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桑俄x高煜芳:由“花儿的孩子”讲到年保玉则的自然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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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每年夏天,当五颜六色的野花在年保玉则的草原上绽放的时候,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都会组织一个自然教育活动——花儿的孩子——让年保玉则的孩子们和花朵结缘:敬拜花神、转塔积德、向花神祈祷、认识与自己有缘的花朵、上山寻花、和父母朋友分享,从此花儿和孩子们成为永远的朋友。
听到这个名字,也许你会想:
为什么是“花儿的孩子”,而不是“孩子的花儿”?
这些从小生活在大自然里的小朋友们需要“自然教育”吗?
如果需要,谁来教育、教育什么、怎么教育,我们期望孩子们成长成什么样子?
年保玉则的小朋友和城市里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吗?
除了孩子,大人需要自然教育吗?
以下内容根据扎西桑俄和高煜芳11月4日在“年措的朋友们”微信群里对话的内容整理
居·扎西桑俄(以下“居”):青海省久治县白玉达唐寺僧人,藏传佛学堪布。2007年创办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带领当地老百姓监测野生动植物、湿地和气候变化,结合传统文化和现代科学,以影像、图画和文字等多种方式倡导年保玉则及其周边地区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存。
高煜芳(以下“高”):北京大学生物科学本科,耶鲁大学环境科学硕士,目前在耶鲁攻读自然保护和文化人类学联合博士学位。多年在青藏高原参与野生动物研究和保护。
居:年措的朋友们,晚上好!今天我们讨论的主要话题是自然教育,或者说环境教育;大家都说教育是很重要的,我也认为教育很重要,所以我们在过去十年的环境保护中做了各种各样的环境教育活动。
其实中文里教育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是不太清楚的,我不懂得“教”和“育”是不是一个意思,还是只有加在一起才有教育的意思。我听说教育这个词刚开始的时候是从日语里翻译过来;教育这个词我们叫སློབ་གསོ་(slob gso),这个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是本来有的还是现在才有的词?还有,这个词中的两个字分开的时候有不一样的意思,但是为什么加在一起的时候会有“教育”的意思呢?本来这两个字都是动词,两个动词加在一起,变成这样的一个名词,在藏文里原来并没有这样的规律,所以我认为这是一个新词。但是这个词是什么时候有的,谁来创作,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我也不清楚;为什么造出这样的词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已经做了很多年的教育,已经十多年了。
年措组织的自然教育活动“花儿的孩子”
我们的教育可以这样来分:
(1)给谁教育
(2)谁来教育
(3)怎么教育
(4)教育什么
给谁教育可以分成好几个,一是教育当地人,二是教育外面的人;给当地人的教育还可以分成三个:孩子的教育、年轻人的教育和老人的教育;给外来的人的教育可以分成两个:游客的教育和朝圣者的教育。
然后,谁来教育呢?教育的老师也是不一样的。比如说给孩子们教育,主要就是学校的老师和在教育上有经验的老师和家庭,我们邀请他们来帮我们教育。在一个教育活动之前,我们会和他们商量一下,怎么来教育,和他们说一下环境和大自然的保护,爱护大自然之类的,商量之后再去教育。而在对年轻人教育的时候,年轻人很喜欢各种专家,所以我们会请一些科学家还有社会上名气比较大的,这种的人来教育,年轻人就很喜欢听他们的话。至于老人就完全不一样了,藏区的老人他们觉得专家科学家的话都不可靠;所以对老人的话,如果要教育的话,要请堪布,喇嘛这样的来教育才比较有效果,所以在一些大的法会上我们要请一些喇嘛来给他们教育这样才可以。
接着是怎么教育。教育的方法有很多种。本来教育和宣传是不一样的,但是对于做环保的人来说,教育和宣传是差不多的,教育的内容就是宣传的内容,所以这一次分享我就把教育和宣传放在一起讲了。怎么教育呢,就像刚刚说的那样,通过专家,通过老师,通过名气大的喇嘛来教育;此外,我们做宣传单和各种各样的海报和书籍和纪录片。我们协会总共拍了46篇环保有关的纪录片,其中有26篇是在各大电视台播过的。有时候我们也会通过在青海电视台、广播台等这样的途径来宣传和教育环保的内容。在我们做过的各种各样的教育活动中,比较有效的一个活动是“花儿的孩子”。这是我们协会一直在做的,效果也很不错的一个方法。
高:您能给大家介绍一下“花儿的孩子”这个项目是怎么做的吗?
