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补肉身的人
"
美院毕业之后,苏启超辗转成为一名“赝复师”。这是一个替病人“修复肉身”的工作,用巧手艺捏造人体器官,以“修复”人们因外伤或疾病而受损的外形。
经过反复调试调整,这些人造的肉身部件,可以和人们的身体缺口紧密贴合,看不清破绽。人的尊严,也就在这真与假的缝隙间。
屋内一侧摆着一个宝蓝色的玻璃箱,箱子的前部开了两个手腕宽的口子,里面尽是浅黄色的碎屑,和一个小电机与无数把大大小小的电动磨砂刀。一边的台子上,整齐地摆着一排耳朵。它们形状各异,肤色深浅不一,打眼看上去和人们自己脸侧的耳朵别无二致。
成日成日地,苏启超徘徊在那台宝蓝色的机器和手工作业台边,为顾客们细细捏造那些“器官”。
那排耳朵对面,还擂着三排、几十个像卵一样的明黄色石膏盒子。里面扣着着“眼球”,白眼球里挂着红血丝,虹膜外延微微泛着蓝光,它们不是真人的眼球,没有柔软的触感,而是坚硬的薄片。日后,它们将被放置到因各种原因眼球受损的病人的眼眶中,替代原本明亮眼珠的位置。
形形色色的义体,只起修复外观的作用。比如义眼片,它无法重新为人带来光明,只可以修复原本残缺的外观,即便如此,修补肉身的残缺伤口,对许多病人来说,是重新面对生活的重要起点。
苏启超今年34岁,说话语气短促。美院毕业后,他做过销售、采购。之后,大概六七年前,他听朋友介绍有一份叫赝复师的工作,帮人制作义眼和其他义体,收入可观,工作内容又和画画有点关系。没考虑多久,他就在朋友的引荐下拜师学艺,正式干了这一行。
一开始最难的是帮病人戴义眼片,要翻开人的眼皮,直直地看着灰白的、血红的、残缺的、萎缩的眼球,稳住手,把坚硬的义眼片塞柔软的、血管密布的眼腔。那时候他刚开始面对这些异于常人的人体表征。
学徒阶段,苏启超总是拿师傅史长根练手。他的师傅史长根在2012年春节燃烟花的时候炸伤了眼睛。被烟花炸伤那年史长根30岁,为此一只眼睛丧失了视力,手术治疗也没能阻止眼球日渐萎缩。
了解史长根的经历,苏启超窥见了一些失去健全躯体的人,艰难复健生活的旅途。
塌陷的眼睛连同掠走了史长根的部分光明和正常生活。他不能再骑以前钟爱的越野摩托,正常的工作也无法开展。失去眼球之后,他一点点塌成了心灰意懒的男人,很少出门。还收起了家里所有的镜子,以防不小心撞见萎靡的自己。
那时他前后换了十几副义眼片,店员会提着一个兜子倒出义眼片给他挑选。那些批量生产的硬片与他的眼腔不够贴合,戴着总不舒服。后来他发现国外有职业专门给身体残缺者定制义体,索性跑到英国学了这门技术。
回国后,史长根自己开了一间小店。他称呼自己为“赝复师”,用“赝品”修补身体的意思。他做的义眼片,除了不能随着身体状态的变化而变化,外观能够与人的另一侧眼球非常相似。此外也做义耳、义鼻、义指、义乳,甚至整个眼眶和半片脸颊。
这天午后,一个中年男人走进苏启超的店里。男人戴着墨镜,身形挺拔,走路风风火火地没有迟疑。坐在苏启超工作室那张“问诊凳”上后,他摘下眼镜,头也立即微微垂下。回答着苏启超的询问,他讲述了眼伤的来由。7月份时,他磕伤了眼睛,在同仁医院做了手术,这次是特意从秦皇岛来复查。去医院前,他来了苏启超这儿,想配义眼片。
佩戴义眼片有两种情况。一是直接在萎缩的眼球上配义眼片,它与眼球贴合,随之转动,灵活度更高。患者需要定期把义眼片取下来清洁。另一种情况是因病变不得不做眼球摘除手术,这时则需要在空荡的眼眶里植入一个眼珠替代物:由周围的眼部肌肉组织包裹住的义眼台,再在义眼台之上佩戴义眼片。这种情况下的义眼片灵活度稍差,不过平时可以不用把义眼片摘下来。
男人的头微微抬正。苏启超抬手,翻开了男人耷拉着的右眼眼皮。内里,白色的眼球上密布血块、血丝,黑眼珠则泛着异常的灰白色,如同一只悬在深红泥浆中的旧木船。
“现在眼睛还疼吗?”苏启超问。
“平时不疼,”男人自己抬手摁了摁眼皮,“但这么往下摁就会疼。”
