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这五年，说来也简单，基本都围绕着一个村庄——阿者科。如果使用蒙太奇手法去回溯，以下几个场景可以串联这五年：五年前，我硕士刚刚入学，那是还沉浸在红砖绿瓦的大学校园里，忙忙碌碌地接收着新鲜的研究生课程。本以为会这样一直持续下去，和大多数在校的研究生同学一样，研一上课，研二实习，研三写论文找工作。然而，读研的走向却在悄然发生变化。
5年前年初，在一次元阳梯田旅游规划项目的团队内部会议上，我的导师保继刚教授突然跟我说起准备派我到阿者科驻村一年，去当“旅游村长”。从那之后，师门里每个人看我的眼神变了，都有一种相同的意味——同情。随后，我把这件事在电话上告诉了我家里，我家里都以为肯定是我哪里得罪了导师，不然不会被安排一个人去山里。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爸妈说如果得罪导师了，干脆退学重考。
团队规划任务结束之前，我师姐带我去看了看阿者科，算是让我驻村前熟悉熟悉环境。走进雨雾之中的村庄，整个村庄没什么人气，可能雨雾天村民都待在家里。我转悠村子一圈，只看到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倚在门栏上，微微地打量着我们。由于团队的行程匆忙，那天参观阿者科只用了大概20分钟，却如同惊鸿一瞥，我回来之后久久不能释怀，总想为那片土地做点什么。如果说此前我对阿者科的情绪，更多是一种对突然来的任务的抵触，那么参观完阿者科之后，我开始领悟为什么我的导师想要我来驻村，正如我的导师所言，这个村庄如果没人帮助他们，很快也就消失了。保老师将整个项目命名为“阿者科计划”，项目主旨是通过派驻研究生驻村，带动村民通过发展旅游来实现保护遗产和村民增收的发展目标。第一，保护遗产，主要是保护梯田和传统民居。随着当地村民外出务工人口增多，梯田耕种缺乏劳动力，水田开始被改旱或弃耕，梯田景观遗产面临可持续危机。于此同时，村民打工归来，多选择推翻传统民居盖钢筋水泥房，这导致当地哈尼族特色传统民居——蘑菇房面临保护危机。第二，村民增收，主要是发展旅游带动村民增收。2018年当时的统计，村民人均年收入仅2785元。渐渐的，我萌生了一个念头——到基层历练。于是，回校后我在导师的指导下撰写了阿者科计划的执行策划书。那年暑假，我的同学们拎着行李箱回家，我一个人拎着行李箱出发去了云南，直接住到了村支书家里，由此开启了我的驻村生活。导师给我的驻村身份是和县政府派的青年干部一起担任阿者科“旅游村长”，执行阿者科计划。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段持续14个月的驻村经历，还是蛮有意思的。如果非要用一个最常态的感受来形容，我只能说大多时候，我感觉自己是十分孤独的。这种孤独很复杂，掺杂了许多工作与生活的感受。这种孤独首先是一种是迷茫。尤其是当我怀揣着团队制定的方案来做执行时，发现地方的村民大多都是冷眼旁观，不反对不参与。我常常在村民大会上，做了一番激动人心的动员演讲之后，遭遇无人回应的尴尬，然后我只能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重复着，像极了自言自语。后来总结了一下原因，首先是村民听不懂，大部分村民都不太知道旅游开发，我所说的什么社区参与、替代性旅游开发方式与旅游吸引物权，对于平均文化程度只有小学1.5年级的村民来说，实在过于虚无缥缈。然后当我使用白话转述为“开办村集体公司，大家一起分钱”，听懂的村民又不相信我们。村民不理解我们，项目在审批程序上也遭遇了掣肘，一度导致项目暂停了4个月。长期赋闲，我总得找点事做，于是，我开始在村里陪孩子们玩耍。相比于大人，孩子总是天真无邪的，更好熟络起来。我对孩子们的亲善，也换来了他们家长的认可，至少消除了很多戒备心。除了与孩子们玩耍，我还专门买了一部单反相机和无人机航拍器来拍摄风景。趁着空闲的时间，我专心做起了视频剪辑，将梯田和村落的美景视频通过抖音发布到网上去，很快就引起了网友们的关注。每天发布视频后，我都期待着外界的回应，看着视频的浏览量从几十到几百再到几百万，后面还有了4万多的粉丝。我逐渐感受到久违的成就感，更准确的说“成了一个小网红”，每天似乎有了起床的动力，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爬上支书家的屋顶，看看今天的天气、光线、能见度是否适合飞无人机航拍。
这四个月里我也凭借着厚脸皮，经常去各家各户蹭饭吃，一来二去也就慢慢熟络了起来。中大“阿者科计划”首任驻村学生杨兵在阿者科和孩子们一起合影
一家一家地做工作，我们也终于得到了村里人的授权，开办起了村集体旅游公司。4个月后，我们的项目程序迎来了转机，地方政府批准我们开办的村集体旅游公司正式经营，经过抖音航拍视频营销，村里的游客量也迅速增长起来。2019年3月，我们的公司经过一个月的经营，全村分红8.9万元。很欣慰的是，我们对村民一直以来的动员和承诺，终于3月8日第一次分红大会上得到了兑现。自此之后，村民更加配合我们的工作，也越来越积极地参与到遗产保护和旅游开发的具体工作当中，算是基本奠定了阿者科计划的保护与发展框架。更值得欣慰的是，后续又有17位研究生陆续接力我没做完的工作，我们所培育的14位村民逐渐接手阿者科计划，实现乡村自主治理。如今，阿者科的村民已经分红了7次，共计分得91万元。阿者科村的遗产保护意识、乡村留守儿童教育、乡村治理等各方面都有了极大的提升，正在走向乡村振兴。
