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服热:温故而知新的服饰运动
汉服热:温故而知新的服饰运动
□ 张志春
张志春 陕西师范大学教授,西北大学节庆文化中心特聘研究员,中国民俗学会理事,九三学社陕西省教育文化委员会副主任,陕西省民间艺术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节庆文化促进会副会长。曾任西安市楹联学会名誉会长。专著《春节旧事》先后在海峡两岸出版,并与朱自清、顾随等著作入列二〇一二年河北省全民阅读的十大书目;专著《诗语年节》列入国家对外推广计划并译作外文出版发行;专著《中国服饰文化》选为国家级十一五高校教材。编著《古今作家名联选》《三秦古今联语》等。
服饰永远是一个常说常新的话题。在西方文化的源头叙述中,人类的祖先因服饰获得智慧而永远失去了伊甸乐园;而在中国文化的源头叙述中,自然属性的人类因衣获得了社会性的身份和文化空间……笔者现在面临的话题是伴随着新世纪而来的汉服热潮。这不,连对联界都以汉服热为题展开了擂台赛。细细想想确也令人抚掌称是。对联写汉服,这是谁的策划,谁的运思呢?真正是奇妙无比,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是艺术载体,一个是艺术对象;一个是中国独有的文体与艺术形式,一个是中国独有的衣着款型;同样历史悠久,同样揉和着多重的审美元素,同样有着幽深的文化传统,同样建构着博大精深的文化空间……,那么,如何看待这一在中国大地上颇有影响的服饰运动呢?
首先,它是服饰界在历史反思大格局下的文化自觉。
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化界对既往有了系统的反思。一切历史都要放置于理性的平台予以价值重估。譬如历史学界打破疑古派的拘囿,重新肯定了神话传说中的朝代世系;民俗学界拨乱反正,将过去在“移风易俗”口号下扫落祛魅的传统习俗回归正位,恰又借助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倡导的人类非物质遗产确认与保护公约的推行,还民俗以尊严……因而,服装界同袍们在重估历史的视阈中,发现并确认了汉服。
这是一个颇有意味的发现与确认。随着时间的推衍,历史的演变,我们可能逐步悟出其中的价值无论怎么形容都不会过分。汉服运动主体是一个年轻的族群。他们是基于社会底层的草根,但绝非历史上那些阻隔于文字叙述的大传统外的草根,而是既拥有大传统的文字叙述能力,又具备小传统口述与图像叙述能力的新生代,是以在校大学生与企业白领为主体的网络时代最新话语者。他们在全球化引发民族身份确认时找到了温故而知新的服饰符号与语言;他们是在仪式感缺失的时代寻找到最具仪式内涵的服饰;他们在古今中外礼服谱系中发现我们的当代是惟一的空白,他们在国内民族服饰的呈现中亦发现汉民族服饰的缺席,从而试图从理论到实践中予以建构;他们在追本溯源中发现汉民族传统款式被血腥阻断的残酷,而悲情意识成为汉服运动内在的不时涌动的动力之一。他们敏锐地从春节、元宵节、龙节、清明节、端午节、七夕节和中秋节等岁时年节,诞生礼、开笔礼、成人礼、婚礼和祭礼等人生礼仪的各个节点切入,他们身体力行,将汉服融入到民俗生活的具体情境中去,并以融合建构的意态,赋予日常生活以充分的意义感和仪式感;他们在为急促而快节奏的当下寻得有益身心的慢节奏款制,为新时期百花齐放的街头时装增益了一股沉着而底气丰沛的力量……
其次,汉服看似意在复古,却也真正展示了服饰的新风貌。
汉服是对旗袍有意无意转型定格为服务业“职业服”的反弹。它不是某种固定身份的符号化,而是人生某种境界的优雅呈现与绽放:它可成为演出服,在舞台上与宫商角徵羽相伴,与歌曲舞姿相随;可成为礼仪服饰,在岁时年节和人生礼仪的种种节点上精彩亮相,在庄严热烈的庆典中从容呈现,让仪式为简淡的生活情境平添庄严而雅致的趣味;它也可成为休闲服,在街头漫步,在山巅吟诵,在海边摆pose,在庭园吹箫抚琴舞剑,在案几前闲敲棋子,挥毫弄墨,在客厅报告厅里周旋揖让……
