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海湖

冬天在青海湖，站在岸上就如站在水里，全身凉透。一个人划了桨，往湖里去时，天还是黑的。走得越远，越像是在原地划圆。

起风了，风吹来远处的鸟鸣，桨声也潮湿的，鸟声也是潮湿的。雾却铺得平平，远远一片，仿佛是风无法吹及的地方。

我分明感受了船被一种力量拖拽和摇搡，几乎无法控制，但拖拽都极有分寸，恰到好处，从未让船和船上的我感觉到翻船的危险。这船，真如海面飘浮的一粒芥子，也如一片枯黄后就蜷起来的金黄落叶。

但我觉得自己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仿佛可以立地顶天，看得见青海湖如一捧水，从天而降，摔在干渴枯索的高原，随即就又冻住了，冻得发蓝。如果把不怕冷的手从手套里抽出来，屈了指节去叩击湖面，一定可以敲出一种玉声。

我知道，这或者就是诗了。可又有过来人说，知诗非诗，未为奇奇。

当我走投无路，准备放弃了整个世界，也放弃了我的自己，闭了眼往湖水里投去，湖水真的如同一面镜子。知道了湖水是一面镜子，湖水就只是一片明光晃亮的玻璃了，锋利的湖面立起来，那么轻易的一下，就劈开了我的头颅，劈开了我的胸膛。也剖开了心的一半，最柔软的地方发出轻颤。

待到后面我完成进入了湖水，冰凉的湖水也细细致致地，钻到了我身体里的每一种孔窍与角落。当我完全拥抱了湖水的时候，眼前就没有了湖水。水向湖底缩去，水隐进了湖，水隐进了水自己之中。

倘若遥远的未来，有一日又活得泼烦，失去自己，我也将如水隐入湖，将自己隐进人群当中不再出来。那是全世界对我的放弃，是我对我的放弃。

那时候，也许最后一抹夕阳通过了狭窄的窗口照进生命的末尾，我的魂灵将要一路奔跑着去捡拾一生在长路上遗落的脚迹，那时我可能会把苦长的人生分为两段，一段是来过青海湖之后，一段是来到青海湖之前。

但尚不知哪一半是切实的，而一半只是镜像，放映在雾气蒙蒙当中。如果端坐镜中，一定会看到往年的自己，茫茫然然地一个人往湖投来，然后又划了船往湖心里去了，又纵身往汪洋的水里去了。

撇了桨的一叶孤舟空空向天，兀自在湖面上打着漩儿飘走。那是青海湖，那时候是一个冬天。空气十分潮湿，穿着厚厚的棉衣还像赤身露体，站在岸上就如站在水里。我一个人往湖心里去的时候，天还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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