在阿者科驻村14个月之后，我完成了阿者科计划的框架性工作，主要包括搭建村集体旅游公司，制定分红制度，培训村民员工团队，开发旅游体验产品，开展旅游营销等工作。由于参加了阿者科计划的工作，我选择了从硕士转为硕博连读，以完整地跟进这个项目。后来接着开始了比较紧密的博士课程，我发现我很难集中注意力在课堂上一坐就是3个小时，那段时间我不自觉地望着窗外，想着阿者科村的天气如何，村里的业务出没出什么问题，我偷偷在课堂打开手机刷新着阿者科计划驻村团队工作群与阿者科村民微信群的消息。总感觉村里离开了就转不了一下，事实证明我不在，村里也经营挺好的。渐渐地，我开始减少对村里消息的关注密度，花费更多心思回归课堂。而即使这样，回归课堂也并不容易。那14个月，我基本与研究绝缘，我完全在村里放空了自己。我清楚地感觉到我与同班同学在学术上的巨大差别，尤其是对文献与理论的跟进与理解。2020年9月，我已基本完成了博士阶段的课程，但一直写不出科研论文。一动笔，总觉得我在阿者科所做的一切都是实践工作，总是当局者迷，看不清现实事件背后的理论脉络关系。经过一年的文献恶补，2021年9月，我终于投出了我第一篇关于阿者科计划的文章。又经过了4个月的折腾，我发出了第一篇文章，尽管感觉还有很多地方应该去完善。但我们的驻村团队一直没有发学术论文，大家似乎都在等着我这个第一个驻村的研究生发出第一篇文章。我感觉到面临的压力很大，后来我决定放过自己，先发出第一篇，循序渐进地做科研。4月6日，在预答辩的会议上，我的博士论文没有通过，也就是我确定要延期半年毕业了，那天心情如同跌入谷底。预答辩当天，已经确认要延毕后，导师说尽管要延毕，建议我一鼓作气修改完论文。然而，我没能再听进去导师的话，心里紧绷着的弦仿佛一下就放松了下来。心里想着既然延毕了，不如就给自己一个快乐的假期吧，于是我跟导师说我去阿者科补充收集一些论文数据，但实则是去阿者科放空了两个月，每天就是在村里或者梯田里转转，偶尔琢磨一下村里的文创产品，接待一下外面来的客人。在阿者科的两个月里，我逃避着我的博论难题，逃避虽然解决不了问题，但是很快乐。
在阿者科放空的两个月，没想到我搁置的博论有了新的转机。原因是因为在这期间，我观察到地方政府和村民对阿者科计划开展了一些新的项目，这些项目可以说为重新思考旅游吸引物权的问题打开了新的理论视角。带着这些新的思考和调研数据，我返回广州，开始重振旗鼓，撰写新一版本的博士论文。经过3个月的写作，我的博士论文终于再次成形。论文提交后，忐忑到第13天，于是再去问了行政老师，结果半小时后，送审反馈意见的压缩包发回来了。我激动地打开了压缩包，看到了3个意见整体挺好的，虽然没有3个90，平均分也有89。接下来就是比较繁琐的毕业流程，各种表格、各种格式问题，但心里是开心的。中大“阿者科计划”首任驻村学生杨兵博士论文线上答辩
回想这五年，总让我想起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的一句名言：“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这5年，真的庆幸能进入中大这样的一流大学进修，在人生成长的关键期被中大厚植了“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的文化基因。更加庆幸能得到导师保老师这样的学术大师的悉心指导，教导我成为一名“笃行者”。如果保老师没有派我去阿者科驻村，我永远想不到有一天我能当“旅游村长”。如果没有去阿者科，我永远不会如此深入田野，更没有机会培养做研究的现实关怀，更不可能走上旅游减贫与乡村振兴的学术道路。追求学术研究的现实意义，尤其是对弱势群体的意义，是我从导师那里学到的正义观和治学态度，我相信余生都将受益无穷。中大“阿者科计划”首任驻村学生杨兵和导师在中大博物馆“心怀国之大者，奋进一流前列——中山大学我们这五年”主题展出的阿者科计划实物展品前合影最近开学，我办理完了博士后入职，未来几年，我将继续留在康乐园潜心学习，希望能够完整跟进完阿者科计划，并有可能的话，将本文的理论成果推广到更多的案例地去，让阿者科计划在中国大地上开出更多的理论之花。目前，我们的阿者科计划已经在新疆鄯善县的吐峪沟村展开了复制工作，得到了中山大学与新疆大学联手支持。这样看来，我和阿者科的故事未完待续。这五年，我作为阿者科计划的参与者，亲身见证了高校师生在扎根国家乡村振兴工作一线中的重要角色与卓越担当。尤其是像旅游管理这样的新兴学科，开始涌现出不同于农业科技等传统学科的独特优势。这五年，我第一次认识到原来旅游管理可以对中国欠发达农村地区的农民增收和乡村振兴事业有着这么大的影响，通过专业知识真的可以改变一个村庄的命运。我相信不仅是旅游管理，其他学科也可以为乡村振兴提供精准的技术、人才与智力支撑，在乡村治理中发挥出独特的赋能作用。我们要做的是，利用专业特色及研究专长，迎合新的乡村发展需求，充分设想和挖掘专业知识在服务国家乡村振兴战略现实中的巨大潜力和无限可能，让我们一起展望中大与乡村振兴的下一个五年。
转载来源 | 南方日报、南方+
作者 | 杨兵
初审 | 何甜
审核 | 徐永怡
审核发布 | 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