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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于 2020年1月15日 被检测为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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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飞行 爱派的 2020-01-15

那是一个永恒的傍晚。

 

听到消息时,我正在一个可以同时容纳4个人洗澡、8个人洗衫的大卫生间里,将要洗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浸泡。

 

靠墙安装的8个水龙头全被拧开,放出最大的水注,哗哗哗哗响声很大的水流下,一群女孩正在白色磁砖铺成的台案上搓洗衣服。靠角落的澡台子上,谁的随声听里正在一首一首放着粤语歌……

 

我拎起一条红色内裤(那个时期仍是我的本命年),在手里来回搓了几下。站在我左边水龙头旁的女子(来自江西瑞金,皮肤黯黑健康,终日长发垂肩),一边正提着衣服在水里摆动,一边稍侧过脸来问:“靓仔,你知道张国荣吗?”

 


我在心里暗骂这问题太弱智,便理所当然地答:“知道啊!哥哥张国荣,我肯定知道。怎么啦?”

 

“他死了,自杀的。”亏她竟然还在洗衫,语气也显得平淡。

 

我的口头禅脱口而出:“不会吧?!不可能!!”同时我的眼睛几乎要凑到她的脸上,直直地瞪着她。

 

“是真的,就在刚才,收音机广播里的消息。从一个酒店的高楼跳下来了。”她与我同一个宿舍,我知道她有听收音机的习惯。此刻她也正瞪大眼睛看着我,一脸的严肃。

 

平时她也不是那种喜欢开玩笑的人。虽然我知今天是愚人节。



不知道为什么,15年过去了,到如今我也说不清楚———就在第一时间里,那一秒那一刻,我毫不置疑地相信了它的真实性(这种确信里,甚至隐藏着它之于我是一种必然的预感,然我还是说不来这是为什么)。

 

我迅速地将装着湿衣服的盆端起,放到了台案下,趿着脚上那双淡蓝色的凉拖鞋,撞向那间住了12个人的宿舍。我冲了进去,焦急地摇着其中一两个人的臂膀:“张国荣没有了!没有了!你们知道吗?!”从她们的眼神里,我能明显感到自己脸色和神情很难看。

 

这个宿舍里年龄最小、平日也最没心没肺的小敏,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嘴里嚼着东西含糊地说:“嗯,好像是真的,我们都听到了。”我又看向其他人,她们都默不作声,脸上神情异于寻常。

 


记得那一日,我仍然是一身黑衣黑裤,趿着那双淡至透明的平底拖鞋,嗒嗒嗒很快地下了二楼,穿过一楼的保卫处,在草坪旁发足快跑了起来。

 

掠过几栋并排着的宿舍大楼,我很快地跑到了这一整个工业生活区的大门,十几级台阶在我脚下一跃而过,我冲到了靠梧桐山最近的第一条大道上。

 

在这条大道与大门入口相交处,日日夜夜伺立着一个小报刊亭。夜灯初上,我非常突兀地近前,向售报纸的老板问有没有张国荣自杀的消息。其实很明显,报纸哪会这么快?!在那老板还没反应过来时,我颓然地摆手离开了一堆报纸,开始发力狂奔。

 

也许我这一生中,此前从来没有这么奋力跑过。比起十几前的中考,在决定人生第一道关的那场体育考试上,要跑得认真得多、真力贯注得多。

 


与其说是狂奔,不如说是发泄。从报刊亭出发,经过一个超市,一排小店,几棵树,黄昏的车辆在耳边呼啸而过,穿过一个十字路口,这里便是梧桐山最里边的山脚下。靠着山脚,这条大道的左边是一个运动场,我则在大道的右边路上狂奔,直到这段路开始上坡至这个小镇的公园,我跑不上去了,然后又倒回来,循着来时路继续尽力猛跑。心剧烈地跳,耳边只有呼呼声,脑内空白,这样跑了三个来回,……直到双腿开始酸软,终于释放完了,我跑不动了,蹲在路边大口大口的喘气。夜色渐浓,灯光越来越亮……

