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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裕锴说禅(1) | “广大教化主”白居易

周裕锴 未曾读 2021-05-03

2017.12.13|No.174

由于中国诗文化的熏染,禅宗日益抛弃了宗教的戒律而指向诗意的审美。至于禅宗对诗歌的渗透,更不待言。唐宋以来的诗论及创作,到处闪现着禅学的影子。我们可以开出一长串习禅诗人的名单,可以编成若干册禅意盎然的诗集。中唐诗人白居易,正是这串名单上的一位重要人物。






白居易是中唐受佛教思想影响很深的大诗人。和“澄澹精致”的山水诗派比较起来,白氏的“元和体”显得浅直明白多了。白居易浅切诗风的形成有多方面的原因,我这里仅说说白居易的佞佛与这种浅切诗风的关系。

 狩野常信《三十六诗仙图·白居易》(京都诗仙堂藏)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晚号香山居士。《维摩诘经》中写的维摩诘居士是他人生的典范。维摩诘游戏人间,享尽富贵,但他又谙熟禅理,以世间为出世间,是大乘佛教在家信徒的理想形象。和王维相比,白居易的居士思想对后世文人的影响更大。他礼佛、敬僧、读经、参禅,但又始终热衷世俗的生活享受,并在诗文中大肆宣扬。

白居易的佛教思想完全是一团大杂烩。他早年习南宗禅,在洛阳时结交的惟宽、在江州时结交的智常,都出于马祖道一的门下。晚年结交的智如、如满也都是南宗弟子。然而他纪念洛阳圣善寺凝公写的《八渐偈》却讲的是渐修、净心和禅定,而不是南宗顿门。慧能主张心净则土净,眼前不异西方,而白居易则大肆宣扬西方净土思想,并把二者调和起来:


南祖心应学,西方社可投。生宜知止足,次要悟浮休。(《重修香山寺毕题二十二韵以纪之》)



即便是西方净土,他追求的超生地点也并不是固定的,有时是上界兜率天(即弥陀净土),有时又是弥勒净土(参见《画西方帧记》《画弥勒上生帧赞》)。

南宗禅虽不完全废弃读经,但主张弘扬的是《金刚经》和《起信》思想,白居易所阅的经典,却主要是《楞伽经》和《华严经》:

花尽头新白,登楼意若何!几时春日少,世界苦人多。愁醉非因酒,悲吟不是歌。求师治此病,唯劝读《楞伽》。(《春晚登大云寺南楼赠常禅师》)


夜泪闇销明月幌,春肠遥断牡丹庭。人间此病除无药,唯有《楞伽》四卷经。(《见元九悼亡诗因以此寄》)


欲悟色空为佛事,故栽芳树在僧家。细看便是《华严偈》,方便风开智慧花。(《僧院花》)





《楞伽经》是五祖弘忍以前学禅所宗经典,而《华严经》是华严宗崇奉的经典。

除此之外,白居易也接受了律宗的思想,晚年常常吃斋、持戒,过宗教戒律生活,试图断绝一切人间欲念:


每因斋戒断荤腥,渐觉尘劳染爱轻。六贼定知无气色,三尸应恨少思情。酒魔降服终须尽,诗债镇还亦欲平。从此始堪为弟子,竺乾师是古先生。(《斋戒》)



南宗禅自从石头希迁提出“即事而真”、马祖道一提出“平常心是道”以后,禅僧们可以不礼佛、不读经,也不守什么戒律。而白居易又是读经,又是吃斋,又是观空,又是求净土,真有点见庙就磕头的味道,这一点他更像下层人民的佛教信仰,只要能渡彼岸,管他是筏是船。

在白居易诗文中,各种各样的佛学思想都有表现。不仅如此,在他看来,儒、释、道三者也都是一回事。他主张统合儒、释,认为佛教的教义原本包含在儒家学说之中:

儒门释教,虽名数则有异同;约义归宗,彼此亦无差别。所谓同出而异名,殊途而同归者也。(《三教论衡》)



这种思想在当时很有代表性,如前面所说,“诗为儒者禅”的说法,与此也有一定关系。白居易有一首《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因寄元郎中张博士》诗,最能见出他思想的驳杂:

大抵宗庄叟,私心事竺乾。浮荣水划字,真谛火生莲。梵部经十二,玄书字五千。是非都付梦,语默不妨禅。



“庄叟”指庄子;“竺乾”是印度的别称,此指佛;“经十二”指佛学的十二分教;“字五千”指老子《道德经》五千言。这里他甚至把道家的齐生死、等物我与佛教的禅悟净心、道教的神仙飞升与佛教的涅槃寂灭,看作同样的东西。因此,严格说来,白居易对佛教并没有坚定的信仰,而毋宁说采取的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态度,病急乱投医,急则抱佛脚,只要能帮助解脱精神苦闷、逃避世俗风波,供养哪门子菩萨都无妨。

