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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宇明专访:在学术的无人之境做养群之人

语标 2023-07-17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语言资源高精尖创新中心 Author 李祥

深秋时节,落叶慢慢掉下,冷和热都不再突然,人心和季节也慢慢沉静下来。李宇明走在北京语言大学的校园里,构思着学生的新选题。在这样广阔的天地里,人生有着无限发展的可能。

北京语言大学校园

六十多年间,李宇明也曾不断构想自己的人生,但现实永远比想象精彩:生活在贫穷的小山村时,他喜欢阅读和写作,但没想过能进入郑州大学中文系;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中汲取营养时,他没想过构成文字的文本会与自己相伴一生;与病床上的妻子共同向病魔宣战时,他也没想过儿童语言研究的天地更为广阔。坦然面对际遇起伏,李宇明或主动或被动走出自己的舒适区,直至奔入无人之境;敏锐捕捉习以为常的语言现象,他或有意或无意抽绎出新的规律,为中国语言学开疆拓土。


1.没有书读是另一种饥饿


深秋,河南省泌阳县境内,伏牛山与大别山交汇处层林尽染。著名的倒流河——泌阳河,从白云山东麓经由此处,划开了长江与淮河两大水系。诗经时代以降,“泌水倒流”就常被文人墨客感叹万分。
泌阳河的黄昏(图源网络)
但诗经的浪漫,并没能带给人们富足的生活。
李家祖辈都是农民,和无数乡亲一样,一辈子也没出过县市,不知道这个国家有56个民族,河南省外还有更远的边疆,更不论中国外的世界……1955年,李宇明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名叫张庄的小村子。三年后,就赶上了自然灾害。
“那时候吃饱肚子是第一位的。”李宇明记忆里,公社大食堂开饭后,吃不饱的孩子们便开始哄抢蒸屉和铁锅上残留的锅巴。碳水化合物加热后口感松脆,是难得的美食。
蔬果陆续成熟的春夏最得喜爱。暮春之际,孩子们会趁大人不注意溜到河边的田地里吃豌豆苗。吃完后再就着河水把嘴巴洗干净,“那是真正的偷吃。你们可能不理解,万一被逮到,可是大事啊!”李宇明笑起来十分爽朗,恰当的位置上,你还能看到双眼的缝隙间,明亮的眼睛也在跟着一起笑。
“但那都不是最苦的”,李宇明话锋一转,“对我来说,更大的饥饿是没有书读。”
在场所有人都诧异,一个食不果腹的男孩,居然还想着要读书?
“我好奇心其实很重。”李宇明幼年时经常帮父母放牧牛羊。看着牛羊在山丘和草地上自由行走,他的心思也飞到了远处:“我经常对着天空发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的好奇心如何得到满足?”
和邻居不一样,李宇明的父母是小学毕业——这在彼时彼地,已经是高学历了。所以李宇明家里其实是全村甚至全乡的“文化中心”。新的农药种子到货了,邻居来问问怎么用;谁家要办红白事了,主家要登门请笔墨,询问礼节习俗……“那时候我就知道,上学读书可以知道很多东西。”
一天下午,所有人都去参加集体劳动。5岁的李宇明跑去奶奶家。恰好遇上小学老师来动员新生入学,李宇明很兴奋地报了名,开始步入文化世界。
但毕竟是农村,能寻求到的书很快就读完了。“那时候农村的教育文化资源是很匮乏的,这方面的饥饿没有解决办法。”
直到考上高中,李宇明才如鱼得水。这里的图书室虽然不大,但涉猎范围已经很“宽”了。尤其是一些中外书籍,让李宇明大快朵颐。放学、午休、甚至课间,都有可能在这里见到他。管理员对这个男生也格外留意,并“破例”允许他暑假多借几本书回去。“那时候连书包都没有,我就拿块布包起来,一路上那叫一个高兴!”
高中毕业后,李宇明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到汝南园林学校。学校边上就是洪汝河。泌阳河向西流,而洪汝河却是一路向东,流入淮河。“他们都要流过无数人的家乡,经历漫长跋涉,阅读风景万千,才能投入大海的怀抱。”

汝南园林学校(图源网络)


2.文学青年跨过语言学门槛


“我的心飞到了毛主席纪念堂”,李宇明看到试卷上这几个字,心里怔了一下:我哪见过毛主席纪念堂啊?!

