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忠路上疯子家
《金瓶梅》开禁,是很多年以后了。我们小的时候,读的《水浒传》都是节本,更不用说《红楼梦》了。想读《金瓶梅》?除非是处级以上干部或者教授以上专家。饶是如此,西门大官人和潘金莲的名字还是绕不过去的,越是禁忌,越让人津津乐道,以至于懵懂少年看到“金莲”和“西门”两个字,都会神经过敏。偏偏卢湾区有那么一条“西门路”,西到重庆南路,东到西藏南路,蛮长的一条马路。直到八十年代才因为纪念抗日名将张自忠而改为“自忠路”。当年的西门路其实和西门大官人没有半毛钱关系,只不过路位于上海老城厢的西门外,因此得名。“你们家住哪儿?”“西门路呀……”问的人不怀好意,答的人羞羞答答,弄得西门路和西门庆真有那么点关系似的。不幸我的要好同学阿牛就住在西门路东台路口的兴安里。阿牛是否因为从小被人用“西门路”的问题问得烦了,后来才发愤苦读去了瑞士定居,我没有问过他,但我每次走过自忠路这个路口,总要想起阿牛和西门路,倒是千真万确。
自忠路东头的兴安里
昨天我写了一篇路灯下的东台路,是假日无事散步的意外收获。其实我到自忠路东台路去采风,既不是为了拍东台路,也不是为了看同学阿牛的老家,而是想去看看兴安里对面的弄堂:曾经的裕福里。老卢湾的房子总体来说越靠近南市老城厢越旧,要淡水路以西才有花园洋房。裕福里却是个例外,就在“西门路”最靠近南市老城的地方,这么正气、这么扎实的新式里弄,是鹤立鸡群的。而这条我同学阿牛家对面的弄堂,也确实出过不少名人,其中最出名的,就是章太炎。
裕福里早已拆迁,只剩下一幢房子茕茕孑立,我猜这就是章太炎的故居了
民国时代文星辈出,但我个人最欣赏的,非余杭章太炎先生莫属。上海人俗话说杭州人是“杭铁头”,这块地方的人多少有北方人说“混不吝”的脾气。余杭是杭州的郊区,章太炎的“铁头”硬到什么程度呢?硬到有点疯了。
章太炎原名章炳麟(1869-1936),浙江余杭人,因仰慕顾炎武(原名绛)和黄宗羲(字太冲),所以给自己起名“绛”,别号“太炎”。他曾自我评价:“我是疯癫,我是有神经病”,正因其“疯”,才在清末民初的历史上留下一段又一段佳话
章太炎的人生非常精彩,写一部长篇小说都不够,仅谈他几件特别“疯”的事情,已经很有讲头了。1903年,他在《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中用“载湉小儿,不辨菽麦”这样的话写光绪皇帝,登在《苏报》上,当然犯了“大不敬”之最。要放在中国人的地盘,抓起来可以论凌迟之罪。好在是在租界里犯事,由会审公廨判了三年徒刑。警探抓他的时候,章太炎事先已经得到消息,却并不逃走,反而迎着警探走上去,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别的人都不在,你们要抓的章炳麟,就是我!”伸出双手,“请”警探上铐。
重庆南路288弄大陆坊,章太炎在上海最早的居所。因南北高架动迁,大陆坊沿街的房子被拆掉一部分
章太炎早在1913年就和汤国梨女士在上海结婚,新房放在法租界吕班路大陆坊(今重庆南路288弄)。大陆坊和思南路、香山路非常近,章太炎和孙中山、廖仲恺等人经常来往。说章太炎疯,是真疯。从香山路孙中山居处到大陆坊没有几步路,他却不认得,连自己家住几弄几号都不知道,上了黄包车,对车夫说:“走,回家!”您家在哪儿啊?不知道!就是这么地疯。
上世纪八十年代大陆坊弄堂口还在时的照片,著名画家蒋兆和也住这条弄堂
二次革命时,章太炎写了《讨袁檄文》和《讨袁宣言》。事败后他北上和袁世凯“说理”,袁世凯接见他,他摇着羽毛扇,扇柄上挂着袁世凯授予他的二级大勋章。袁世凯知道来者不善,干脆不见他,章太炎在传达室暴跳如雷,大骂“袁贼”,还掀翻了室内的桌椅,打碎了门窗玻璃。袁世凯把他软禁起来,让儿子袁克定送去被褥和食品,章太炎在被褥上写上“袁贼”二字,并宣布绝食抗议,自己写了篆书“章太炎之墓”五个大字,叮嘱死后用在自己的墓碑上。
章太炎墓在杭州,和明末抗清志士张苍水墓咫尺之隔。自己的墓碑由自己书写,这疯发得厉害