 

而接下来的一两天里,当我听到越来越多的人在议论他、遗憾他、惋惜他时,我再没去报刊亭问买一份报纸了。我害怕亲眼看到封面一整版都是他。

 


第三天下班后,我在前面带路,领着一个照相馆的摄影师,来到那晚我狂奔时路过的重要地点———那个运动场靠近路边的一个篮球场。这已然是另一个黄昏了,我穿着那晚奔跑时的同一身黑衣黑裤,在篮球场用网格做成的外围旁立定,让他为我拍了一张照,以为纪念。



那个季节开始让我莫名地烦躁。很多个下班后的傍晚,我在这个小镇的每一条大街上游荡,将自己的能量消磨在一段一段的路途中。每天早上最晚一个起床,将短发栽在冷水中匆匆洗完一个头后,加入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有时,会为了节省时间,一边走一边拎着装有一个水煮蛋的塑料袋,砸向路过的电线杆,很快地将蛋剥壳,解决聊以维持一个上午的早餐。

 

那段时间我不再看书。大量的时间消磨在路上游荡。也偶尔会在晾衣服的阳台发呆,一盆盆芦荟的叶子像绿色的剑,排放在生锈的铁栅栏旁。透过铁栅栏几十米远,一棵大樟树隔在这个生活区域的外面,树下什么时候开了个小型电影院。

 

于是我有了新的去向。每个下班后的大下午,我从一个岔路走过几条幽凉的小巷,踩着从樟树上落下的叶子,绕向那家新型电影院。


其实,它相当于一个DVD集成室。三两间屋子里,每张桌子上摆放着一台电脑,顾客在店门口选好想要看的DVD影片即可。

 

在那里,我翻找着所有张国荣参演过的影片。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终于将我童年时第一次获得关于张国荣的印象,与此后我知悉的关于他,全然对接、拼凑了起来。

 

最初的那份记忆,其实已经非常模糊了。那大概是在1994年,外公已然逝世。我跟在母亲、大表姐、二舅妈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走外公家用木板做成的二楼。她们要去整理遗物,我则陪在她们的身边。一件一件旧物翻出来,整个屋子弥漫着陈旧肃穆的回忆。听着她们轻声低语,细数着从旧物上带出来的故事片断。在一块木板上,我竟然看到一张报纸。我蹲下身捡起这张报纸,看到一张戏服剧照,一小段关于影片如何精彩、并且获得某某大奖的介绍。尤其谈到了演员的眼神,颠倒众生。从此我便记住了这几个字:张国荣。《霸王别姬》。

 


南方。小地方。那时候的青春,似乎是从刘德华的一杯《忘情水》开始的。以四大天王为代表裹挟而来的港台艺术,是流行的,也是娱乐的。而张国荣给我的印象,则是文艺的,更为高雅的。但因学业紧张,资源有限,加上毕业后一直为生计着愁,张国荣始终如一朵盛放在高高枝桠上的白玉兰,知道它美,但不可高攀。他的声线,他的眼神,他的笑魇,用我高中同桌的话来形容说:一块玉一样,一枝花一样。而更多的人都给了他这四个字:风华绝代。

 


忽然就记起了一个小插曲。1997年我由母校转至另一个高中就读,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很奇特的同桌,也即上面我提到的这个。彼时正是我们的花样年华,紧张学习、想要与高考决一死战的大有人在,也有一些家境优渥的纨绔少年。


记得某天一大早打开书早读,熟络到成为我知己的闺蜜同桌,告诉我说:一个喜欢谭咏麟的男孩,在她住的屋外窗下站了一夜。在窗外站成一棵树之余,将他最忠爱的那首《水中花》献给了她。而她早已有了心上人,那是另一个最为张国荣倾情的男生。我听得一惊一乍,因为这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超前了:我的目标是刻苦用功,争做一条鲤鱼跳龙(农)门。

 


在似懂非懂、大开眼界地听完后,我嗯哦啊唉地敷衍了一番,以作为一个倾听者的回应。大约又过了一阵,她告诉了我结果:她还是坚持选择她的初爱,始终不渝。虽然他们都用从香港流传过来的粤语向她表白过:鹅猴钟意雷(我好中意你)!