它是服饰造型丰富性与多样化的灿烂之花。中山装对称严谨,旗袍着意于勾勒暗示人体,西装更是款型笔挺,无论动态静态,无论精干轻爽或优雅,造型自趋于单一而无丰富变化之韵致,更不用说那紧绷身体勾画轮廓的美者显其美丑者彰其丑的牛仔服了。而汉服则动静有致,仪态妙曼。倘借曹植《洛神赋》来描写则恰如其分: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毫不夸张地说,在我们所能见到的服装款式中,它将服装造型的自由、多样与丰富性呈现到无可逾越的地步。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它对于女性形体的美饰是超形而上的。时下流行的汉服女装,高腰襦裙束胸装与右衽束腰装,都带着特殊的智慧。我们知道,理想的人体身段大而言之,是以肚脐为界而形成黄金比例,然而东方女性一般只需将此点稍稍上移便进入理想状态(这也是高跟鞋为女性痴迷的原因之一),而汉服束腰宽带的有意宽阔或提升,襦裙的超高束胸,都意在模糊腰际线的实际位置,使观赏者以为其处于理想的黄金比例身段。东方女性之所以着迷于上下一体的连缀款式,其内在的动力即在于此。周秦曲裾深衣的内在智慧即在于此,隋唐高腰襦裙的智慧也在于此,而今汉服同袍者痴迷于它的魅力亦在于此。
再次,要看到开拓者面前不断涌动的困惑与难题。
从目的层面来说,汉服同袍者赋予汉服包括汉文化复兴的更多历史使命,作为一个服饰载体能否承受得起呢?能否完成得了?即使对于汉服自身的确认,是否有明晰的边界?到底是一种款式,还是一种风格?到底是为当代增益一种礼仪服饰,还是着力打造代表汉民族形象的首席礼服款式?是认可近代以来历次服饰运动的成果,如中山装、旗袍和新唐装而与之并列美美与共呢,还是本质主义地惟我独尊呢?接受历史发展不断融合的服饰格局呢,还是只认可纯粹地追溯到原始本真的款式呢?
从与时代生活的衔接来说,虽然有双休日、有长假还有民俗节日,为宽袖长裙的飘逸展示提供了一定的空间,但与常规的快节奏生活工作协调度还有一定距离;除却如电脑前的自由职业者,一般上班族难以汉服;赶公交开小车汉服不方便;上下楼梯须提携下摆行进而占据双手;不可弯腰的款式阻隔了汉服与餐饮、洒扫等家庭活动的同步……,一句话,源自古代殿堂的原型款式与日常生活的距离轻易难得消失。
从款式自身而言,古人着装鞋头似云卷翘起,将裙摆罩住,便迈得开步,走得从容潇洒;而今着汉服者缺失相应的鞋子,不是皮鞋高跟就是旅游休闲鞋,迈大步易踩下摆,有摔倒的危险,挪碎步又显小心翼翼,全没了心定神闲的慢生活格调;再说汉服还需妆容、簪戴和发式的配合,一身美饰,耗费多时,倘若闲暇还可,若是归心似箭,三步并作两步走的意态,岂能如此着装也耶!
从汉服本身的建构来说,面料的利弊与取舍亦费周折。穿丝绸吧,飘逸美艳,但汗水浸蚀易失色泛黄,且易折皱颇费打理功夫;一身汉服用料少则三米多,成本动辄四位数;化纤亦飘逸,好打理,成本低,但却色彩艳丽逼人,缺少柔和内敛的高贵感。再者易生静电,对人体附着力不强,穿着者可能随时会有滑脱的担心和惊恐;而布料附着力强,成本低,但不飘逸,面料多体量大,似有拙重之感……
记得黑格尔说过:“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汉服运动的当下存在,说明了我们的服饰生活有强大的空白需要新的东西来填补,哪怕它似乎是复古的意态。事实上它正以建构者的意态活跃在我们的生活中。而汉服运动的诸多困惑与难题,说明服饰问题从古而今都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体包装问题。它不只是一个影响面逐渐扩大的服饰践行现象,不只是一个诉诸街谈巷议或诗词歌赋对联的话题。或许它的深刻意味在于,我们如何生活,我们如何给自身下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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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家衣裳 天下炎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