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正仁（Chung-in Moon），韩国延世大学名誉教授、韩国前外交与国家安全事务总统特别顾问，研究兴趣包括东北亚问题、韩国对外政策、核不扩散等；申英德（Young-Deok Shin），韩国东亚基金会Global Asia项目研究员，研究兴趣包括国际关系理论、美国对外政策、联盟政治等。
来源：Chung-in Moon and Young-Deok Shin,“‘South Korea Going Nuclear?’: debates, driving forces, and prospects”, China International Strategy Review, 2023, Vol. 5, No. 2, pp. 157-179.
近期，美韩两国频繁举行军事演习、宣布美国核武器将执行对朝鲜核威慑任务，朝鲜列装新型战术弹道导弹系统、与俄罗斯缔结全面战略伙伴关系，朝鲜半岛冲突风险上升。本文探讨了韩国拥核的历史、现状与前景。20世纪70年代，美国终结了韩国独立拥核的秘密计划，在韩国人心中树立了“核禁忌”。半个世纪以来，朝鲜核威胁加剧、美国安全承诺不确定、国内环境变化逐步打破了这种禁忌，支持韩国拥核的观点有了更坚实的政治基础。本文阐述了关于韩国拥核公共辩论的演变与性质，揭示了推动韩国独立拥核努力的内部与外部力量，并讨论了这种努力的成本与后果。韩国在寻求独立核力量的过程中将面临严峻挑战。核脆弱性、高昂人力成本、负面安全后果、对经济和民用核工业的影响，以及国际声誉损失，都表明韩国拥核之路十分危险。1971年，时任韩国总统朴正熙下令制定“890核武器开发计划”（Project 890）。朝鲜军事威胁尖锐、美国撤走第七步兵师、中美关系缓和导致韩国安全焦虑上升，独立拥核旨在提升韩国自卫能力、发展国防工业。然而，该计划遭到美国强烈反对。韩国以放弃拥核换取美国安全保障，包括设立韩美联合司令部（ROK–US Combined Forces Command, CFC）、取消撤军计划等。美国的反对在韩国人心中留下了深刻的“核禁忌”。当前，这种核禁忌面临新的挑战：朝鲜核威胁加剧、特朗普执政时期美国安全承诺和延伸威慑可信度下降、支持独立拥核的公众舆论上升，上述因素促使越来越多的韩国保守派政治家、学者和媒体人士公开呼吁独立发展核武器。本文旨在研究韩国拥核的主要观点与前景。第二部分讨论“美韩同盟与延伸威慑”“重新部署美国战术核武器并采用北约式核共享”“独立拥核”三种观点；第三部分分析推动独立拥核的国内与外部推动因素；第四部分评估韩国独立拥核的成本和后果；第五部分为韩国的核未来下结论。30余年的外交谈判只令朝核问题越陷越深。朝鲜宣称是世界上第9个拥核国家，并证明自己拥有完整的核武器产业链。核原料方面，朝鲜截至2021年初至少拥有了230千克高浓缩铀（HEU）；核技术方面，朝鲜2006年10月以来已进行了6轮核试验，2017年9月进行的第六次核试验爆炸当量突破50千吨，并采用了裂变引爆、高温聚变点火等技术；运载工具方面，朝鲜目前拥有20种短程和中程弹道导弹系统，正在开发洲际弹道导弹、潜射弹道导弹（Submarine-Launched Ballistic Missiles, SLBM）等战术核武器，还将发展高超音速武器，军事情报卫星等技术。最令韩国担忧的朝鲜核理论的变化。2022年9月，朝鲜颁布《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核武力政策》，规定朝鲜可以先发制人地针对非核攻击使用核武器，这是针对韩美同盟常规力量优势的威慑战略。朝鲜的核威胁不再虚无缥缈，而是真实存在的，韩国需要应对。韩美军队的常规威慑和美国的延伸威慑一直是应对朝鲜核威胁的支柱。就总体军事实力而言，韩国在军队数量上稍显逊色，但在质量上却远胜于朝鲜。尽管朝鲜拥有大量军队和武器，但其质量却令人怀疑，朝鲜未能从国外进口任何大规模的先进武器就是明证（2024年7月18日，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会见俄罗斯军事代表团，“就维护相互安全利益的两国军事领域合作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达成了共识”。