1977年的高考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但语文试卷上的作文题,在当时着实让李宇明犯难。“我从没想过会在作文题上失分。我作文成绩一直很好,自认为还算是个文学青年。”
焦振华,现任泌阳一高的校长,当地的文化名人,曾是李宇明高中的语文老师。焦老师的作文课内容丰富,引人入胜。散文的优美与神韵、历代诗词歌赋的不同气魄、现当代文学的美学旨趣,都极大地启迪了学生的文学理念。“可以说,那时候文学就在我心里慢慢扎下了根。”李宇明还尝试写小说和剧本。处女作《退彩礼》是移风易俗的主题,还是全县文艺汇演的获奖作品。
面对“毛主席纪念堂”的高考命题,李宇明一时无从落笔。“我当时想,纪念堂应该是非常伟大庄严。我见过最庄严的地方,就是农村的土地庙。”依样画葫芦,李宇明的高考作文,硬生生把纪念堂的四梁八柱写成了土地庙的模样!“最后结尾,我还回扣了一下主题,说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飞到了毛主席纪念堂。”“梦”的文学意象,竟很得阅卷老师赏识。
1978年春天,40.2万名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新生入学。李宇明如愿以偿地进入郑州大学中文系。但他逐渐发现,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于是把目光投向了写作之外的新闻。
如今的郑州大学(图源网络)
大三学期开学不久,学院组织了一场摸底课程大赛。其实就是一场普通的考试,却大浪淘沙般地为中国语言学淘出了个李宇明。
成绩出来后,他得到了语言卷的好分数。中文系主任、语言学带头人张静教授便把他叫到了办公室。“张静教授大概是说,国内语言学研究缺少人才,且这个学科研究,还是很需要敏锐才智的人,很有挑战性。希望我能考虑。”简短的一席谈话,却在一个年轻人心中播下了语言学种子。
“我本来也对数学就很感兴趣的,高考的数学成绩就很高。语言学研究有点类似于今天的大数据分析。”李宇明发表的第一篇论文《所谓名词词头“有”新议》,就是研究古代汉语中“有”字的多重含义和不同用法的。这篇论文的发表及张静教授的肯定,鼓励着李宇明继续探索。“仿佛翻越了一座座山丘跨入了无人区,又像一条小溪一步一步靠近大海。”
出于豫南人对武汉的向往,本科毕业后,李宇明考入华中师范大学,师从邢福义教授攻读研究生学位,在这里得到了语言学研究最重要的术和道。

李宇明(前排右3)与邢福义(前排右4)(图源网络)
第一次走进邢教授的书房,李宇明就被满屋的杂志震撼到了。《十月》《长江》《花城》……各种各样的文学杂志一摞摞摆放整齐。抽出几本翻看,里面有些地方密密麻麻地写了备注,还折好了页码。在杂志封底的空白处,还写满了备注的页码和大概内容。“后来我慢慢知道,这就是邢教授的治学方法,在习以为常的语言事实中发现问题,深入研究,巧而为文。”
有多“习以为常”呢?李宇明讲述了邢教授一次研究生面试的情况。
考生做完自我介绍,规规矩矩等待老师出题。邢教授和蔼地说:“别着急,慢慢说。”然后就默不作声了。
考生们一脸茫然,大着胆子细声问道:“先生,您还没出题?”
“出了呀!‘别着急,慢慢说’。就这些语言现象,你都想到了什么?说说看。”
“别着急”是个否定祈使句,“慢慢说”是形容词重叠做动词的状语。这两类现象,谁都可以讲几句,但讲深讲浅,却能看出学术水平。这样的题目,能考出学生的语言学素养,而不是要学生死记硬背,更不是只能按导师的观点回答问题。
这场面试,至今还是李宇明的独特记忆。
“这是典型的‘邢式命题’,日常所见但不一定是日常所想。”李宇明把邢教授的研究之“道”概括为“尊重语言事实,理论植根于泥土”。“每一个领域都可以有不同的‘术’,但都离不开研究的‘道’。”
邢福义(左2)与他的学生们(图源网络)

3.学术伉俪扣开新大门


几天前,我们正在李宇明的办公室侃侃而谈时,来陪同记者采访的在读博士生唐培兰,举起手机拍下了照片。几秒钟后,在李宇明的夫人白丰兰女士的手机上,便出现了现场的画面。
“我一般在外面,都会多拍些照片传给我家那口子。告诉她我在做什么,就像我们一同在现场。”提起夫人,李宇明便敦笑着,脸上洋溢着夫妻共历风雨的幸福。