 

她低声又耐心地教我:粤语白话里的钟意,也即中意、喜欢、爱慕的意思。


这场爱情过招的结果,就像历史上的“谭张之争”一样,以那个喜欢张国荣、喜欢到迷恋的男生告赢。而关于青春年少的浪漫与灿烂、两个互为好友的男孩与一个女孩之间的美丽纠缠,只有当事人可以尽享,细细回味,在此略过,不多赘述。

 


光阴荏苒,日子向前。在时间的河流里,高中毕业后,我和她各自分岔走去。我在南方漂泊,她在省城读大学。她写信告诉我,选择了什么专业,与挚爱同在一个学校同一个系,两人可以经常见到,仍然耳厮鬓磨。我也会回信告诉她,仍然没有一个可以爱的人,而且我要爱的,永远只有那一个。她又告诉我,有曾与挚爱和几个朋友一起,承包学校学生食堂,风生水起之余,确实也累得够呛。我总是怀着羡慕和欣赏,羡慕她的生机勃勃,欣赏她的实干耐劳,一改最初识得时她留给我的富家女儿形象。

 

我们谈现在,也谈将来。谈现实的困顿和迷茫,也会谈到一些超越现实之上的东西,照她的话说:我们是真正的文艺女青年。关键是还有梦想。

 

这其中,必不可少哥哥张国荣。虽然他并不认识我们,却像是我们的知己,入心贴脾。他又像明月夜的一颗星星,是她和她的挚爱心中的偶像。“挚爱一生——他是我的挚爱,而哥哥是他的挚爱。于是哥哥也是我们共同的挚爱。”这种挚爱,几十年如一日,一旦结成,就如信仰般坚定。直到今天,若是打开她的QQ,就可以赫然看到这几个字:“为你钟情,结我至诚。”———“为你钟情”,是他们最爱哥哥的歌之一。“结我至诚”,则是以哥哥的精神作陪伴和支撑,他们的爱情一路走来,坚实笃定。

 

而那个当年,她正在对我诉说:就像哥哥张国荣,生得这么靓,像块玉一样,还不是在香港乐坛,从最基层做起,努力奋斗挨过十年才红。就像他那首歌《默默向上游》里唱的:“幸福不肯轻易招手,我要艰苦奋斗。”……


注:《胭脂扣》剧照


我们也都爱王小波说的:人只拥有此生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而关于诗意,人到中年后,我越来越觉得羞赧。犹记得离开家乡,我在南方暂时安顿后,于某个周末,趴在铁架床上写诗的情景。


在回忆这张铁架床时,我有点恍惚。在记忆的水流里它摇晃了好一阵,我才终于确定:那是我脱离书本,踏入社会第二次写诗,而且写的是同一个东西。也即:我带着这份底稿,已然在南方漂泊了大半年了。这张铁架床,是我连续两次漂荡换动工作之后,第三个赖以栖身之隅。


我在稿纸上折腾了一个下午,看着自己新买的鞋子被那个来自四川南充的泼辣女子,肆无忌惮地穿着在宿舍里走来走去。我无数次想将无名之火发出来,但又碍于她有个在公司当某副经理的哥哥、她自己也贵为我的组长,一次次地将要冲出喉咙的话强压下去。

 

注:《红色恋人》剧照



那是一个失败的写作经验,毫无诗意可言。那个糟糕的下午,我搜肠刮肚,也完全找不到曾经在象牙塔中文思如泉、想有什么就来什么的感觉了。也正是那个目睹着那双鞋跟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下午,我悲哀地意识到:那个曾经几分钟就能写出一首诗的我,没有了。她消失了,被消灭了。