白居易这种对待佛教的实用主义态度,使他的诗和那些同样是大杂烩的诗僧王梵志、寒山、拾得的作品有一种天然的内在联系。王梵志的诗中包含不少训世诗、说教诗,或宣扬因果报应、生死轮回,或大肆惩恶扬善、嘲弄俗人。寒山的诗更驳杂,有庄语,有谐语,有雅语,有俗语,有时像隐士,有时像道人,有时像儒生,有时像僧徒,嘲世愤世,超世出世,不一而足。他们对待佛学的态度或对佛学的一知半解,都很接近白居易。我怀疑白居易在了解民间生活的同时,受到了当时各宗派讲经的影响,比如他在杭州就听过灵隐寺的和尚道峰讲《华严经》(见《华严经社石记》),晚年又听过律宗智如和尚的“律讲”(见《东都十律大德长圣善寺钵塔院主智如和尚荼毗幢记》)。这样,白居易在接受这些讲经的内容的同时,必然也接受了其通俗易懂的语言形式。我们现在虽然还找不出白居易诗和王梵志、寒山诗有直接关系的证据,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的诗都是既吸收了中国民间文学的形式,又借鉴了偈颂或讲经一类的通俗自由的表达方式。因此,“元和体”诗风的形成,白居易的近佛及其受偈颂、讲经的影响可视为原因之一。有趣的是,王梵志的诗和白居易的诗都在民间有极大的市场,前者从敦煌文献中发现的大量写本可以证明,后者则如元稹所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自篇章已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白氏长庆集序》)

《白氏长庆集》,明兰雪堂铜活字本

尽管我们说白居易崇佛的内容很驳杂,但是应该承认,南宗禅对他的影响还是主要的。据他写给好友崔群的《答户部崔侍郎书》说:

顷与阁下在禁中日,每视草之暇,匡床接枕,言不及它,常以南宗心要互相诱导。



白居易所谓的“南宗心要”主要是指马祖道一一系的禅法。他四次向马祖的法嗣兴善惟宽禅师问道,得“无修无念”之说(见《五灯会元》卷三)。贬谪江州司马之时,他又“与凑、满、朗、晦四禅师,追永、远、宗、雷之迹,为人外之交”(见《旧唐书·白居易传》)。以至于《五灯会元》卷四把他列为佛光如满禅师的法嗣。因此,白居易一生之所以胸襟旷达,履险夷然,安贫乐道,心泰神宁,其得力于马祖“平常心是道”的帮助不少。他的《谈禅经》一诗可以说悟到了南宗的真谛:

须知诸相皆非相,若住无余却有余。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空花岂得兼求果,阳焰如何更觅鱼?摄动是禅禅是动,不禅不动即如如。



在他的悟道诗中,这首诗达到了最高峰,他不去求净土,也不去坐禅持戒,而是理解了禅的本质,静是禅,动也是禅,这已完全彻悟了马祖所说的“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马祖语录》)的“南宗心要”。由于这种了悟,白居易建立了自己任运随缘、自由旷达的人生哲学,抒情写意也毫不做作,任情挥写,把无所挂碍的自由自在的人生情趣生动亲切地表现出来。这种率真质朴的感情流露,和他浅切平易的诗风的形成也有一定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浅切的“元和体”的出现是南宗开阔自由的精神影响的结果。

陈洪绶《南生鲁四乐图》取白居易《四乐图》诗意,分解妪、醉吟、讲音、逃禅,以上为逃禅部分(苏黎世瑞特保格博物馆藏)

白居易与王维、柳宗元等人相比,对佛教的理解浅薄得多。但他不是只讲理论,而更注重人生实际,诗歌也通俗易懂,因而无论是士大夫还是平民百姓,都有不少人喜欢他的作品。唐人张为作《诗人主客图》,把白居易列在榜首,号称“广大教化主”。他的诗中的教化之所以“广大”,除了新乐府运动的现实主义精神(即儒家教化传统)以外,还包括闲适、杂律诗中的道教思想以及浓厚的佛教思想,而佛教思想中又含有禅宗南北宗、净土宗、华严宗、律宗等各色成分。因此,各个阶层不同信仰的人都能从白居易的诗中得到自己所需的教化。北宋诗人晁迥作《法藏碎金录》,阐明释理,就常引白诗作佐证:

予因泛览究观,具知世为幻也,人为幻也,心为幻也,智为幻也。何以明之?白乐天有诗云:“幻世春来梦,浮生水上沤。”此言世为幻也。又有诗云:“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此言人为幻也。(卷一)


余常爱乐天词旨旷达,沃人胸中。有诗句云:“我无奈命何,委顺以待终;命无奈我何,方寸如虚空。”夫如是,则造化阴骘,不足为休戚,而况时情物态,安能刺鲠其心乎?(卷一)




其实,晁迥酷爱白诗只不过代表了当时的一般风气,如他自己描述的那样:“唐白氏集中,颇有遣怀之作,故近道之人,率多爱之。余友李公维,录出其诗,名曰《养恬集》。余亦如之,名曰助道词语。”(《法藏碎金录》卷五)宋初诗坛流行的所谓“白体”诗,正是这种风气的产物。

白居易晚年的作品写得浅俗自然,表现闲情逸致或是独善其身的思想,给晚唐一些通俗诗人带来不少消极影响,像杜荀鹤的诗句:“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死前闲。”(《秋宿临江驿》)“刳得心来忙处闲,闲中方寸阔于天。”(《题德玄上人院》)“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赠质上人》)像罗隐的诗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自遣》)“只知事逐眼前去,不觉老从头上来。”(《水边偶题》)这些都和白居易的诗风一脉相承,成为民众的口头禅,而这种“广大教化”的退让怕事的人生哲学,却不能不令人感到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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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裕锴禅学书系”,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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