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的复兴中路花园公寓
我的老同学康桑最近有点烦。其实康桑并不姓康,“康桑”只是他的外号。之所以有这么个外号,因为他曾经在日本留学生活多年,和小日本开起日语来,人家绝不把他当外人。康桑姓韩,“韩先生”这个词在日语中叫“韓さん”,读音就是“康桑”了。为什么康桑最近有点烦呢?因为最近朝鲜半岛的局势很紧张,有人在网上看到些段子,不免拿康桑的姓氏调侃:“姓韩不好啊,建议你改姓‘中国’。”中国人讲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康桑就这样躺着中了枪,“康桑”成了“修壳古桑”,他只能哑然失笑了。
康桑在日本住了多年,终究还是回到上海。“老同学”这三个字说起来内涵很复杂,一年两年可以算,有的只是在哪个培训班里混过几天,也冒充老同学了。但我和康桑的关系不一般,我们是“嘀嘀呱呱”初中到高中的正宗老同学。学生时代康桑就是我仰视的人,他是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优秀学生,老师经常让我这个后进学生向他学习,下课以后到康桑家做作业(说得好听,其实是抄……),我这才有机会走进这幢当年卢湾区赫赫有名的高档小区:花园公寓。对,老同学康桑家,就在花园公寓。
卢湾区的老公寓很多,但花园公寓相当别致。别的不说,开在复兴中路上的大门就很独特。老式房子有过街楼并不稀奇,但花园公寓的过街楼也太宽阔了,宽阔到在中间加了一根承重的大柱子,进出的弄堂口做成“双通道”,如此气派堪称鲜见。
从花园公寓内部看弄口
花园公寓建造于1926年,即使在我读中学的1980年代,也是五六十年的老建筑了。老人们习惯用老的名字叫它“派克公寓”,其实派克公寓和花园公寓的意思一样,“派克”么,就是park呀。但在我们听起来,“派克”两个字显然更有派头,听上去洋气得多。要说洋气,历史上的花园公寓真是非常洋气,当年它可是外侨聚集的地方。花园公寓的老居民涂忠安先生在2013年曾经留下一份口述回忆《花园公寓一位九旬老人的回忆》,中间有一段是这么写的:
派克公寓是1926年建造的。这里的房子以前是只借给外国人,不借给中国人的。因为中国人的孩子多,生怕把房子弄坏了。1947年我们搬进来的时候,外国人仍然很多。葡萄牙人、俄国人比较多。我家楼上就住着在瑞士驻沪领事馆工作的外国人,还有底楼18号,住着法商水电公司职员,是法国人。另外,还记得3号门住着两个足球明星。他们俩在上海滩都是赫赫有名的,其中一个叫沈锦顺,另一个叫法凡笑(音,可能是葡萄牙人,待考)。
涂忠安老先生说到的两位足球明星,外国人“法凡笑”我怀疑应该叫“Fabricio”,又或者是“Fabrizio”,葡萄牙人还是意大利人还真不晓得。至于那位“沈锦顺”,我猜老先生名字搞错了,应该是当年上海足坛的球王级人物“铁腿”孙锦顺才是。
“铁腿”孙锦顺
孙锦顺出生于广东东莞,1926年代表香港南华队在香港甲组联赛出战英国陆军联队时,一脚射门射穿球网,由此得名“铁腿孙锦顺”。1933年他从香港来沪,1935年加盟东华队,曾经代表民国时的国足参加过1936年柏林奥运会。1948年,已经42岁的孙锦顺仍然在足球场上驰骋,甚至入选了当时国家队备战奥运会的集训大名单,但最终没能入选。解放以后孙锦顺执教解放军海军队和上海队,陈家根、李传琪、王后军等足坛名宿都是他的学生。上世纪六十年代上海曾经拍了两部足球电影,1963年的《球迷》和1965年的《小足球队》,孙锦顺担任足球指导。孙锦顺身高只有1米68,当运动员时的体重却有80公斤左右,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个球星。但据说他的速度极快,加上“铁腿”的外号,可以想见脚头一定很重,我估计技术风格是马拉多纳、特维斯那种类型的。
孙锦顺担任足球指导的《小足球队》剧照,梁波罗(右)在电影里扮演一位有个人主义思想的教练
说到足球,涂忠安老人把孙锦顺的名字记错是不大可能的,我猜是记录的朋友记错了。因为涂忠安在震旦大学附中(今向明中学)读书期间是校足球队的主力后卫,水平相当高,曾经在1941年中西中校足球决赛中战胜圣芳济中学(今虹口北虹中学),夺得冠军,那是上了老《申报》的。不过《申报》上对派克公寓的报道并不都正面,1948年8月,派克公寓发生了一起俄籍暴徒闹事的事件,《申报》也作了报道。
1948年8月22日《申报》:俄籍暴徒两名捣毁派克公寓