居:“花儿的孩子”是这样的——大概是七十个孩子分成七个组,到野外去,每个组有十个孩子。我们有一个滑轮,每个滑轮上有十种花的照片,孩子们闭着眼睛围着这个滑轮,这个滑轮转起来之后,孩子们闭着眼睛念着经,这个滑轮停下来之后,孩子们面前有哪个照片,就是花神送给孩子们的礼物。这个花是属于这个孩子的,七十个孩子每个孩子的花是不一样的。然后,每个孩子戴着这种花的胸牌到山上去找这种花。有的花是很常见的,很容易找得到,但是有些花是不常见的,当天可能找不到这种花。找到后孩子就可以相互认一下各自的花,相互帮助找一下这种花。有的花是区别很小,比如叶子、大小、颜色都是很像的,有时候就是雄蕊雌蕊,花瓣上有一点点的不同,所以需要一个讨论,判断一下到底是不是他的那朵花,互相看一下。
参加“花儿的孩子”的小朋友们
有时候孩子自己找不到花,就需要老师帮助找。有时候当地没有这种花,放假的时候,家长或者老师就会带着孩子去外地找。同时还要认一下他的同学的花,比如说,扎西的花是什么样子的,卓玛的花是什么样子的。在这个过程中,孩子可以认得七十种花,在玩的过程中可以认识很多植物。
高:我记得以前你跟我讲过,一个小朋友找不到花然后他的爸爸就到协会来请协会帮忙这样的一个故事,能和大家分享一下吗?
居:有一次我们在“花儿的孩子”活动之后,一个孩子的花就是怎么也找不到。因为我们的活动是在海拔低的地方,而那种花生长在海拔高的地方。所以放假之后这个孩子就和爸爸妈妈姐姐妹妹一起去找,但还是找不到,每天都找仍然找不到,后来他的爸爸骑着摩托车带他到协会来,说可不可以帮孩子找一找这种花,找不到的时候孩子每天都过的不开心;所以后来我们就帮助他找这种花,最后终于找到了这种花。
高:最初为什么决定做“花儿的孩子”这个活动呢?
居:现在在牧区的很多孩子五六岁的时候就离开父母去上学了。他们有时候是晚上和周末也回不去的,在夏天很多父母都搬到夏季牧场去了,很多孩子就认不出来他们的家乡的山山水水,动物也说不出来,所以我们就创立了这样的花儿的孩子这样一个活动。我们给每个参加过“花儿的孩子”的小朋友都照了这样一张照片。我们的孩子现在有的上高中初中了,这些都是他们小学时的照片。这些照片我们会保存十五年或更多之后再给他们看一下,想看看这个活动会不会对他们的人生有所改变,就是跟踪一下这件事。
孩子在展示自己的花儿
高:为什么把这个活动叫做“花儿的孩子”而不是“孩子的花儿”呢?
居:本来这个世界上哪个是主人或者是主体?孩子是主人吗,还是花是主人?孩子是先来的吗?还是花儿是先来的?到底孩子是花儿的,还是花儿是孩子的?在藏族人的理念里,这个地球——大自然或环境——是个宾馆,所有的生命都是客人,宾馆和客人到底谁是先谁是后?有了花儿才有孩子的吗,还是有了孩子才有花儿的?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孩子的话会可以有花儿吗,换句话说没有花儿的话会有孩子吗?就是出于这样一个理念,我起了这个名字。
高:人们对这些花、这些植物是怎么看待的呢?我听说在佛教里,植物不属于有情众生,所以植物不算是有生命的,是这样的吗?