译者注）。相对地，韩国经济和国防工业实力雄厚，且大规模采购了外国先进武器。此外，韩国部署了由杀伤链、导弹防御系统、大规模惩罚报复系统组成的“三板斧”防御系统：杀伤链旨在先发制人地摧毁朝鲜军事设施，导弹防御系统负责拦截朝鲜导弹，惩罚报复系统进行“第二次打击。”这一路径的支持者认为，美国常规威慑和核延伸威慑都运行良好。美国本土的洲际弹道导弹、部署在印太地区的战略潜艇部队、驻扎在关岛的战略轰炸机均可直接打击朝鲜。朝鲜不断加强核武器与导弹能力是美国威慑有效影响朝鲜的反证。既然美国的威慑仍然有效，那么美国及其盟友应将重点放在缓和紧张局势和建立信任措施上，这离不开恢复积极的外交。自 1994 年以来，威慑、对话和外交一直被同时用于应对朝鲜的核威胁。朝鲜核武器与导弹技术的增强使基于常规威慑和延伸威慑的传统方法广受批评。韩国认为，朝鲜新版《核物理政策》与“火星-18”导弹试射成功表明朝鲜的核威胁是真实的、迫在眉睫的，单靠常规武器和美国不牢固的延伸威慑难以应对。美国不会冒着本土遭受朝鲜核打击的风险兑现威慑承诺，相互确保摧毁（MAD）是应对朝鲜的唯一方法。1991年前，美国曾在韩国部署961件核武器。在上述背景下，韩国一些保守派政治人物和学者呼吁美国在韩国重新部署战术核武器。2017年，自由韩国党（韩国现执政党人民力量党前身，时为韩国反对党）领导人洪准杓访问美国，强调部署核武器对填补美国撤军战略真空至关重要，甚至主张将其作为与朝鲜谈判弃核的筹码。但美国对此反应冷淡。美国重申其对延伸威慑的坚定承诺，认为重新部署是不可取的：这可能诱使朝鲜先发制人进行打击，招致中国和俄罗斯反对，不利于朝鲜半岛稳定。由于美国拒绝重新部署方案，韩国保守派将注意力转移到建立北约式核共享安排上，即通过核规划小组（NPG）共享核信息，联合规划实施核政策，使用本国战机装载美国核武器。韩国保守派认为，引入北约式核共享有助于遏制朝鲜核计划，将韩国从朝鲜核威胁中解放出来。但是，美国核武器严格来说是无法“共享”的：美国核武器使用权完全掌握在美国总统手中，北约式核共享政策需经美国国会参议院批准。美国学者认为，此种做法与美国及其东亚盟国的核心军事目标不符，会引发严重的政治风险，例如激怒美国地区对手、扩大联盟内部分歧等。（Byun and Lee, 2021）。事实证明，美国的延伸威慑难以遏制朝鲜核计划，部署美国核武器和建立北约式核共享安排都不可行。韩国强硬保守派开始追求独立建设核武器。韩国独立拥核支持者分为两派：一是不考虑美国态度，通过主张“主权权利”和“以核制核”确保韩国拥有核武器来应对朝鲜、保障生存的绝对派（consummate school）；二是将独立拥核作为与美国讨价还价的筹码，确保美国核保护伞可靠的工具派（instrumentalist school）。两派都认为，朝鲜核威胁是真实存在的，朝鲜半岛和平的唯一途径就是双方相互确保摧毁；不可能通过对话和外交谈判解决朝核问题，如果朝鲜可以通过欺骗国际社会获得核武器，那么韩国拥核也是顺理成章的；美国国内政治瘫痪和美国总统（特别是特朗普）行使权力的不可预测性表明美国的核承诺是不可靠的，韩国需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核武器。还有人认为韩国可以走以色列的道路，通过说服美国及其盟友获得核武器。推动韩国独立拥核的动力是什么？国内因素和外部变化在动态地相互作用。在韩国国内，核禁忌被打破、支持独立核开发的公众舆论和技术能力是关键的推动因素；就国际而言，重要因素有朝鲜核威胁升级、美国的模糊信号以及乌克兰危机。（一）国内推动因素：核禁忌被打破、舆论支持与技术能力2023年1月，尹锡悦总统在外交国防联合报告会上的言论打破了20世纪70年代以来韩国的“核禁忌”。尹锡悦表示：如果事态更加严重，韩国可以拥有战术核武器或确保其安全的核武器……凭借韩国科技，能够迅速获得核武器。此后，执政党和一些保守派学者积极宣传支持核军备的观点。在尹锡悦发表上述言论之前，《朝鲜日报》《中央日报》等保守派媒体就积极为独立拥核造势。韩国公众对核问题的看法受朝鲜行为影响，朝鲜核试验和导弹试射会助长支持拥核的舆论，南北关系改善则推动公众反对拥核。国际规则严格禁止乏燃料后处理和武器级铀浓缩。在核禁忌有效的时期，韩国忠实地遵守了这些规定。