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舘”字小史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语言文字周报 Author 真大成 曹伊梦
作者简介
真大成,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文学院教授;曹伊梦,浙江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说文·食部》:“館,客舍也。从食,官声。”“館”字先秦既有,之所以从“食”,戴家祥《金文大字典》说:“館之从食,言館舍之设,既为宾客羁旅提供栖息之所,且为宾客羁旅提供膳食之需。”“館”字自产生以来,一直沿用不绝,后来简化为“馆”。
“舘”是“館”的后出异体字。根据当前材料看,它大概产生于汉字异体别构蜂出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从出土的汉魏六朝墓志里可以见到一些用例:
邃舘来风,清檐驻月。(北魏《元苌温泉颂》)
远业未崇,奄辞高舘。(北魏《辛祥墓志》)
乐池一尽,就舘长违。(北魏《卢令媛墓志》)
曾祖珍,南来客,聪睿识讥,声和舘邸。(北魏《郭定兴墓志》)
结襟辽舘,释憬蕃闱。(北魏《元祐妃常季繁墓志》)
奄溯丘陇,遽捐舘舍。(北魏《元悌墓志》)
方膺仁寿,永持国命,遽捐华舘,长即佳城。(北魏《元彧墓志》)
池台寂寂,宫舘沉沉,人亡物在,悼昔伤今。(北魏《元彧墓志》)
至乃提弓矍相之门,问道西河之舘。(东魏《侯海墓志》)
忽辤华舘,遽掩重泉。(北齐《张海翼墓志》)
“館”改从“舍”作“舘”,应该是受《说文》“客舍”义的影响,从“食”从“舍”只是构形取意不同。
当然,“館”字在汉魏六朝墓志里更为常用,我们依据毛远明《汉魏六朝碑刻校注》做了初步统计,“館”和“舘”的使用比率大体上是4:1(43:11)。不过它们的用法没有差异,属于严格意义的异体字。
“館”“舘”在隋唐五代都是当时通行的社会用字。我们对“館”“舘”在唐代墓志和敦煌写本中的使用情况做了初步调查(前者抽查了籍合网“唐代墓志铭数据库”前300方墓志,一一核对拓片,有文无图者不计在内;后者依据“翰堂典藏数据库”中的“敦煌文献”,一一核对原卷),唐代墓志中“館”160例,“舘”175例,敦煌写本中“館”11例,“舘”17例。无论墓志还是写本,两者的使用频率总体上没有明显差别。与汉魏六朝相较,“舘”的使用频次有了显著提高,说明它使用得更加广泛了。
从“館”“舘”在文献中的使用情况看,它们的记词职能是完全一致的,不过唐代人对它们的产生时间及社会属性的差异还是有比较清楚的认识。
玄应《一切经音义》卷三《摩诃般若波罗蜜经》音义“庐館”条:“下古翫反。客舍也。《周礼》:五十里有館,館有委积,以待朝聘之客。字体从食官声。今亦作舘。”
卷五《梵女首意经》音义“入館”条:“古换反。《说文》:客舍也。《周礼》:五十里有候館。案客舍、逆旅名候館。字从食。今有从舍作舘,近字也。”
卷二一《大菩萨藏经》音义“館舍”条:“古翫反。客舍也。《周礼》:五十里有館,館有委积,以待朝聘之客。字从食。今亦作舘。”
玄应明确指出他所在之时(亦即“今”)也使用“舘”,而且“舘”还属于“近字”。所谓“近字”,大体是指魏晋以来产生的新字。
《干禄字书》:“舘、館,上俗下正。”《五经文字》:“館,从舍讹。”“从舍”即“舘”,所谓“讹”的实质就是《干禄字书》的“俗”。S.388《正名要录》“字形虽别,音义是同,古而典者居上,今而要者居下”类列举“館舘”。P.2011王仁煦《刊谬补缺切韵·翰韵》:“館,舍。通俗作舘。”这说明“館”“舘”虽然构形有异,但记录的音义是相同的,只不过“館”“舘”的产生时间有早晚,“館”多用于典雅正式的场合,“舘”则比较日常通俗。
我们依据《敦煌表状笺启书仪辑校》《敦煌碑铭赞辑释》调查了敦煌文献中语言典雅、行文整饬、用于正式社交场合的表、状、笺、启、书仪等公文,其中“館”2见,“舘”12见(全部核对原卷):
中大夫守中书侍郎兼修国史弘文館学士广平县开国男李义府撰。(P.2640《常何墓碑》)
以四年五月十六日薨于府館,春秋六十有六。(P.2640《常何墓碑》)
匪恋火堂,早辞风舘。(P.4640《阴处士碑》)
匪恋火堂,早辞风舘。(P.4638《大番故敦煌郡莫高窟阴处士修功德记》)
贺史舘魏相公状。(P.4093《甘棠集》)
厶早违门舘,限守藩垣,拜贺无由,兢惶倍切。(P.4093《甘棠集·贺冬上杜相公状》)