居:对。“生命”在藏文里是ཚེ་སྲོག་ (tshe srog)。这个翻译到底对不对,我是不好说的。如果在汉化的“生命”是藏语的ཚེ་སྲོག་的话,那植物是没有生命的。
高:如果植物是没有生命的话,那么以前人们会去保护植物吗?会像不杀生、不杀害其他动物一样去保护这些植物吗?
居:保护植物和保护动物的理念是完全不一样的,动物和植物区别很大的。动物的话我们要尊重它们的生命,但是植物是没有生命的,所以就不像动物那样。但是植物也有重要性,一花一草都可能是动物的食物或栖息地,所以花花草草都是要保护的。
带着自己花儿的胸牌,孩子们接过扎西桑俄堪布赠送的野花识别手册
高:人们认为冬虫夏草是动物还是植物呢?冬虫夏草有没有生命呢?
居:冬虫夏草没有长角之前是一个动物,长角之后它就死掉了,它是一个菌类,藏语里是这样说的。
高:采冬虫夏草的话算不算杀生?我记得以前你和我说过在月圆之日是不能去采冬虫夏草的,是不是这样子?
居:对我和你说过,但是并不是这个意思。月圆的时候,如果挖土的话不但会伤害到冬虫夏草,还会伤害到其他虫子之类的生命,所以是不挖的。
高:好的,我们再回到孩子的教育。你有没有接触过内地城市的孩子?你觉得内地的孩子和年保玉则的孩子有没有什么相同或不同?
居:城市里的孩子和年保玉则的孩子,我们一起做过很多活动,比如,成都的孩子和北京的孩子来年保玉则和这边的孩子一起爬山,搞一些自然教育的活动。我发现城市的孩子和年保玉则的孩子都是一样的,都是很善良的,很容易谈话的,有一颗很干净的心。但是有一个不同的地方是,我觉得城市里的孩子是比较怕大自然的。就像爬山、过河的时候或者在森林里过夜的时候,他们很害怕,他们已经完全离开了大自然,但是年保玉则的孩子仍然一点也不紧张就像小动物一样自然地下山过河。当然这可能与出生成长的地方也有关。
高:有个作家写了一本书叫做《林间最后的孩子》。书中提到了“自然缺失症”,大概就是说现在的小孩子在大自然里呆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于是导致了行为和心理的种种问题,和你刚刚说的有点像。现在年保玉则草原上的孩子看起来和大自然很亲近,那为什么还要他们参与自然教育呢?
居:对,你说的这个问题很多人也有这样的想法。我们之前申请项目的时候,也有很多人有这样的问题:藏区的孩子需要自然教育吗?他们不是已经在大自然里了吗?为什么还要这样的活动呢?
其实城市里的孩子和藏区里的孩子有这样的区别:在城市里的孩子,他的周围环境没有大自然,没有野生动物和野生植物,有的是动物园和公园,是人工种的,这样的环境是没有自然的。但是他们在学校里,老师会讲到这些关于自然的知识,比如大自然的动物和植物的名字,他们都知道了;回到家里,父母也买各种各样的绘本,还有一些光盘和动画片,这样城市里的孩子对很多动物植物的故事都知道的,不止是现代的,恐龙时代的动物他们都是知道的。北京一个5-6岁的孩子都知道非洲有什么动物、欧洲有什么动物;亚洲的大象和非洲的大象有什么区别,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叫什么名字,英文名字是什么,他们都是知道的。
但是藏区的孩子不一样,他们在寒暑假会回到大自然中去,在学校院子里也有各种各样的动物和植物,这些都是自然的,不是人工的。但是,当地的孩子们不知道这些动植物叫什么,有什么故事。以前很多孩子不用上学,他们跟着父母,在小时候,每天晚上都能听父母老人讲这些动物、植物的名字和故事,它们有什么作用,所以他们从小就知道这些知识。但是后来孩子们都要上学了,很多孩子还要住在学校里,可是学校里没有这样的课,也没有这样的老师,所以很多孩子对于大自然里的动植物就都不知道了,没有了这样的知识。这个方面是藏区的孩子和城市的孩子是不一样。
十几年后,孩子们回忆自己与花儿的故事会有什么感受?
