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左右”到底有错吗？

“大约”为估量副词，表示对数量、时间等的不很精确的估计，同类词语还有“约”“大概”“大略”“大抵”“约略”“约莫（摸）”等。“左右”则是指概数形式，同类还有“上下”等。“大约”后面所带的概数也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如：约十岁左右、约二十来岁、约三十公斤上下、约五千好几、约三百多公里、约二三十人、约16万—60万年前等。因此，“大约……左右”只是这种形式的一个代表，探究它是否有错，实际上是指“大约”后面是否可以带概数。

许多语言学家、编校与质检人员一直认为“大约”后面是不能带概数的，如“大约五十年左右”，就认为“大约”与“左右”语义重复，只能保留其一。那么，“大约……左右”到底有错吗？

▍专家争论

语言学界与编辑出版界对“大约……左右”是否有错有着激烈的争论。一部分专家学者认为“大约……左右”有错，“大约”后面不能使用“左右”，如凌大的《实数与“大约”、“左右”、“上下”》（《新闻爱好者》1991年第10期）认为使用约数时，“大约”“左右”“上下”均为蛇足之笔，只有后面是实数时才能使用。许多汉语学著作与语文教学论文都将类似的例子作为错例来进行分析，如：

团长是一位大约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干部。（黄伯荣、廖序东主编：《现代汉语》增订版，下，高等教育出版社 1991年版，第34页。）

科长是个大约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干部。（《现代汉语讲义》，下册，第72页。另见徐国华编著：《汉英语法比较研究》，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9页。）

在这次演讲比赛中，那个表现最突出的女孩大约15岁左右。（鲍亚民：《词语累赘分析》，《中学教与学》2005年第8期，第16页。）

许多编校图书与文章也将此类问题确定为差错，认为是词语累赘，是表意重复的冗余成分。如黎洪波、利来友的《图书编辑校对实用手册》（第四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1—62页）就认为“约5000～6000吨”“约5分钟许”“约两千余人”等为表意重复，应该删除“约”。

与此相反，也有许多专家学者认为“大约……左右”没有错。李思明的《重复用约数不宜否定》（《中国语文天地》1986 年第6期）就认为“约一千多个”“大概一百来人”“约一万人左右”“约七八十万人”这类表约数的说法，它的特点是约数由两种表约数的方式组成，可称为重复用约数。这类重复约数能够历千百年而不衰，原因在于它顺应了语言的交际需要，被事实证明是有生命力的东西，而且今天还活跃在言语之中，似不应视为“不规范”而要求改正。

崔山佳在《现代汉语“潜显”现象研究》（巴蜀书社 2008年版，第309—342页）一书中，专门考察了重复用约数的情况，列举了“约……余”等39种重复用约数的形式，肯定了这种用法的合理性与规范性。

李振中、唐贤清的《框式结构“‘大约……左右’类”中“‘大约’类”词语的语义要求》（《励耘语言学刊》2014年第1辑）认为，框式结构“‘大约……左右’类”学理上符合汉语语法组合的语义双向选择先决性要求，学界对该量值估测结构的认同度也逐渐高化。如早在20世纪80年代朱林清等编的《现代汉语格式初探》就选用了此格式，许多专家（如梁继芳、金柬生、张雁、牛顺心等）也不乏持肯定说的单篇论著，原来持否定态度的专家学者也态度转变，当代主要现代汉语辞书不乏用例或引例。这说明，框式结构“‘大约……左右’类”因其接受度、使用度越来越高，因其使用域越来越广，在语言实践的考验中，已取得或正在取得当代汉语规范用法的资格；同时，也反映这样一种语言认知：应该客观、慎重和正确对待某些语言现象在语言实践中反映出来的接受度、合理度和表现力，不要轻易否定或随意抹杀。另外，对框式结构“‘大约……左右’类”的深入考察还有李振中、唐贤清的《框式结构“‘大约……左右’类”中量值词语的语义倾向》（《汉语学习》2013年第2期），李振中、李凌洲的《框式结构“‘大约……左右’类”中“‘左右’类”词语非隐喻认知辨察》（《衡阳师范学院学报》2016年第4期），李振中、唐贤清的《框式结构“‘大约……左右’类”中“‘左右’类”词语隐喻认知辨察》（《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

