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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间11丨稻草的故事

张诺诺 张诺诺的缙云风物 2022-06-08

散步回来,在楼下看到一位孤独的老人在烧纸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老小区时常有祭奠故人,虽然不年不节,也不足为怪。吸引我的是他燃烧的纸钱气息,一缕烟气漂过来,立刻明白了,纸钱是稻草做的。稻草做的纸钱,现在已经很少了。




稻草相送的最后一程





稻草是造纸的原材料,记忆中稻草做的纸,在老家有且只有一种用途,就是做纸钱,所以也叫土火纸。纸钱用于祭祀,小时候有人去世,沾亲带故的人去相送,礼物的标配就是一提纸钱,一饼鞭炮和礼金。


喜事要请丧事要赶。母亲手脚麻利在故乡是出了名的,每每有人去世便有人来请。母亲携我前去,祭奠一番后,嘱咐我自去玩耍,她便挽起袖子去帮厨了。我幼时对于死亡这件事的理解,就是从高高悬挂的招魂幡和空气中萦绕的纸钱气息开始的


纸钱在生锈的大铁锅里燃成灰烬,灰白的细尘随青烟飘散在空中。纸钱叠放在棺木上,黑漆的的棺木只露出一部分来,我知道里面躺着的人不会再醒来了。纸钱垫在灵位前跪拜的孝子膝下,让他们在随着和尚念经文时不断起跪轻松一点。纸钱堆在打纸钱的老师傅身边,老师傅拿起木槌,蘸着瓷碗里的菜籽油,用钱圆在纸钱上錾出一串相连的铜钱纹。老师傅说:“这样錾了钱纹的是小钱,烧的时候展开。那些没錾的是大钱,让过去的人在那个世界存着用。”


打纸钱


花儿匠师傅用竹篾和彩纸在糊灵房子。一边糊一边让主人家准备好稻草。稻草是葬礼必备之物,烧灵房子,坟上草龙非稻草不可。稻草抱了来,两个老太太开始编草龙,草龙是一条二十厘米粗的稻草辫子,老太太们用死者的年龄推算草龙需要多少束稻草,一边编,一边感叹:“唉,一辈子就这样过了,没得意思,没得意思。”


纸火铺


稻草扎的灯笼火把引路,送亡人入土。一路纸钱落,一座新坟起,一捆稻草点燃了灵房子,一条草龙从坟头燃到坟尾皮囊归尘土,灵魂归天庭,阴阳两分再难继,只剩亲人哭哀哀,旁人徒叹息,没得意思。




手工纸厂





我见过稻草变成纸钱的过程。在去山里玩的时候,会路过一棵古树,古树下有一个小寺庙,寺庙里有几尊不认识的菩萨。古树前有一口枯井,绕过枯井,从古树侧面的小径下山,在山脚下,有一个竹子搭的棚子,棚子外有一个泡着石灰水的大池子,里面沤着稻草。棚子里有几个石头水缸,水缸里泡着纸浆。棚子中央有一个石碾子,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一圈又一圈的拉着石碾子碾泡好的稻草。


一个叼着叶子烟的人靠在竹棚下的栏杆上,不时挥鞭子抽打走得慢下来的牛。而另一个老妇在用竹帘不断抄起池中的纸浆,倒在一边,湿湿的纸浆成了厚厚的一叠。一群孩子扒着门看这日常见不到场景,老妇拿起阴干的纸墩出去晒,我们也跟出去,看着一垛垛草纸在阳光下因为干湿程度不同,呈现出不同深浅的黄颜色。老妇抱了晒干的纸回来,我们也跟着回来,继续看她抄纸,看黄牛拉碾子。直到老妇不耐烦的说一句:“滚出去!别碍手碍脚的!”我们也就滚去山脚下的小溪沟里打水漂了。



下山的时候,看见石灰池里黄白的水顺着水沟往下流,流到一块稻田里,那田里的水稻黄仄仄矮墩墩的,却抽了短挫挫的稻穗,结了烂兮兮的瘪谷。稻田里的水又流进了小溪,小溪也像被洗过面筋似的,孩子们玩兴全无。


几年后再去那里,发现连棚子带池子都不见了,听住在那附近的同学说,草纸棚子生意不好,污染又大,就被拆了。去年回去看,小溪还在,又清凉了。当年打水漂的小朋友的孩子也到了可以打水漂的年纪,不过,他们已经不玩这样的游戏了。