制作义眼片,第一步是取模。往病人的眼腔里滴入一种特殊的液体,液体在眼睛里固化成型,勾勒出义眼片的大致边缘形状。根据这个模型,像苏启超这样的赝复师会用蜡烧出样品给病人试戴,不断调整形状,直至义眼片能恰好地吸附在眼球或义眼台上,随其灵活转动。
苏启超判断,男人的眼球还没恢复好,滴入塑形材料可能会伤害他的身体。男人着急,想赶在第二天去复诊前把义眼片做了,反复问,现在戴义眼有什么弊端。他说,害怕第二天一去医院,医生会说服他摘除眼球。想着如果能在今天配好义眼片,他就有了一个证例,向医生证明自己可以不用走到摘眼球那一步。
说话间,男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抬手抚弄自己的眼眶,像是想要确认什么。
类似于配眼镜,苏启超先给男人试戴了透明的义眼片。硬片在男人的眼腔里一进一出,惹得泪水从男人的眼眶簌簌掉下来。见状,苏启超叫男人还是明天听取医生的建议再说。他告诉男人,就算是摘除眼球,也可以在眼眶内安装义眼台后再佩戴义眼片,只是灵活度差一点。不过他还是希望男人能尽量保住眼球,毕竟一想到做剜去眼球的手术,多少还是有点让人害怕。
得知无法做义眼片,男人有些失落地离开了。
北京的十一月有些冷清,这天,苏启超只接待了这一位客人。
店里四下无人,苏启超又坐到桌前把玩他那些用来固定义眼片的橡皮泥。无聊的时候,他总是爱把它捏成形态各异的没眼睛的小人。
苏启超清楚,对于他的顾客们来说,“修补”好肉身,只是人们对“残缺感”脱敏、一点点重建生活的发端。这个过程自然艰难,但个中滋味人人不同,不是一个“难”字可以概括了之。
他的师傅史长根刚开店时,平日蜗居在店里。店里进进出出的都是境况相似的人,他们用义体修补躯体的外形,走出去面对如常的世界。在人来人往中,他逐渐搭建起安全感。制作义体时眼睛聚焦在手里的活儿上,用不着大的视线范围,这让他淡忘一只眼失明的事。
逐渐积累对身体的掌控感和对周围人的信任,是史长根一点点对“残缺感”脱敏的关键。有次他和朋友聚会,喝酒后,一个朋友问他为什么他的眼睛一边泛红一边不红,以前一被问起就浑身不自在的他当时涌上一股无名的勇气,坦荡地说出“因为我一边的眼睛是假的呀。”那是他第一次直接坦陈自己身体的不寻常。
史长根和助手平均每年要帮助800多位来访者修补肉身,制作义体的时间很长,他总会在间歇和他们聊天。许多人在面容受损后无法外出工作,有的是被用工方以莫名的理由拒绝聘用,有的是惧于面对旁人审视或好奇的目光。
一个北京的女孩在事故中失去了一小块鼻翼,那是面部最显眼的地方。受伤之后,她再也没有出去工作过,一晃就是十几年。制作这块小小的鼻翼前后花了三个月的功夫,因为它体积小,对精确度的要求极高。佩戴上赝复体后的一周,她给史长根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找到了工作。
还有一个患上鼻癌的女孩,挖除整个鼻子后还要接受化疗,在多次烤电后整个鼻部皮肤和肌肉组织都被烤糊,露出森然白骨。她患上了抑郁症,连外出买菜都很难做到。史长根给她做了一个鼻子,颜色和肤色几乎无差异,新鼻梁上的雀斑和脸颊上的紧密相连,不细看很难看出鼻子与脸颊连接处的痕迹。抑郁症不会仅因一个义鼻而治愈,但至少这是抚平心灵创伤的开始。
今年三月,史长根听助理说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在用小红书,就开始在那上面发图和视频展示自己的修复手艺。一方面,是想为店面带来更多客源,另一方面,他也希望通过网络能让更多身体残缺人士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帮助他们。当年他眼睛受伤时,能接触到的定制义眼都是要专门从国外请专家,做一个义眼片起码要八万块钱,这不是所有家庭都能承担的。现在做义眼的成本降低,而普及率仍不够高。确实有不少人在看到他的帖子后向他咨询。有的人小时候三四岁时受伤,一直拖着受损的身体到现在六七十岁,根本不敢想象原来自己也能变得和寻常人一样。