孟丽的《语义冗余和正在形成中的框式虚词“大概……左右”》（《玉林师范学院学报》2018年第3期），从“大概……左右”产生的共时特点、使用范围、历时源流等几个方面来论证“大概……左右”为框式虚词。文章认为语义的冗余并非都是语病，语言的发展允许有一定的语义冗余现象存在，因为它有可能是语言类型发展的结果。约数义框式虚词“大概……左右”还是一个正在形成中的框式介词，在诸多类型的“大概……左右”结构中，“无谓词”型的“大概……左右”结构是最典型的框式介词。

马丹的硕士学位论文《“大约”类或然语气副词的多角度分析》（延边大学2010年）考察了“大约”类或然语气助词与名词（如“开外”“出头”“多”“光景”等）、助词（如“来”“左右”“上下”）的共现情况，认为“上下”“左右”等在句中和“大约”类或然语气副词一起出现并不重复，“因为‘大约’类或然语气副词后面既可以接确切的数量，也可以接约略的数量，这就要靠一些表示概数的词语来体现了，所以‘上下’、‘左右’等词的出现是符合语法规则的。”

王政红的《“大约”等副词与约数并用的语义重叠与规范》（《出版发行研究》2015年第2期）认为，一些高等院校现代汉语课教材以及一些编校手册认为“大约”等一类副词不能与约数“左右”等词并用，并用造成“语义重叠”“成分多余”。编辑界对此似乎也达成了共识。但是，“大约”等副词与约数并用，有大量的语言事实存在，在语义和语用方面有足够的客观动力，并不是不规范的病句。因此，编辑在遇到“大约”等副词与约数并用时，不能只囿于逻辑层面，把它当作不规范的病句。否则，非但徒劳无功，还会枉杀“大约”等副词与约数并用的语用价值。

张景川、郑婉婷的《约略副词与约略数词能否并用》（《中学语文教学参考》 2017年第30期）认为，“大约”等约略副词与“左右”等约略数词并用的句型不但多次出现在中学语文教科书中，而且生活中也存在着大量类似的语言事实，因此，约略副词与约略数词是可以并用的。

徐家永的《“大约……左右”的说法有语病吗》（《语文教学之友》2006年第5期，另见徐家永：《“大约……左右”的说法有语病吗?》，《中学语文教学》2006年第11期）从2005年语文高考重庆卷的考题答案“半个小时左右”为语病这一例句出发，考察了“大约”后面所带概数的五种形式：相邻的两个数字并列连用；在数词或数量短语后加上“来”“多”“把”“左右”“上下”“以上”“以下”“光景”“开外”等；用疑问代词“几”“多少”等；在数词或数量短语前加上“成”“上”“近”“约”“大约”“约莫（摸）”“大概”等；在数词或数量短语的前边加上“约”“约莫（摸）”“大约”“大概”等，在后边加上“多”“光景”“开外”“左右”“上下”等。因此，“大约……左右”的说法没有语病，“大约半个小时左右”不存在“成分赘余”或“表意赘余”的问题。

金柬生的《“大约”与概数》（《咬文嚼字》2000年第4期）认为“大约”等词并不表示概数，而且跟动词“超过”“不足”等也完全不同，它们是副词，只表示估计。既然是估计，“大约”等词的后面便既可以接确定的数，也可以接概数。“大约”与概数合在一起使用，绝没有重复、累赘的弊病。

贺卫国的《小议“大约在20吨左右”之类》（《语文建设》2010年第7—8期）认为“大约”是一个表示估计的副词，而不是一个表示概数的词语，其后既可以带确定数目，也可以带不确定数目。“大约”与概数一起使用，各司其职，并没有重复累赘的弊病。李美仙的《“非法走私”“大约……左右”并非语病》（《语言文字周报》2004年3月31日第4版）持相同的观点。