小小稻草有大用





这些年焚烧秸秆成了一个环境问题。不过我们小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问题,大概是因为没有秸秆会被如此直接粗暴的在地里烧掉,那是绝对的糟蹋东西,稻草就是其中的典型。收完水稻后,顺手将稻草锁成一个个小把,拉到田埂上,等水分干了再收回来,有大用。



稻草不堪烧,火小灰多,拿来煮饭废材料。但是它吸水后绵软柔韧的特性,让它成为了生活中的万金油。秋天把晒得金黄绵软的稻草仔细的放进柴棚架子上,等到冬天时,给牛羊做饲料,给鸡鸭猪狗垫圈絮窝,做酒酿时用于发酵保温,做腐乳时当垫料,都用得上。等到春天,养蚕的人家扎草笼少不了它。等到端午,拿芭蕉叶包粽子时,少不了拿出最上等的稻草来,摘去头尾,结成线捆扎。还有多余,这才是引火的柴草。




挑稻草是最厉害的生活教育





也不知道四川盆地的水稻为何偏偏在暑假收获,打稻谷是故乡每个孩子童年里不可缺少的与恶龙战斗的经历,打完稻谷,孩子们都脱了一层皮,开始无比乖巧的期待开学。只有深刻经历过生活,才不会缺作文素材,而这深刻的记忆又可以在他们长大离家后,变成疏远的儿时小伙伴共同的乡愁。当然,这乡愁里还有重要的一环——挑稻草,这是比“打稻谷这个大boss更难缠的小鬼


大人们丢出一句:“走,去挑谷草。”挑过稻草的孩子们便扭股糖一样磨蹭起来,眼睛里是可怜兮兮的神情,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不去”,就差扒住门框了。大人才不管那么多,从柴房里找出两头削尖打孔带绳子的丈二长的硬头黄竹棒,名唤“千担”,塞给孩子一根两米多长的儿童专用款千担,笑眯眯的说:“又不重,你用短的。”说罢拿起脚就往田里去,孩子必会亦步亦趋的跟上来。路遇爱开玩笑的邻居,必会狡黠的笑:“哟,娃儿也挑谷草去呀!”


这种是低阶版本,一般大人一次会挑20-30个


怪不得孩子不愿意去,你且想想,快40度的天气,两米多长的竹竿两头串糖葫芦似的穿着稻草把子,都往中间挤,稻草扎人不说,那超好的保暖性,就像厚棉被一样裹着人的身躯,流下来的汗水里的盐分沤着皮肤上被稻草划出的痕迹,那又热又痒又痛的感觉,好比酷刑一般。


千担可不是好操纵的武器,横着挑一长排,一不小心就撞了树。竖着挑前后视线都被稻草挡住,听见有人“哎哎哎,你看着点走啊!”才知道差点扎了迎面的行人。稻草是之前锁好的,路上可能就散了一地,即便不散,可能也因为绳子没系,走着走着翻了个儿,千担不平衡就从肩上滑了下去。这挑稻草可不就是大热天裹着棉被演杂技,横竖都受罪么?难怪邻居笑的那么开心。


我们的表情也差不多是这样


好不容易回到家,还没完,还得给大人搭把手,把稻草全部堆放在柴房里,千担都收起放好,这件事才算罢。冲进厨房里,打了水洗满脸满手的稻草毛刺,洗完了颓唐的瘫在椅子上,平日傲气冲天的鹅此刻都变成了斗败的鸡,大人收拾妥当了,递过来一个水果,似笑非笑:“还是读书好哦?”孩子软塌塌的接了过来,恨恨的咬一口,白了一眼不说话。脑海里却不自觉跳出了朱子家训里的:“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尾声





其实平日里,稻草是微不足道的,没有人会额外注意它,但是稻草已经深深浸润在了乡民们的生活里,从生到死。春节时有人耍龙灯,有一种单人耍的草把子龙,是用稻草编的,并不精致,只隐隐有龙的样子,然而若龙灯碰头,无论多华美的大龙,都得盘着给草把子龙让路。这大概,就是心照不宣的偏爱了吧?


(图片来自网络




尘世间10丨养蚕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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