互联网的算法神秘莫测。他在小红书上发的帖子有时无人问津,有时又会突然引来一窝蜂的关注和好奇,甚至有不少人留言说想要拜师学艺。为了提高被发现的几率,他和徒弟开通了6个小红书账号。
十一月中旬,一位保洁阿姨独自一人来了苏启超的店里。她从小就单眼受伤失明,最近才网上发现义眼片的存在。丈夫不同意她做义眼,她不死心,又去询问平日要好的姐妹的意见,六个人里有四个投了反对票。
但她还是来了。她跟苏启超说:如果不是眼睛这样,她肯定不干保洁。苏启超记得那位自认被受损眼睛改变了命运的保洁阿姨,她等待义眼片做好的时间很漫长,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哼歌。
“那你就在网上拍短视频唱歌呗。”苏启超向她提议一个新的职业路径。过了几天,他收到了阿姨发给他的视频“处女作”。视频里,阿姨大方地展示了戴义眼的过程,然后笑容洋溢地对口型唱歌。
“要真唱,别老对口型。”他在微信上继续给她支招。
对于用义体修复了外观的人们来说,这些义体,为跷起亟待修复的生活提供了支支撑杆。
苏启超发现,很多失去眼球后安装了义眼台的人对义眼片有巨大的依赖,他们依赖义眼片带来的支撑感。义眼片填充了空荡的眼腔,也填满了心口的残缺与虚无。
苏启超曾接到公司客服的一个奇怪的要求:到机场去接来访的病人。一问原因,才知道这位病人是个双目失明的老人。在机场大厅,那位50多岁的老太太戴着墨镜,由丈夫陪伴着等待。见苏启超到了,老人在伴侣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向苏启超走来。
老太太并非先天失明。身体康健四十多年后突然被夺去视力,一颗眼球形态完好,另一颗萎缩,都只能微微感光。老人的眼腔敏感,在取模时难以承受刺痛,苏启超只好跳过这步,翻开老人的眼皮细细观察深邃幽黑的眼腔,凭经验和想象一点点做出眼片的形状。
制作眼片的间隙,老人给苏启超看了自己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五官清秀,一副心向往美的明媚姿态。借着老照片聊起往事,老人松弛的眼皮下隐隐泛出了泪花。
老人看不见,学习佩戴义眼片的时候只能靠感觉。苏启超扶着她的手一点点摸索,教她怎么先翻起上眼皮,滑入眼片的上侧,再掀起下眼皮,把整个眼片放进去。半个多小时后,老人学会了自己佩戴义眼片。她的丈夫在旁见了她重获的明亮眼睛,赞不绝口。双目失明的人无法看到自己佩戴义眼的模样,但源源不断地接受他人的赞美,仍能使他们拾回曾经不得不抛下的对美的追求,从而重新构建尊严与自信。
两位老人准备离开时,夜幕已经降临。老人尚未适应新眼睛,苏启超建议她不要再戴墨镜。至少,摘下墨镜后,她能够凭借另一颗眼球感受到的微弱的光自己走路。
至今,苏启超还保留着当时给老人制作的义眼的半成品。很多眼球萎缩的人眼皮会松弛塌陷,肌肉无力,导致眼皮一直耷拉着,睁不开眼睛。给他们配义眼片时,苏启超会制作特殊的凸起,让义眼片渐渐把眼皮撑开。日复一日,坏眼会渐渐睁成和好眼一样的大小。
老人的眼腔格外深邃,因而需要一个较厚的义眼片。圆鼓鼓义眼片撑出一个饱满的弧度,苏启超觉得,它像一顶帽子一样。
一年多之前,苏启超曾到吉林给一位妇产科医生制作义眼。她因病变摘除了眼球,装了义眼台。然而,包裹着义眼台的肌肉出现增生,长出了两根五六厘米的鲜红色的肉芽,直直地伸出眼眶。作为医生的她曾自己把它们剪掉,但后来这肉芽又长了出来。因为肉芽的缘故,她的义眼片鼓鼓囊囊,整个眼球看起来要比另一边凸很多。她一直看得别扭,想找苏启超配一副更完美的义眼片。