说是派克公寓106室45岁的俄罗斯主妇凯乃自开纳(俄文怎么说实在无从查考),有个意大利情人叫方天谦(这个名字也蛮有意思),公寓中某日忽然来了两个俄籍暴徒,不问情由把五六件房间的家具悉行捣毁。现场的俄罗斯机女佣开来斯尼可拉被木棍打开了头,这时住在306的葡萄牙青年可拉沙跑下来帮忙,这个可拉沙是位拳击手,俄籍暴徒打不过,只能落荒而逃……不过,类似的治安事件在派克公寓只是小概率发生,涂忠安先生在口述回忆中对自己生活的环境是这么描述的:
居住在这里最大的感受就是安静,生活舒适。我们这里的房子一大特点就是结构设计非常合理,对温度和风向都有考虑,冬暖夏凉。居住在这里也很方便,原来买菜到淡水路,现在到马当路菜场。说到复兴公园,我不大去。在家附近,重庆南路上有教堂(即将圣伯多禄堂),倒是每个礼拜去一次,这时我的信仰,从读书时期到现在一直如此。原来的教堂很好,外观庄重漂亮,内部装饰也好。“
*关于圣伯多禄堂,我曾经写过一篇圣伯多禄堂的日与夜,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点击阅读
涂忠安老人震旦附中毕业以后到了金城银行会计科工作,解放以后银行改组,他到了中国人民银行,1956年调到上海师院(即今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工作。而他居住的派克公寓,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派克公寓成了花园公寓,外侨搬走了,来了很多新住户。涂老的老邻居当中,只剩下1号门的吴家还熟悉。居委会老主任郁然庭的口述回忆中是这么说的:
(七十年代时)当时花园公寓的207、208、311这三室是卢湾区政府秘密办公室……我在208住过。原来住在那里的是个造反派头目叫葛毅卿,他走后我们家就搬了进去。办公不办之后,住在208的基本都是区干部,现在房子都卖出去了。这里房子看看卖相很好,里面全是公寓式。以前外国人住是独门独户的,解放后就成了几户人家共住一室。以前我住208的时候有五个房间……1975年花园公寓加了层,加层一加以后房子就像下沉了,前两年把加的层外面做的像原有的一样。原来下面有阳台,所以上面也装了阳台,但是这个阳台是不能用的。但是总的来说,花园公寓的结构一直没有变过。
七十年代加出来的,并不仅仅是顶楼的一层而已。所谓”花园公寓“,中间原来是有一个花园的。但在七十年代,和顶层一道加出来的,还有一幢新工房。原来的花园大草坪,只剩下了一半。本来花园公寓和重庆公寓、万宜坊等,都是同一家开发商建造的,建筑整体非常和谐。在这里造出这样一幢大楼来,从观感上来说显然不伦不类。但在那个特殊时期,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正常的。如今这幢不伦不类的建筑业成了老建筑,成了花园公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提醒着人们它曾经的历史。
我再次来到花园公寓的时候是一个阳光充沛的下午,康桑并没有陪同,我只是自己在这里走走看看,从万宜坊、重庆公寓转过来,从气派的双通道大门进去。本想从淡水路的边门出去,无奈铁将军把门不得其门而出。花园公寓老了!毕竟是91岁的建筑,岁月在它的身上烙下了深深的痕迹。而我,竟然忘记了我的同学康桑家,究竟是在哪个门洞……
装饰主义风格的阳台装饰
花园公寓的立柱
如今住在这里都是哪些人呢?
布满岁月印痕的门把手
窗上的毛玻璃,数一数到底有几种花样?
加出来的顶楼
淡水路的边门锁着,对面是复兴soho的网红咖啡馆
康桑家是什么样的,真的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些数学公式、物理习题……而忘了好好看一看这幢充满历史感的建筑。我像三十年前那个后进学生一样,匆匆而来,而匆匆告退,准备赶回去吃晚饭。走出花园公寓大门的时候,正好太阳下山。夕阳的斜斜地照在这条一百多年的复兴中路上,梧桐树、行人、自行车……拉出长长的倒影。我拍下了这个动人的瞬间,黄昏里的复兴中路,和花园公寓,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九十年前,一样的日落。
呀,该找康桑喝一杯了呢!
最近我还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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