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德旺的悲哀，同样属于中国经济

01

“在中国，两种人最难：县委书记，小厂老板。

后面做得好，前面这个也不在话下。”

上周末，家在福建的某同学来京出差。饭桌上，他对家里小厂的经营状况长吁短叹，叫苦不迭。方方面面的吐槽，我只讲几点干货：

其一，订单锐减。今年上半年订单量同比降3成，还不到10年前的2成。为求生存，小厂间拼命压价，根本谈不上利润；

其二，信贷压力。以前若没有房产抵押，小厂根本贷不到款，现在是有房产抵押都要挑挑拣拣。问题是，真心做企业的哪会买那么多房子？

其三，政企关系。过去与政府打交道，靠的是固定关系人，年节送一张几千块的购物卡也就够了。去年底，这个局一把手被抓，牵连到全局十几人，关系人也被“组织处理”。顶岗的新人，面儿上的还好说，需要协调通融的事情直接免谈。好几笔订单都因为芝麻大的问题受了影响。

其四，劳资关系。他家产品有一定季节性，订单数量既不稳定、也不均衡。过去多年，都是忙来招工、闲来遣散。新劳动合同法实施后，这种用工模式受到极大限制，解除劳动合同的成本直线上升。没订单的时候发愁，运气好来个大单，反而又不敢接。为什么？招不到人，用不起人。

听完他的话，一桌人都沉默了。为了缓和沉重气氛，我才信口诌了文头那两句。

小厂企业主面临的经济下行、钱荒来袭、政局诡谲、人心涣散，不也正是县委书记们的心头愁云吗？

面对风雨如晦的国内制造业环境，不少企业家只剩下一个选项：逃。

02

中国企业家有两种，爱上头条的、怕上头条的。

前者来自互联网、金融等泡沫行业，靠忽悠吃饭、不曝光毋宁死；

后者来自传统制造业，得罪不起的各路神魔太多，只好夹起尾巴做人。

但曹德旺是个异类。他不仅大张旗鼓投资10亿美金在美国设厂，还公开炮轰中国企业税负过高，掰着指头给记者算账，论证中国税费负担、土地价格、能源价格、运输成本是如何大幅碾压美国的。在去年底那段广为流传的采访录像中，曹德旺对中国经济脱实向虚、用工成本无节制飙升（4年间上涨3倍有余）、基建投资重复浪费等尖锐问题毫不讳言，甚至把矛头直接指向了宏观经济政策，对政府大规模刺激经济、刷高数据粉饰太平的作法提出严肃批评。

他质问道：

“我们宁可继续做那些不靠谱的事情（货币政策刺激经济），从来没有人想过，你救了今年明年怎么办？救了明年后年怎么办？”

采访最后，曹德旺的话振聋发聩：

“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建设中国、发展中国、保卫中国，是中国国土上每一位精英的责任。”

短短一席话，71岁的曹德旺性情表露无遗。

这位其貌不扬的八闽汉子，四十年坚守实业，把一家濒临破产的乡镇小厂发展为汽车玻璃全球霸主。仅凭这一点，曹德旺完全有资格给管理层当头棒喝。

让人叹息的是，曹德旺的爱国心，并没有换来同胞的宽容和敬意。

近日，曹德旺美国投资受困、工厂经营难以为继等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互联网。迅速发酵的舆论背后，往往存在着某种流行情绪。这次也不例外。看得出，不少人乐于见到这位腰缠万贯的老“资本家”在美国遭遇挫折。更有民粹主义论调毫不掩饰地认为，曹德旺不过是一个逐利的私营老板，他的所谓“情怀”说到底是金钱二字。中国经济遇困、成本稍有上涨就坐不住了，居然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跑去给美国人献媚，就这么对待养育你几十年的祖国？这次曹德旺“遇挫”，正说明美国的月亮也不怎么“圆”。“崇洋媚外、见利忘义”的曹德旺啊，送你四个字，咎由自取！

这些激愤的网络观点，至少让我们看清了悲哀的现实：

在中国，靠财富无法获得社会尊重，即便同时拥有良知、才华也无济于事。

曹德旺已经为他的祖国和同胞捐献了超过80亿元个人财富，但他的经营决策还是要受到种种无端猜忌、攻击谩骂。小问题被夸张到大问题，大问题被冷嘲热讽得满城风雨。不少人甚至盼着传言成真，期待着曹德旺赔掉裤子、铩羽归来。

曹德旺做错了什么？无非是讲了几句真话而已。

假如我是曹德旺，至少会这样拷问自己：

在中国做实业有意义吗？做慈善有意义吗？这个国家会好吗？

03

围绕曹德旺此次赴美投资，国内舆论一如既往对美国卖力嘲讽，例如强大的工会制度、骄纵的产业工人、严苛的环保政策等，民族情绪再次找到了发泄口，有自媒体甚至用了“还是社会主义好”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标题。本该大张旗鼓保障劳工待遇、对抗资本家盘剥的社会主义中国，如今却掉过头来嘲讽美国工人太坏、制度太傻、政府太没用，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别忘了，中国劳工福利相对于美国的所谓“优势”，不过是落后国家的后发优势。如果非要品尝其中滋味，只能是牺牲几代人、换取工业化的酸楚，而绝不是什么骄傲和荣光。

而且，迫于劳工运动带来的维稳压力，近年来我国在提高职工福利方面已经操之过急，中国的用工成本“优势”已经大幅缩减，对仍在发展转型的中国制造业造成了严峻挑战。特别是新劳动合同法实施后，不少劳动者对劳动环境、劳动条件、劳动待遇的要求越来越高，稍不如意，就要通过劳动仲裁和诉讼向公司“讨说法”。随意辞职、出工不出力、离职后对企业无理纠缠等现象非常普遍，“未富先懒”问题已经成为现实。再加上年年调高的最低工资标准、超过工资总额4成的“五险一金”负担，共同导致了企业用工成本剧增。这在珠三角制造业企业倒闭潮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即便是幸存企业，也有不少开始向东南亚国家转移。工人连岗位都丢了，还谈什么劳工保障呢？

有人会说，既然如此，政府重新拉低福利待遇不就行了吗？你看，希腊意大利等欧洲福利国家，政府都破产关门了，民众的福利待遇都难以撼动半分。由奢入简易、由俭入奢难，人性如此啊。

欧洲工会组织抗议财政紧缩政策

这问题接近于无解。即便对无所不能的中国政府而言，也不例外。

近期以来，财政部长楼继伟曾多次公开表示，新劳动合同法对企业和劳动者的保护力度是不均等的。弦外之音，对劳动者的过度保护，已经对企业竞争力造成了损害。可见，高层已经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已经涨上来的用工成本，又需要多久才能消化掉呢？

更悲观一点说，即便劳动力成本再次降下来，能源价格黑洞、企业税负过高、政商关系纠结，这些深度困扰中国经济的问题，又将如何破解呢？

曹德旺是企业家，他的首要职责是把企业做大做强。希望庙堂之上的肉食者，尽早给他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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