苏启超给女人试戴义眼片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在冒血。女人急得一边哭一边嘴里叨念着“不疼不疼” ,她太渴望这个承载着她重重的希望的义眼片做出来了。苏启超特意在新义眼片上开了两个小洞,方便肉芽穿出来,不像以前是窝在义眼片里面。这样一来义眼片和义眼台更贴合,整个眼睛显得没那么凸。
赝复师做不出绝对完美的义体,只能在能力范围内趋近完美。苏启超觉得,最难越过的是心里的坎。他发现追求完美的病人总喜欢对着镜子反复查看,越看越觉得有瑕疵。镜中的脸和旁人眼里的成像并不相同。苏启超总是劝病人,佩戴义眼还是外人看着不奇怪就行,没必要太在意镜子中的样子。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得进去。
女人对着镜子反复端详自己许久,觉得左右两边还是不够对称。第二天,她把义眼片退还给了苏启超。过了几天,女人又给苏启超打去电话,说想要再试试,苏启超已经离开了吉林,只能与她约定时间,下次女人来北京,再给她重新做一个。
苏启超遗传了家族的少白头,上小学的时候前额正中就有一大撮白头发,因此没少被同学“老头”、“老头”地叫。轻微感受到刺痛后,他很快就不再把这事放在心上。现在的他年纪刚34岁,头发已花白,却从来没去染过发: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旁人的闲言碎语就伤害不到自己。
自我接纳是一条长路。少白头与失去眼球不是同一层级的痛苦,那些来探访苏启超的顾客,在这条路上要行得更远。
一位67岁的上海老人,来史长根的店里时西装笔挺,戴着礼帽,整个人很精干。退休前,他在国企做司机。30多岁时在工作中受伤,赔进去一只眼睛,单位安置给他一套房子。当时,领导跟他说,千万不要告诉媳妇,免得媳妇看不上他,跟他离婚。做了摘除眼球的手术后,他一直眼睛蒙着纱布,在妻子面前拆开纱布前,他暗自装了义眼台和义眼片。
一瞒就是三十年。除了老人的妻子,他的女儿也全然不知情。这些年来,他从没把义眼片摘下来过。现在眼片用得发旧发白,就来找史长根换个新的。他想让史长根给他做两个,一个平时戴,一个备用,免得哪天不小心义眼片掉出来丢了手足无措。
史长根这几年遇到过不少一直向配偶隐瞒自己戴义眼的客人,以男性居多,也记得有一个在事业单位工作的女性来更换义眼片。新的义眼片比以前的更逼真,这反而让她焦虑起来。“这回家要怎么交代呀。”丈夫只知道她以前眼睛有伤,所以看起来怪怪的,完全没发现那是坚硬的义眼。
出门时,女人和丈夫说,是要去医院看眼睛。“那要是他问起,就说眼睛看好了嘛。”史长根这样安慰她。
最开始,史长根觉得向爱人隐瞒这事,终究是对伴侣不公平。但和来访者相处着,也渐渐对他们心生理解。比起看习惯镜子里的自己,和面对陌生人的眼光时平静处之,更难的是回到家里,与最亲近的人四目相对。
除了肉身上略有残缺,他们和常人别无二致,但就是这么一丁点不同,却可能带来一直陪在身边的爱人的厌弃与排斥。如果爱人因此离开,本就孤独痛苦的他们要如何生活下去呢?
这些伪装的说辞,有些并不精巧,真真假假地,也相安无事多年。
苏启超记得曾经有个包工头来店里,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西装,打着领带,他的弟弟跟在身后,帮他拿着公文包。男人有些得意地说,这么多年他的妻子一直没发现他在佩戴义眼。这次来换新的义眼片,他也是跟妻子说自己是去外地出差。男人的经济条件很好,一直用的是最高档的义眼片,从没摘下来过。
那天在店里,妻子给男人打来电话,他三言两语就应对了过去。后来,在他去洗手间的时候,男人的弟弟跟苏启超说,这么多年了,也许嫂子早就已经看出来了,只是没有点破。
- END -
往期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