袁迪、冷桂梅的《由〈中原我军解放南阳〉“指瑕”想到的——框式结构“大约……左右”的用法》（《语文学刊》2013年第8期）认为“大约”是一个表示估计类的副词，不是一个表示概述的词语。既然是估计，“大约”就既可带上确定数目，也可以带上不确定数目。

王宏杰、李艳芝的《“大约12.7%左右”有语病吗？》（《语言文字周报》2019年10月23日第3版）认为“大约……左右”合乎语法结构，中学语文语法分析中将其视为语病，是单从语义层面进行分析的结果。“大约”在语义上表示不确定量，与其后表概数的“左右”容易在语义上产生交叉。实际上，“大约”一词并不表示概数，而是副词，表示估计，因此其后既可接确数，也可接概数。“大约”表估计数目，其句法语义规则为：必须在无定数量结构之前，且可以出现在“大约+[数字（时间、长度、重量、年龄、日期）]”结构中，其中数量为不定量，具有一定伸缩性。从语义与语用上来看，这里的“大约”表示对不定量的测度。

综合而言，许多专家学者均从语法、语义以及实践等层面论证了“大约……左右”的合理性、合法性，反对将“大约……左右”视为错误。

▍成例举隅

从实践使用来看，“大约……左右”经常出现，“大约”后面带概数的使用形式在许多语法著作、字典词典以及作品中均有成例。

首先，在语言学著作方面，如吕叔湘先生主编的《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就有如下例子：

小红～十六七岁│这里离县城～十里左右│大娘～有五十多岁（第141页）

大约走了十多里地才到│这一箱约莫有二三十斤│走了约莫十多里地才到（第142页）

刘叔新主编的《现代汉语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2年版）有如下句子：

普通话的词缀不很多，大约在四五十个上下。（第67页） 

其次，字典词典中也有许多“大约”带概数的例子，如侯学超的《现代汉语虚词词典》（第1版，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就有如下例子：

今年大概招一千二百人左右吧│一斤大概三到四个│这个盒子大概能盛五十来斤│北京到南京大概是一千多公里(第113页)

大概有一千字上下│每件大约二十元上下（朱自清）(第497页)

外文出版社拟翻译出版我的作品选集，分四卷，约一百二十万字左右(茅盾)(第794页)

另外，其他字典词典“大约”带概数的例子有：

【大约】表示估计的数目不十分精确。宋叶适《安集两淮申省状》：“今所团结，即其保聚不流徙者，虽不能尽在其中，大约已十余万家矣。”《儒林外史》第三六回：“我自从出来坐馆，每年大约有三十两银子。”魏巍《东方》第五部第三章：“敌机大约倾泄下五六十个炸弹才哼哼着满意地飞走了。”（《汉语大词典》第1860页。）

【大约莫】大约：～有七八百人│他～还不知道这件事。也作大约摸。（《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第247页）

【约】│年～十七八。（《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第1616页）

【法螺】软体动物，多生活在海洋中，壳圆锥形，壁厚，长约三四十厘米，表面有很多瘤状突起。（《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第354—355页）

【北京猿人】中国猿人的一种，生活在约70万—23 万年以前。（《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第55页）

【开外】《歧路灯》第三八回:“弟虽未暇与小婿订明束金多寡,大约二十金～，节仪每季二两，粮饭油盐菜柴薪足用。”（许少峰：《近代汉语大词典》，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022页。）

【约】正自祷告，忽见马前有一个黑暗暗的，约有三尺多高，只幌幌摇摇的，把那去路阻住。（曾良、陈敏：《明清小说俗字典》，江苏广陵书社2017年版，第779页。）

【大约】表示估计数目：～七八百斤（济南）。（《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第262页。）

【大约】表示估计的数目不十分精确：～有一百多人。（《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第263页。）

