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居夫妻,空洞的亲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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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真故发布了《双城生活的夫妻们》一文,关注距离与亲密关系的拉扯,引起读者热议。作者投书真故,讲述了自己父母分居二十年的故事,漫长的时间滋生了隔阂,耗尽人的活力。这是分居生活的阴暗面。母亲和父亲的两地分居,是从他们结婚后的第13天开始的。
从我记事起,家里几乎只有母亲一个人。只是,每天晚上九点,一个外地号码会打进家,这是询问今天家中情况如何的父亲,母亲会聊起我的期末成绩,亲朋的人情往来,猪肉价格上涨,末了会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父亲大约半个月回来一次,每次在家待上两三天。父亲回家对于家庭来说是件大事儿,午饭桌子上会多两道荤菜,我放学的时候会格外开心一些,晚上看电视的时间也会多一些。两天之后,父亲在凌晨出发离开,等我醒来,只有脏衣篓里的几件衣服证明他曾回来过。
日子再一次回到父亲回家前的旋律,对于母亲来说,这样的日子,已经整整二十年。
母亲25岁的时候,是我家这个广西小县城,唯一一座百货大楼的销售主管,按她的话说,“傲着呢,头都是扬着走路”。而大学毕业没几年的父亲,还只是在省会的一家小公司做零活。
母亲的教导,我一直视若信条。母亲是一个极富有远见、擅长与人打交道且会营销的能人,她不该在家呆着。她的能力远非一个简单的主妇可以体现。我4岁学画画、5岁学小提琴、7岁学声乐,绘画、甚至是乐理知识,小县城所有的艺术资源母亲都给我捞过来。初高中的弱项学科她也通过各种关系找当地名师为我一对一辅导,母亲使出的一切精力、金钱,一步一步推着我从一个县城三流中学考进武汉一所很有名气的985。
母亲把我和妹妹,尤其是我,她的第一个孩子,当作是她充沛的精力、蓬勃却再也无法实现的职场野心,以及本该悉数投射给父亲的激情的发泄方式。
18年来,我只去过一次南宁,母亲带着年仅7岁的我和3岁的妹妹,还有她的朋友、我的祖母一起5个人,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宾馆开了两间房间。此行的目的,是为了给父亲藏在南宁的女人打胎。
来之前,母亲已经下定决心和父亲离婚,这也意味着我和妹妹即将分开。我记得,母亲翻到父亲和那个女人亲密短信的第二天,让父亲开车带她来到郊区极为僻静的一个公园,父亲忙着看护妹妹,母亲用父亲的手机给那个女人打了一通电话。对她说:“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就一个要求,我求你,善待我的孩子。”
具体是哪个孩子她没有明说。很久之后,当母亲可以镇定地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对我说,如果当年和你爸离婚,你妹妹现在早就已经不认识我了。
她又说,如果当年没有辞掉工作,生你妹妹,我和你爸10年前就离婚了。
从进幼儿园与外人打交道的第一天,我就学会了隐瞒家里的真实状况。母亲总是苦口婆心地教导我,当有人问起父亲在哪里上班,我就说在土地局(父亲的生意涉及地产工程),若是有人追问为什么父亲不来接送我,我再补充,他经常被局里外派到南宁出差。
一开始我不理解为什么要撒谎,即使遵照母亲的要求,也是不屑地讲完她事先教给我的全部台词。直到某天发作业的时候,6岁的我看见同桌的作业本上,家长签字的地方,爸妈的名字交替出现,一页又一页。
上初中,我也开始有喜欢的男孩子。那时候的我认为,能每天看见喜欢的人,便是一种莫大的快乐。在“爱河”里无法自拔的我,经常想到妈妈,她是否也像我一样,期待每天都看见喜欢的人呢?可即便母亲再想又怎么样?父亲还会回来吗?