上世纪二十年代初,章太炎闭门谢客以诗书自娱,夫人汤国梨出任博文女校教务长,该校校长则是章太炎唯一的女弟子黄绍兰。中共“一大”开会时,与会代表就住在位于今太仓路的博文女校校舍里,会议的部分议程也是在这里召开的。章太炎的家则搬到了贝勒路礼和里,按照地址找,应该是现在的黄陂南路146弄。此处现已是香港新世界大厦的一部分,没有任何遗迹存在了。
章太炎在上海的第二处住所:贝勒路礼和里,现已是大商厦的一部分,拆得干干净净了
1922年,章太炎住到南阳桥裕福里,就是文章开头说的自忠路18弄,位于西藏南路和东台路之间的这条新式里弄里,一住就是五六年。孙中山逝世后,章太炎被公推为上海追悼会筹备处主任,他就在这里写了《祭孙公文》。1927年4月蒋介石大权在握,章太炎“疯气”又发了,呼号“中华民国死了”,以遗民自居。蒋当然恨他,给章太炎开了通缉令,他在上海呆不住,只能避居苏州。
晚年章太炎
对自己的“疯”,章太炎有清醒的认识,他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在兄弟看来,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面现形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略高一点的人,富贵利禄的补剂,虽不能治他的神经病,那艰难困苦的毒剂,还是可以治得的。这总是脚跟不稳,不能成就什么气候……”章太炎的倔强,由此可见一斑。
自忠路裕福里2号章太炎旧居旧照(图片来自网络)
昨天当我来到自忠路裕福里寻访时,此处已被围墙围住,只剩下一幢房子孤零零地伫立着,我猜这就是章太炎的旧居,2号。
其实在裕福里和西藏南路之间,原来还有一条弄堂敏慎里,因为建造地铁,早几年已经拆除了。17路公交车从自忠路走,到西藏南路转弯,经常吃红灯。当年裕福里弄堂口有一家“狼牌”运动鞋专卖店,我记得从我小时候一直存在,起码经营了二十几年,高中时代,一双“狼牌”运动鞋,还是很高级的。当然还有兴安里,有我的要好同学阿牛。后来,先是阿牛去了瑞士,狼牌运动鞋专卖店也没有了,最终,裕福里,在我眼里淡水路以东最有腔调的新式里弄、“章疯子”章太炎的家,也拆成了平地。只保留了一幢房子,大概是给开发商出了难题:这是文物,不好动了。放着,碍事。拆,又有压力。最终结果如何,我等平头百姓只能等看结果了。2015年4月份,当时裕福里拆迁进行了一半,我曾到这里寻访,拍了一组照片,如今看来,苍凉有之,感慨有之,不妨放在这里,算是对裕福里的凭吊吧。
1936年6月,67岁的章太炎在苏州病倒了,高烧40度。虽经美国医生抢救,终于还是撒手人寰。辛亥元老冯自由回忆,章太炎弥留之际,有一团祥光从他的头顶上向窗户飞出。章太炎留给后人的遗言是:“设有异族入主中夏,世世子孙毋食其官禄”。章太炎去世后,按照余杭的风俗要在棺材内用绸缎覆盖,夫人汤国梨坚持用红黄蓝白黑五色绸缎,坚决不用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有人认为不妥,汤国梨说:“太炎先生……为五色旗出过力,坐过牢,而没有为国民党旗效过什么劳……你们怕,责任由我来负。”
章太炎夫人汤国梨(1883-1980)
因为抗战爆发,章太炎家人南下逃难,暂时将他葬在苏州章家的后花园。1937年苏州沦陷,日军前来骚扰,内中有一位日军军佐知道此处是章太炎墓后,在墓旁立了一块木柱,上书“章太炎之墓”,从此日军再也没有来过。1955年章太炎移葬杭州西湖边,文革中,章太炎的墓被掘开,遗体(尚未腐朽)被拖出弃于荒地,幸亏有位好心的园林工人将他草草收埋在山脚下。直到1981年,章太炎成为“中国近代史上杰出的爱国主义者”,为他重修了墓地,在墓茔落成前三天,才找到章疯子的遗骨。
自忠路东台路口的章太炎旧居屋顶
时间回到1913年,当章太炎天天喊着“袁贼”的时候,不免有左右进言,请袁世凯一不做二不休成全了这位章疯子。窃国大盗袁世凯说了一句自我解嘲的话:“他一个疯子,我何必与之认真!”
最近我还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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