始则职参文舘,秩忝封畿。(P.4093《甘棠集·上自(白)令公充学士状》)
始则列在宾筵,升于父(文)舘。(P.4093《甘棠集·谢赐绯上白令公及三相状》)
舍人每因公议,曲被恩私,遽出泥涂,尽由门舘。(P.4093《甘棠集·上冯舍人》)
借舘驿别纸。(P.3449《刺史书仪(拟)》)
欲投舘驿安下。(P.3449《刺史书仪(拟)》)
向门舘固无侥幸。(S.78《县令书仪(拟)》)
终不负心于一舘。(S.78《县令书仪(拟)》)
方崇筑舘之仪。(P.2481《唐前期尚书省礼部报都省批复下行公文程式(拟)》)
另外还依据《敦煌经部文献合集》查检了敦煌文献中的儒家经典,其中“館”4见,“舘”6见:
若施设华饰在于舆服宫館。(傅斯年图书馆藏188701号《周易正义》)
哀公館之。(S.575《礼记注》)
哀公就而以礼館之。(S.575《礼记注》)
子姑就館。(P.2523《春秋左氏传集解》)
适子之舘兮。(P.2529《毛诗诂训传》)
见人不能舘。(俄藏2173V《礼记曲礼上》)
晋师三日舘穀。(P.2509《春秋经传集解僖下第七》)
宿于重舘。(P.2509《春秋经传集解僖下第七》)
舘于虞。(P.2562《春秋经传集解》)
晋师三日舘穀。(P.3635《春秋左氏经传集解节本(二)》)
由此推想,唐代公文及儒家经典文献均普遍使用“舘”。
《干禄字书·序》将当时所用之字分为“俗”“通”“正”三体,并限定了各自的使用范围:
所谓俗者,例皆浅近,唯籍帐、文案、券契、药方,非涉雅言,用亦无爽,傥能改革,善不可加。所谓通者,相承久远,可以施表奏、笺启、尺牍、判状,固免诋诃。所谓正者,并有凭据,可以施著述、文章、对策、碑碣,将为允当。
按照上引《干禄字书》《五经文字》《正名要录》《刊谬补缺切韵》的说法,“舘”是俗字,然而从上文调查结果看,“舘”却经常出现于本为“通”“正”类字所使用的碑、记、状、书仪,这大概能说明两点:
一是唐代对俗字的容受度很高,即使是正式的公文和儒家经典也可以频繁使用俗字,《干禄字书》规定“俗”“通”“正”三类字的使用范围其实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因此“舘”在这些文献中仍然得以频繁使用。
二是“舘”虽然晚出,被目为“俗”“通俗”,但由于在唐五代使用得非常广泛,“俗”的色彩已被磨蚀,因而可以用于各类文献,并无特殊限制。之所以说“舘”字“俗”,那只不过是“館”见于《说文》,“有凭据”而显得更为典正罢了。在唐代一般人眼里,“館”“舘”是混用无别的,这点从以下材料看得非常清楚:
P.2529《毛诗诂训传》: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舘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适子之館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席兮,敝,予又改作兮。适子之舘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P.2528《西京赋》:
郡囯宫館,百卌五。離宫别舘,在諸郡囯者也。
抄手“舘”“館”混用,说明在他的意识中二者是没有什么“正”“俗”分别的。
唐宋以后,“舘”作为“館”的异体字一直沿用着。晚清民国“館”“舘”的使用情况,我们依据《申报》做了抽样调查(分别抽查了1872、1892、1912、1932、1949年的5月1-10日),各年“館”“舘”的数量比分别是135:20、112:116、435:96、469:0、136:7,由此大致可见,从《申报》创刊的1872年到停刊的1949年的七十余年间,“館”远比“舘”常用,但两者的用法未见区别(甚至同一篇文章“館”“舘”混用)。自1955年颁布《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舘”一直作为“館(馆)”的异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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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责编:饺子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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