两地分居对于母亲来说最痛苦的,是等待的煎熬,以及在等待中不得不磨炼的近乎变态的忍耐力。洗碗台和卫生间是她的工作地点,菜市场的讨价还价对她来说,就像出差要账一样刺激。母亲的视野慢慢缩小,每天打交道的人局限于孩子同学的家长,慢慢的与一些社会话题脱节。
五年级,我刚接触QQ空间,想添加父亲的QQ好友,母亲便问父亲索要他的密码,父亲不给,母亲就拿菜刀威胁父亲,说割她自己一刀换一个字母,直到登录成功为止。
母亲有的时候把气撒在我身上,我也非常得意甚至有点满足的忍受着。因为我知道,这点小事和母亲受的委屈相比根本不算什么。我学会装乖,学会嘴甜哄人,会每天跟母亲说“妈妈我爱你”“离开你我该怎么办”,撅着嘴卖萌也都是算计好的。以此来换得母亲不生气、换得她不提出离婚。
我长大后,还学会了适时岔开话题。每当母亲开始感伤两地分居的苦,如果那个时候我们在公园散步,我就会说今晚天气真好;如果那个时候我们在看电视,我就会说你看这个演员真帅;如果刚好我们在吃饭,我就故意皱眉头说,妈你今天这菜炒的可真咸。母亲很少拆穿我的伪装,这么多年,她或许已经认了,又或许是,徒劳挣扎太久,不得不认了。
母亲相信,婚姻危机可以通过孩子来解决。在南宁,母亲让父亲带我去商场,给我们俩创造机会独处,当我捧着洋娃娃太过高兴,以至于忘记对父亲说母亲教我说的那些话时,母亲夺走了洋娃娃、给了我一耳光;母亲强迫我去给父亲讲一对夫妻共度难关的故事,让只有九岁的我和父亲谈谈;每当我给父亲打电话,母亲总要在旁边听着,用嘴型示意下一句该说什么。
我认定,给父亲打电话绝不是消遣,而是关系到母亲今晚心情和眼泪的任务和使命。
多少个夜晚母亲一个人站在我和妹妹的床前,父亲的手机关机打不通,她紧握拳头咬着牙,赤着脚在冰冷的木地板,做着苍白无力的割舍。早晨醒来他们的结婚照相册还摊开放在床头,两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已经做好,我一碗妹妹一碗。
母亲有多要强,就有多纠结和憋屈。他们没有离婚,依然两地分居的过着日子。父亲离不开南宁,就像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无尽地哭喊,也割舍不掉我和妹妹。
父亲初中考入县城中学,因为贪玩很少回家,在那之前祖父祖母也因为忙于照看农事不管他。父亲没什么家庭观念,从少年阶段就养成漂泊的习性,讨厌被家、被身后之物拴住的感觉。而这,恰恰和从小家庭观念很强的母亲相反。
高考完的暑假,我和母亲一起看电视剧《三十而已》,看到许幻山出轨,小子言搂住顾佳的脖子说,要是爸妈离婚,他选择跟着爸爸,因为这样妈妈就会因为舍不得他跟着爸爸,而选择不离婚。
我看了看身旁母亲,她没有说话,她被剧情吸引住了。还好她没有看见我掉在地上的眼泪。
母亲命令我,这辈子不允许和你姑姑说一句话。
在亲戚面前,母亲被堂而皇之的指责,“这么多年没挣钱、都是我弟养着你”, “这么多年过的多轻松”,“怪不得他(父亲)出轨”,母亲的心在滴血。
高考那年,我发挥得很好,是我们县城的理科状元。庆功宴上,母亲最爱听的话就是“孩子考得这么好,妈妈这些年可值得了”。不知道我这小小的成就,能不能真的成为母亲忍痛十年的慰藉。
2020年秋天,我去了武汉,父亲在南宁,母亲和妹妹还在广西的这座县城里。母亲的重点培养对象由我转变为妹妹。光阴的轮子一日一日的,毫无感情的前进,而车辙,也把母亲离婚的心思和愤怒一日一日地压平。
母亲不是没有想过办法让父亲回来。除了用“女儿计”,她还借助娘家的力量。我的舅舅在当地颇有名望,他向父亲承诺,只要父亲肯放弃南宁的生意回到母亲身边,他就可以托关系帮父亲谋到不错的职位。
而父亲每一次都打拖延战,他说他并非不想回家陪我们,只是无法放弃在南宁自己打拼出的事业。母亲并没有同父亲死磕到底。
母亲偶尔也是有些小俏皮的。可这俏皮,也令我心酸至极。去年农历十六的晚上我和她出去散步,月亮又大又圆又亮的戳在暗黑色的天幕。母亲幽幽地说:“月亮里面住着一个女人,叫嫦娥,她和丈夫常年两地分居。她总是把自己关在月亮里,今晚日子好,她出来透透气。”
我刚想用玩笑的语气把这句话搪塞掉,像往常一样岔开话题。母亲突然攥紧了我的手——“以后你结了婚,若是也和丈夫两地分居,妈妈我拼了命也要拆散你们,让你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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