宋体打印出茶镇镇,只需要我在后面填上康乐村。我问窗口里的警察,是不是打错了,怎么会有两个“镇?”他严肃的头像如同嵌在木窗的方框,他说,以前的地名是茶镇,现在它真的成了一个镇,当然叫茶镇镇。

我想说,如果中国如果成就一国,一定会叫做了中国国。我默了半晌,我还是终归不说。谁都知道,傲慢的权力一定会超越一切边界,超越远处隐约响着雷声的江河,超越爷爷无从知晓的故乡,超越官方的语法,以及我还没有来得及购买的汽车。

半生已过,我一直想要回来勾留,却只不过终要永远离开这里,我感受到自己的一部分,早已在这个被称作了茶镇这地方死去。这些我无法带走的,我甚至不知道它已经腐烂在何处,却又能感到,自己另一些部分,开始在生长。我站起身来,或者远走他乡,或者厮守你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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