高:为了要热爱自然、保护自然,小孩子们需要知道那么多动物、植物的中文叫什么,英文叫什么吗?这些知识真的有这么重要吗?知道了动物的名字就会去喜爱动物吗?
居:不一定是知道了名字就会爱它们的,但是起码要先认识,然后知道这些动植物与大自然的故事,了解动植物、人和大自然的关系,再慢慢地可以教育孩子热爱大自然。
高:人和大自然的关系其实是很复杂的,我们只要教小朋友去热爱大自然吗?是不是有时候要有怕大自然,敬畏大自然的感情?
居:也不是,这两个教育都需要。很多教育是让人们怕大自然,怕山神啊、水神啊。怕和喜爱这两个都有。但是现在科学很发达,我觉得现在需要的主要是喜爱的教育。
高:协会在做自然教育的时候,一直坚持一个理念,即:要先了解才会喜爱,有喜爱才会行动,去保护它们。这个跟珍古道尔博士说的很像:有了解我们才会关心,有关心我们才会行动,有行动生命才会有希望。
居:这个应该不是相互影响的,我们也不知道有一个这样的科学家、她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他们也应该不知道有我们这样一个小小的协会、说过这样的话。
高:做自然教育,一定要在大自然中才可以吗?特别是城市里的孩子一定要跑到年保玉则这样的野外大自然,才能够接受自然教育吗?
居:我觉得这个效果和结果是不一样的。比如我在动物园、电视上、书本上见过大象,但是我没有见过野外的大自然的大象。如果我有一天到非洲见到真的大象,那感觉各方面的不一样的。这就像城市里的孩子,在家里能学到很多知识,但是这和在大自然里的是不一样的。
高:刚才我们说的是孩子的教育,那现在说说成人的教育,在年保玉则,成人的教育和孩子的教育有什么不一样吗?
居:我觉得成年人和孩子教育是不一样的。孩子们是一张白纸,我们可以把理念写在上面,一笔写在他们心上。但是成年人不一样,他们有自己的理念和价值观,是不容易改变的。我们认为环保和发展是冲突的,我们教育成年人不要发展,要环保,他们也是不容易改变的,所以不管谁来教育,都应该是不一样的。
高:您刚才说过,对于年轻人,可能藏区比较流行的歌手来教育,或者科学家专家来教育;对老年人可能是仁波切们来教育比较有效。年保玉则这些年对成人的教育效果怎样呢?
居:我觉得协会的影响还可以。刚开始,2007年的时候,不要说老百姓,连政府都不知道什么叫“生态”,什么是“垃圾”,垃圾有什么坏处,为什么要捡垃圾,捡完了怎么办,这些当地政府也是不清楚的。我们就用各种方法教育。现在在年保玉则,年轻人里有30-40%人都参与过环境教育的活动,比如捡垃圾;在年保玉则周围有20个左右保护小组,这些都是在我们教育下成立的。
高:对成年人的教育,协会的目标是什么?协会希望把成年人教育成什么样?
居:这个很简单的,最好变成保护者,至少是不破坏环境的人,应该说这样的。
高:那当教育完了,他们也热爱大自然了,希望他们怎么做?他们是该留下来在年保玉则的草原上继续放牧还是离开去其它地方?
居:这个不好说,这个跟他们的缘分和社会发展方向都是有关系的。我也很爱年保玉则的环境,但也不好说我将来会去哪里,会不会去非洲沙漠,死在哪里,这都不知道的。有的时候这些跟你的人生计划和你的教育有关系,有的时候,一点点关系都没有,都是看不见的手在控制的。
语音整理/李依璘;编辑/高煜芳
文章及图片由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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