【大约摸儿】大致，大概；估计：他～有五十来岁。……│～有三百来斤罢！（《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第263页。）

【北京猿人】 经古地磁法测定，北京猿人的绝对年代为距今约70万—23万年，地质时代属更新世中期。（《辞海》第7版）

最后，古今作品中的“大约”带概数的例子就更多了，除以上部分案例以外，还有例子如：

其余布绢棉花共约二十余抬。(《金瓶梅词话》第91回)

归家取出担来，俱是布袱的银子，约有二千余两。(《欢喜冤家》第2回)

年纪约三十余岁，披头散发，脸上青紫。(《施公案》第1回)

走动了约有三五十年。(《西洋记》第10回)

约二十四五岁年纪。(《醒世姻缘传》第6回)

约有五六千言，俱切当时利病。(《鸳鸯配》第8回)

宝玉便上炕摇转作耍，只见个村庄丫头约十七八岁，走来说道:“别弄坏了。”(《红楼梦》第15回)

只见路旁有一残碑，倒在地下，约有五七百斤。(《镜花缘》第9回)

一副油晃晃的黑脸，两道重眉，一个大鼻子，满腮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儒林外史》第30回)

约摸总在六七十万之谱。(《官场现形记》第14回)

唯闻得五样香气，遍满青州，约莫三百里内外，无不触鼻。(《醒世恒言》卷38)

一声未了，早走进两个人来，一个身干短短的，白净脸儿，年约三十内外，一个却不过十五六岁光景，浓眉方脸，相貌比那个好些，都穿着大衣。(《泪珠缘》第3回)

那妇人约有三十左右的年纪，出来相见，序宾主礼坐下。(《梼杌闲评》第44回)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 鲁迅《孔乙己》)

大约是夜晚十二点钟左右了吧，班长把我们一共四五个从梦中叫醒。（叶紫《行军散记》）

那人姓孙，名叫本孝，约其四十出头年纪，不像是下力吃苦的人。(姚雪垠《李自成》)

大概三点钟光景，好像有一颗炮子飞过你们屋顶，打中了你们的屋脊，接着瓦打破了一大堆。(巴金《家》)

她的父亲——鲁贵——约莫四十多岁的样子，神气萎缩，肿眼皮，嘴角松弛地垂下来。（曹禺《雷雨》）

祥子出了曹宅，大概有十一点左右吧，正是冬季一天里最可爱的时候。(老舍《骆驼祥子》)

▍语料分析

我们以“大约……左右”为代表，在BCC语料库检索发现共有2560例，其中报刊有1132例。

从频次统计情况来看，从1946年到2015年，除了1971年未发现句例以外，每年均有不同程度的使用，使用峰值出现在1957年，为63次。从频率统计来看，1957年的峰值是8805次。

BCC语料库-检索式_大约_左右_的频次图

BCC语料库-检索式_大约_左右_的频率图

我们以“约……左右”为代表，在BCC语料库检索发现共有5257例，其中报刊有3903例。

从频次统计情况来看，从1946年到2015年，每年均有不同程度的使用，使用峰值出现在1957年，为218次。从频率统计来看，1957年的峰值是5047次。

BCC语料库-检索式_约_左右_的频次图

BCC语料库-检索式_约_左右_的频率图

综合而言，虽然我们只统计与分析了“大约……左右”与“约……左右”这两种常见的形式，但其他形式也同样存在语料库中，说明这种结构形式确实在我们日常中经常使用。

▍小结

从上面的分析与探讨来看，对于“大约……左右”这种结构，专家学者均在尝试论证其合理性与规范性，同时，在流传作品中也不同程度地保留不少成例与语料。那么能否在出版物中使用呢？如果完全从编校的角度而言，建议暂时不要使用，可进行必要的修改，避免陷入不必要的纷争；如果从质检的角度而言，建议不予计错，毕竟这是一个争议性的话题，并未形成一个统一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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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责编：饺子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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