 



最后的结果是:日落西山,窗外飘起了流浪者的心曲一——那首非常流行的闽南歌《爱拼才会赢》。无奈之下,我决定借用哥哥张国荣的歌词,以勉强让自己的这首诗告一个竣工。

 

(补记1:很巧,这首诗竟然是关于红。是写家乡山上的一种花。

 补记2:这首诗的某些字词借鉴于张国荣的歌词《红》,有“剽窃”之嫌。篇幅在当时那个年代来说,稍嫌过长。后于2004年发表在我家乡城的日报上。但我见到它被印成油墨字迹时,已经被删减得不成样子了。也罢,所谓诗意,就是像云一样不知所云。
补记
3:下面所截图片,是我当年那首的一小部分。)

 


也正是在2004年,我第一次去到了我同桌闺蜜的老公家。———他们的爱情长跑,已修成正果。她也早已搬住到了挚爱的家,与他的家人生活在一起。

 

我们在房间里长久叙话。那房间里,还保留有我当年写给她的信,她还拿出来给我看!走出门来,我才发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在有两大块玻璃透光的屋顶下,偌大的庭院里有个我从未见过的南方天井。她的挚爱正戴着眼镜在大屏幕前唱卡拉OK,仍然是哥哥在舞台上深情款款的画面……他远远地向我邀请:“卜,来一个!你也来唱一个………”

 

(后:这两人结为了夫妻,一直如胶似漆,现有两个儿子,一家人快快乐乐,幸福美满。正应着哥哥“为你钟情,结为至诚”给到他们的爱……)

 


写到这里时,我又回到了15年前的那一段。那个没心没肺的小敏,那个最爱吃杨桃的四川女孩。那大概是在4月1号过去了一个多星期,一屋子的人又再次谈到了哥哥,也谈到了毛舜筠。

 

大家在试图分析出无数个为什么。那个爱吃杨桃的水灵女孩,又在吃着水灵灵的杨桃。她一边吃一边大声说道:“你们都别吵了!张国荣之所以会这样,那是因为他没遇上我!!”

 

一屋子的目瞪口呆,但又觉得貌似有理。

 

而在这个他逝去15年周年的日子,我想说:我没吃过杨桃。想象中它肯定又酸又甜,是最美味的水果。但我此生,绝不吃杨桃。我也不喜欢过愚人节。

 

因为,4月1号,它是红色的。是血的颜色,也是生命的颜色。




毛舜筠后来告诉采访她的人:哥哥其实是非常非常恐高的。他在最后见她的时候,不停地颤抖。为了不让他的颤抖表现得太明显,他将一只手放在双腿间,以让他的腿压住手的颤抖。于是,她开始安抚他,邀她一起做祈祷。

 

她说:等我祈祷完后,睁开眼睛,发现他睁大双眼望住我,好似一直望住我好久的样子。是的,他要一直望着她,因为他的情感世界,由她而转折。


 


最后,我想借用一些话。
香港编剧林奕华说:“他并不是在一个无声无息地被淡忘的情况下消失的。他还站在一个名叫“张国荣”的山顶上面。不管他的自我感觉如何,对我们来讲,走到那个位置很难,但他就从那里跳下来了!”

 

文化评论人潘国灵说:“张国荣的突然去世对香港人的心理打击,比天灾还要严重。”

 

哥哥生前的经纪人陈淑芬为他写了一首《烟花烫》的歌,找人谱曲,纪念他:“我不会把一个艺人跟另外一个艺人来比较。但张国荣,我觉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也是任何人无法替代的。即使在任何环境下,都很难再找到张国荣这样一个传奇。”

 

摄影大师杜可风:张国荣是感情用事的浪漫主义者。他靠爱和精神鼓励活着。“他是渴望爱的,我也是。因此我们拍电影,其实就是为了爱。”

 

“他为了爱拍电影,靠着爱活下去。”

 





————| 从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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