但 2023 年 4 月 28 日，尹锡悦总统在哈佛大学发表讲话称：“如果做出承诺，韩国将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拥有核军备技术基础设施。”引发了韩国国内和国际观察家对韩国生产核武器的技术能力的争论。尽管韩国拥有较好的经济和技术基础，但仍尚未完全掌握后处理和铀浓缩技术，也缺少核武器开发领域的研究人员，独立拥核仍面临艰巨挑战。（二）国际推动因素：朝鲜核威胁升级、美国模棱两可与乌克兰危机朝鲜核威胁升级是韩国考虑独立拥核最紧迫的外部因素。如前所述，朝鲜不再坚持“不首先使用核武器”原则，允许“先发制人”，降低战术核武器使用门槛；从前，朝鲜将美国本土、夏威夷、关岛作为主要目标，但现在已是美国在韩军事基地。美国模棱两可的信号也鼓励了韩国拥核支持者。2016年，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在竞选时暗示可能允许日本和韩国去核，而他当选后对盟友的政策也加剧了韩国的疑虑。如果特朗普2024年再次当选，韩国需要独立拥核，为美国的不确定性做好准备。美国战略学术界也发出了鼓励韩国独立拥核的信号。乌克兰危机也刺激了韩国保守派。他们认为，如果乌克兰不放弃核武器，那么危机就不会爆发；乌克兰危机也证明了美国延伸威慑的局限性。鉴于朝鲜已成功开发出针对美国的核报复能力，韩国也处于类似乌克兰的困境中。尽管有这些理由和驱动力，去核仍是一条充满障碍和不确定性的危险之路。《不扩散核武器条约》机制和《韩美原子能协定》构成了直接而根本的法律和制度障碍。美国、中国、俄罗斯、日本和欧盟将坚决反对韩国为维护《不扩散核武器条约》机制以及缓解韩国和东北亚地区的战略不稳定而进行核武器开发。进步政党、和平主义非政府组织、环保团体以及韩国民间社会将与跨国组织合作，广泛开展反核运动，韩国最终将在追求拥核的过程中遭遇灾难性的损害。最令人担忧的潜在结果源于核脆弱性和相关的人力成本。相互确保摧毁（MAD）和核威慑逻辑使有计划的核攻击变得不可想象，但鉴于核军备竞赛的不确定性，危机升级的几率非常高。核武器非但不会增强韩国本已压倒性的常规军事能力，反而会破坏基于常规力量的威慑，甚至会削弱韩国使用常规力量应对朝鲜攻击的能力。朝韩两国都将面临一个拥有核武器的对手，双方都有先发制人的动机。韩国拥核也会推倒东北亚“核多米诺骨牌”，中国、俄罗斯会立刻加强核能力以制衡韩国，日本右翼势力也会积极推动拥核。韩国拥核会破坏美韩同盟。防扩散支持者在华盛顿影响力强大，他们不会相信拥有核武器的韩国会继续对美国恭顺；提供核保护伞是美国在东亚维持霸权的重要基础，美国不太可能允许日本和韩国拥核。韩国拥核会招来毁灭性的经济制裁，沉重打击韩国高度依赖出口的经济和民用核工业。最后，韩国拥核会严重损害自身国际形象。如果韩国成为首个退出《不扩散核武器条约》的民主国家，它将丧失对朝鲜的道德优势，破坏与西方盟友的战略互信，招来中国、俄罗斯的严厉批评，韩国成为“全球支点”（global pivot）的梦想将破灭。独立核军备的成本似乎远远高于其预估的收益。尽管如此，核禁忌已被打破，拥核势力一直在鼓吹核道路的危险性。尹锡悦政府一直夹在美国的不扩散压力和国内支持者的核野心之间。2023 年 4 月通过的《华盛顿宣言》为韩国摆脱这种进退维谷的困境提供了极具吸引力的出路。美韩两国同意建立核磋商小组，美国承诺更频繁地派遣战略核潜艇。《华盛顿宣言》成功让支持核武的声音变得微弱，但拥核派已开始谨慎地考虑一种以提高核潜伏期为重点的对冲战略。本文的分析表明，韩国独立拥核既不可行、也不可取。朝鲜半岛安全问题需要从根源解决，摆脱针锋相对的对抗，恢复对话和谈判、以外交手段解决朝核问题。可以探索设立“东北亚安全峰会”作为六方会谈的升级版，探讨建立东北亚无核武器区的可能性。本文的贡献在于，回顾了韩国政府和战略学术界对独立拥核的立场，论证了韩国独立拥核的依据、方案和可能后果，丰富了研究东北亚问题的视角。本文的未尽之处在于，作者指出韩国拥核派坚信不可能通过对话和外交谈判解决朝核问题，但在结论部分仍强调了沟通协商的重要性。朝核问题的最新动向距离和平谈判也更加遥远。我们有必要从过去汲取经验，思考过去的谈判为何破裂，为何东北亚地区未能建立有效安全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