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为什么不爱笑

前两天，媒体上铺天盖地关于鲁迅的文章。官方是为了纪念诞辰140周年，9月25日是他的生日。民间有人引用他的句子：“村里的狗叫了，其他的也都跟着叫；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叫……”中小学时读过很多鲁迅的文章，记不得有这一段。再一想，《鲁迅全集》共有十几二十卷，据说是有700万字，我猜研究鲁迅的专家都未必能一字不漏地通读一遍，想必总有出处吧。好几天读下来，我发现如今研究鲁迅真是巨细靡遗，小到柴米油盐酱醋茶，一一考证出来。比如我很感兴趣的“吃”的问题，流传一份鲁迅家的菜谱，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不要说一百年前，放到现在都是很好的。倒推三四十年，上午吃红烧鳜鱼、芋炖排骨，下午还能再“翻花样”端出蒸鸡和椰菜牛肉，应该没有几个家庭能做到。

鲁迅家用菜谱

现在的文章讲究图文并茂，所谓“有图有真相”，关于鲁迅的内容看得多了，我发现一个细节：老先生绝大多数照片都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样子，笑容基本没有。这当然和民国时代的画风有关，那时候拍照成本很高，人像照都是“拗造型”，现在流行的什么“比心”、“茄子”，那时候是不流行的。但嘴角带点笑，露个四颗或两颗牙，还是很普遍的。但鲁迅笑的照片几乎没有，更不用说露出牙齿了。这是为什么呢？

很少有鲁迅笑的照片

这样就算不错了

鲁迅为什么不爱笑？这是个问题。有人说：鲁迅是民族魂，老是笑嘻嘻的，成何体统。但民族魂也是人，凭什么不能笑。生活中的鲁迅喜欢开玩笑，写的文章固然有大量匕首和投枪，但风花雪月、谈笑风生的，也有。鲁迅的弟弟周作人有篇文章，写到鲁迅在北京大学讲小说史，问学生是不是喜欢林黛玉，大家都说喜欢。学生中有调皮的，问周先生您爱不爱林黛玉？鲁迅回答：我不爱。学生追问：为什么不爱？鲁迅说：因为她老是哭哭啼啼。你看，鲁迅不喜欢哭哭啼啼，他喜欢快乐的。

老婆孩子热炕头

眉间是舒展的

嘴角带一丝丝笑

其实，鲁迅不爱笑，即使笑也不会咧开嘴，自有其道理。前两天翻看鲁迅晚年非常信任的日本医生须藤五百三的材料，发现须藤医生在鲁迅去世后，于1936年11月15日在《作家》杂志（第二卷第二号）上发表过一篇悼念文章《医学者所见的鲁迅先生》，这篇文章后来又收录在1937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一周年时出版的《鲁迅先生纪念集》里。此文堪称鲁迅先生的病理报告，同时也揭开了我内心的谜团：鲁迅先生为什么不爱笑？因为他的牙不好。

须藤五百三

图片来自“孔夫子旧书网”

按照须藤五百三的说法，鲁迅七八岁的时候牙齿就坏了，因为蛀牙的原因彻夜睡不着觉。民间疗法和求神问卜都没有用，从牙冠蔓延到牙根，乡间的所谓治疗，无非是拔除。鲁迅到二十二三岁时，大部分牙都缺损了，二十七岁开始装假牙。因为牙齿原因，鲁迅患上胃扩张和肠弛缓症，吃什么都不香。二十五岁进入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鲁迅在《藤野先生》里写：“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何以如此愤怒？当然是因为日清战争（甲午战争）的原因，或许和他当时牙疼三天三夜不能进食，也有点关系吧。鲁迅自己说过，牙好肠胃好的人，因为暴饮暴食的缘故，反而使得脑的机能减退，而天生体质孱弱的人，在日常生活中便特别留意锻炼涵养良好记忆力。须藤五百三在文章中写道，鲁迅逝世前一天，他注意到对方已经是“筋骨薄弱，并应列举痔核，牙齿全缺，胃扩张、肠弛缓症、胸膜炎、喘息、肺结核等病症”。当时鲁迅还能开玩笑：“只要没有花柳性病就可以证明自己是纯洁的”，到次日就不行了。

鲁迅和萧伯纳、蔡元培合影

也是难得一笑

牙齿不好也能笑，但鲁迅不爱笑还有个原因，他全口牙都不好，尤其门牙。1922年，鲁迅坐黄包车时发生车祸，整个人飞了出去，因为手抄在兜里，来不及掏出来，嘴着地，门牙摔掉两颗。鲁迅在文章里说：“我手在袋里，来不及抵按，结果便自然只好和地母接吻，以门牙为牺牲了。”这两颗门牙到第二年才补上，中间一段时间自然只能漏风。作家都喜欢熬夜，鲁迅也不例外。晚上写文章，手头常备甜食，比如他爱吃沙琪玛，吃过的朋友都知道，沙琪玛糖分极高，而且容易粘牙。还有夫人许广平老家广东的伦教糕，吃着，写着，东方既白。睡前刷牙的流程就免了。长此以往，牙齿会好才怪。电影《黄金时代》里有一段对白，鲁迅对萧红说：“我三十岁不到，牙齿就掉光了，满口义齿。我戒酒，吃鱼肝油，以望延长我的生命……”词儿是编剧写的，事情一定是经过考证有依据的。

“我三十岁不到牙齿就掉光了”

电影《黄金时代》剧照

鲁迅难得一笑，即使笑，也是笑不露齿。那么到底有没有笑到露出牙齿的照片呢？我找来找去，只找到一张，还不是正面，而是侧面的。1936年10月6日至8日，“第二次木刻流动展览会”在上海西藏中路（当时名为虞洽卿路，就在那一年10月1日刚改的）八仙桥青年会举行，鲁迅那年夏天病了，很瘦。可他喜欢木刻，所以来了，还很兴奋、很快乐地批评作品优劣。当时有位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的学生沙飞（原名司徒传）在暗中观察他，感觉鲁迅先生“他活像一位母亲”，并“乘机偷偷地拍了一个照片”。就是这一张：

鲁迅大笑的照片

侧面露出一排义齿

1936年10月沙飞摄

这张照片拍完后只过了两周，鲁迅就去世了，沙飞又拍摄了遗容和葬礼。次年抗战爆发，沙飞带着摄影器材奔赴华北抗日前线，正式参加八路军。他用相机拍摄了中国军民的战斗和日寇的暴行，拍摄了聂荣臻和白求恩，记录了众多根据地人民生产生活、踊跃参军的真实画面。1949年12月，因病住院的沙飞开枪打死了为他治病的日本籍医生津泽胜。1950年3月4日，沙飞在石家庄被华北军区军法处处以极刑。当时未满38岁。1986年5月北京军区军事法院经再审查明，沙飞是在患有精神病的情况下作案，不应负刑事责任，原判决撤销。

鲁迅和青年木刻家

1936年10月沙飞摄

在精神出现问题的痛苦岁月里，沙飞随身带着白求恩遗赠的相机和鲁迅的照片底片。他用防潮纸小心包好每张底片，用铁盒装好，放在上衣口袋里。沙飞死后，这些鲁迅笑容的原版底片随他一同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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