李宇明与夫人白丰兰女士

他们相恋于大学。但白丰兰在河南大学上大三时淋了一场雨,诱发了类风湿关节炎。这种病俗称“死不了的癌症”,发病时全身关节肿胀,疼痛难忍。如今她仍行动不便,两手只有无名指可以敲击键盘。
但那时只凭爱情。一句“我陪你”,就让两人定下婚约。
李宇明与夫人白丰兰女士
1983年的元旦,河南省信阳市中医院的一间病房装饰得格外特殊。疾病的痛苦被幸福的欢笑掩盖。病床上的白丰兰在医生和病友的见证下,成为李宇明的妻子。
这并不仅仅是一个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为了照顾生病甚至后来近乎瘫痪的妻子,李宇明不得不放弃此前的汉语语法研究——这也恰恰为他开辟新的无人之境提供了可能。
语言学、心理学、认知科学等不少学科,一直都在关注人类幼年的语言习得问题。心理学家从心理机制出发,对孩童的学习过程提出了不同的假说和可能性,但无论是皮亚杰的认知理论、信息加工理论还是认知神经科学,都无法阐释儿童学习语言的能力为何远超成人?
现代语言学大师乔姆斯基假定儿童天生具有适用于人类语言的习得装置,这种与生俱来的装置就是“普遍语法”。但这一理论一直都备受争议。人类的语言能力究竟是天生的,还是后天习得的;语言的演化是人类基因作用的结果,还是历史文化影响的结果……很多年间,这些问题都没有让人特别信服的答案。
李宇明用实证的方式,步入回答这一科学之谜的漫漫征程……
早在女儿冬冬出世前,夫妻两人就开始做准备了。“我夫人得了这个病,身体的照顾是一方面,心理的照顾是另一方面,毕竟那时候还年轻。”为了让夫人更多地融入社会生活与学术活动,李宇明和夫人决定一起投入儿童语言学研究中。
这对学术伉俪走过的路确实艰辛。
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异地就业并不容易。白丰兰毕业后选择了离武汉最近的河南信阳工作。通信不发达,两人只能靠写信传递信息。纸短情长之外,一本惊艳整个语言学界的著作,在中国邮政的信差手上一张张摞在一起。记录婴儿语言,文字常常不好用,两人约定了用录音带记录冬冬的发音。每一天的记录都尽量详实,既缓解了思女之情,也进行了科学观察。
李宇明还请在国外的朋友复印一些国外儿童语言研究的文献寄回来。他则寄去朋友在国内时听惯了的中国歌曲磁带作为感谢。从这些寄回来的资料里,李宇明对西方的研究有了更深的了解,接触了皮亚杰等一批理论家的观点。
第一次清晰地叫“妈妈”,第一次清晰地叫“爸爸”,第一次清晰地说“不”,第一例人称代词“我”,第一例动词重叠,第一例量词,第一例副词,第一例时态助词,第一例复句……大量的原始素材陆续从信阳寄往武汉,李宇明出众的抽象能力也逐渐发挥作用。他总结了冬冬从语调到声调的语音过渡,研究了120天前的发音规律。此后,他还发现了儿童初步掌握语言功能后出现沉默期等一系列现象,并给予了充分的论证和解释。
日志插页(1986年5月)
六年的时间,对普通人来说也许不算长,但对李宇明夫妇却好似创建了一个新的时间体系。业内评价,这是世界上跟踪记录儿童语言发展时间最长、最为完备的科学考察实录。中国的儿童语言学资料就在白丰兰女士和家人的一套简单的纸笔间,以涓滴意念汇成了河——这些记录最终促成了李宇明总结出儿童语言学习的多个重要规律。这些规律的揭示,填补了中国语言学研究的片片空白。
2019年底,冬冬成长的全程记录被编辑整理成《人生初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这套书成就了李宇明的研究,也给后继者提供了详尽的材料。
“我的研究,有一半是夫人的功劳。她现在也是我的团队的‘政委’,负责学生们的思想工作。”李宇明说,有些感激和爱是分不清的。早些年间,夫人还能外出,李宇明就尽量带着她多走走。黄山飘渺、西湖涟漪、赤峰草原、烟台海滩,很多地方都留下了李宇明的足迹和轮椅的轨迹。多年前参加团建,李宇明还把夫人推到了长城上。那天风不大,白女士围着纱巾。虽然已被疾病折磨了很多年,但脸上却看不出痛苦。“她跟我说,很感谢我一直陪着她,让她活下来还对社会有意义。站在长城上,如同站在了世界之巅一样开心。”后来不能随便外出了,李宇明出差时就多拍些照片,回来后给夫人边看边讲。再后来,学生们就成为他们夫妻的通讯员。他们会将老师生活中的点滴拍照给“政委”。即便不在身边,夫人也能看到李宇明的举手投足。
李宇明与夫人白丰兰在长城
这两天天气渐冷,晚饭后,李宇明依然会推着妻子在小区里散步。没有多少人知道他曾是教育部的司长,曾是北京语言大学的书记,没有多少人知道他是国内语言学界的名家。邻居们只是知道,他是一个丈夫,每天推着生病的妻子散步的好丈夫。

4.“抬头是山,路在脚下”


 一年到头,北京语言大学校园里最忙碌的地方就是图书馆了。博士生张洁一直在这里埋头整理儿童语料。这些语料有一部分是李宇明观察记录孙辈语言发展的音像材料,是他承担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中国学前儿童语料库建设及运作研究”的内容,也许会成为《人生初年》的续集。张洁希望能通过观察语言事实探讨儿童语言发展的规律,并从儿童话语中了解父母交际策略及儿童交际意图。她说,“这是一个全新的、更细化的领域,到了这个阶段,我才体会导师说的学术上的孤独。”
“我带博士生的目的,就是让他们自己开拓出一个学术上的无人之境,做一个养群之人。人有三等:靠人养活者,自食其力者,养活他人者。养活他人者可谓‘养群之人’。为学亦是如此。”李宇明不赞成博士生只会在“学术共同体”里享受他人成果,亦应作“养群之人”。
先后任职教育部语言文字信息管理司司长、北京语言大学党委书记后,李宇明更加坚信了学术研究要为社会进步做贡献的理念。“社会问题是学术第一需要关注的问题。每个学者都要关注社会问题,将其学术化,开拓出新领域,学术才能发展,社会才能进步,获取学术红利。重视学生创造力,这大概也是受邢福义先生的影响。”李宇明说。
作为第一届研究生,李宇明和师兄弟受到了邢福义先生格外的重视。邢教授的课堂很少有说教,只是在潜移默化中训练学生的学术创造力。
研究生的第一堂课,学生们都带着崭新的钢笔和本,准备做笔记。简短开场后,邢教授却拿出最新的杂志上的一篇小说让我们看。“邢教授让我们自己发现语言现象,分析其中的规律。”下课后,学生们还要进一步收集事例,写论文提纲,与邢教授反复沟通求教。“邢教授的学生对事实的观察和抽象能力都很强,应该就是这样培养起来的。”
同样的训练方法下,李宇明的学生研究课题五花八门:有人研究法律语言学,有人研究人工智能技术领域语言的应用,有人研究国际组织和国际语言传播机构,有人研究中文国际教育,有人研究语言规划与语言传播,有人研究香港语言生活,还有人研究语言资源……以语言为圆心,学生们的研究内容延伸到了多个领域。“唯一不好的,就是苦了我咯!他们每个人做的都是全新的,只有基础的语言学我懂,其他的我都得重新学。”
今年66岁的李宇明,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北京语言大学南门的语言资源高精尖创新中心是他新的领地。他在这里担任首席科学家,指导中心进行创新研究。中心重点建设语言资源库、语言文化博物馆和“语言通”智能服务三大工程,集科研创新、学科孵化、产业服务、人才汇聚与培养、国际交流与合作为一体。“我国已经开展了‘有声语言资源库建设’和‘语保工程’。未来,全球的语言资源都将在这里收集开发,满足数字经济时代的数据需求。”
再一次,李宇明进入了无人之境。
看着学生们茁壮成长,李宇明讲起了40年前在华中师范大学宿舍的往事。
“邢老师的隶书写得非常好,有一次他来我们宿舍,我们就请他题字。”没有现成的宣纸,邢先生就顺手把墙上的一张标语扯下来,在背面写下了“抬头是山,路在脚下”八个大字。“这八个字是我们的师训。意思是,胸中要有远大目标,但是为学不能只是望山,更需登山,学术之路在你脚下。”

本文作者:李祥,《北京日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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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责编: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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