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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叔河:忆钱锺书先生来信关心“走向世界丛书”往事

2017-02-23 钟叔河 岳麓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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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  读


 钱锺书先生


本文摘自钟叔河先生的《小西门集》,原标题为《智者又是仁人——钱锺书先生百年祭》


在钟先生心中,钱锺书先生是一位智者,又是一位仁人。借本文,钟先生郑重感谢了在编辑“走向世界丛书”时钱锺书先生给予的帮助,并发表了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八日钱先生写给他的信。信中对于“走向世界丛书”提出的意见都给予钟先生很大的启发,帮助“守住了丛书质量的底线”


在“走向世界丛书”百种图书终成完璧之际,让我们再细细品读本文,感受钱锺书先生对学术的关爱和他的仁人之心,了解早期编辑出版“走向世界丛书”的不易过程。




智者又是仁人

——钱锺书先生百年祭

钟叔河

 

 钟叔河先生


在我心中,钱先生是一位智者,又是一位仁人。三十年前,他光凭几本新出版的“走向世界丛书”,便给我这个素不相识、毫无关系的外省编辑以许多指导和帮助,完全是出于对学术——天下之公器的关爱,出于对我们这个历经坎坷的古老民族如何才能快点“走向世界”——走向全球文明的关心。

 

钱先生的这种关心,是真正的不忍之心,仁人之心,不是施与我个人,而是施与中国,施与所有中国人的。

 

为了纪念钱先生,今发表先生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八日给我的第一封信,并将先生托《读书》编者董秀玉女士转信的便函同时发表。

 


秀玉同志:

又来麻烦你了——但是你也“咎由自取”。叔河同志走得匆忙,没有留下地址。我感于他的盛意,抽空翻看了几本,有些意见,写出烦你转给他。将来如得暇再看到什么,当陆续告知,共襄大业。费神至谢,即致

敬礼

范用同志前并问候

钱锺书上,杨绛同候,星期日晚。


 

 钱锺书杨绛夫妇


所署“星期日晚”,应在三月二十八日晚饭后。信封上四分钱邮票的盖销戳,“3.28.20”一行字迹清晰,“20”显示二十时即晚上八点钟,晚饭后去附近邮局正好赶上,即此便可见先生的热心了(当时钱家没有雇佣人)。

 

“咎由自取”当然是诙谐,意思是董秀玉带起我上门,才惹来转信的麻烦。原来我于一九八二年三月奉召入京开会,会后去看董秀玉,她告云“钱先生很欣赏‘走向世界丛书’,说是编书人如果来北京,愿与见面谈谈”。于是我便跟她搭乘公共汽车去了三里河钱家。

 

我自幼体弱,晕船晕车,很怕出门,至今连北京都只去过四次,八二年这是第二次。当时喜出望外,忘了在上车前服晕车药,很快开始晕车,发了晕即服药亦无效了。这就是我很高兴地见到了钱先生,却又不能不“走得匆忙”,以至“没有留下地址”的原因。

 

钱先生“抽空翻看了几本”的,即我们带去的三册“走向世界丛书”,也就是他托董秀玉转寄给我的信中谈到的李圭《环游地球新录》、斌椿《乘槎笔记》和张德彝《欧美环游记》。


 “走向世界丛书”第一辑单行本


信的全文如下:


叔河同志:

承你带病来看我,并给我那些书,十分感谢。你归途未发病否?我很挂念。但有秀玉同志和你在一起,我又放心些。

 

你编的那套书,很表示出你的识见和学力,准会获得读众的称许。因为你一定要我提点意见,我匆匆看了几种,欣赏了你写的各篇序文。我下月起,应中华要求,须校订一部旧作,怕没有工夫细看这些书,先把见到的零星小节写给你供参考。

 

(1)李圭《环游地球新录》。你在他书的序文里,都或详或略地介绍了作者,在本书里似乎忽视了这点。李圭是南京人,最有名的著作是《思痛记》(讲太平天国事),记得胡适、周作人都在著作里称赞过(是否值得称赞,那是另一会事);日本汉学家松枝茂夫君前年赠我所编中国《纪录文学集》也把这部书的译文收入。

 

(2)斌椿《乘槎笔记》。你在序文里列述以前中国人讲西洋的书,说斌椿是“地理学家徐继畬、数学家李善兰的朋友”,又特引李善兰为本书所作序文,加以发挥。这似乎轻重得失当。徐继畬不仅是“地理学家”,他还是个有影响的大官,而且是个主张“走向世界”的大官,尤其是他也为斌椿此书写了序文。他的《瀛寰志略》有不少常识性的地理错误,但是充满了“走向世界”的心愿,引起当时人的攻击。例如你常引的李慈铭《越缦堂日记》里就骂过《志略》,我记得陈夔龙上过一个奏折,把徐继畬和魏源并举为洋务的罪魁祸首。你在《总序》里只字不提徐继畬,此书有徐氏序文,你又放过了机会,我认为可以重新考虑。

 

(3)你删节了《乘槎笔记》里两节。有这种顾虑的必要么?假如有,似乎这套书里该删节的多着呢。

 

(4)张德彝《欧美环游记》。把原书里外国字的译音一部分注明洋文,那些没有注明的其实都可以补出(例如77页“格郎局晒”是“grande duchesse”)等等,这且不去管它。注明的洋文里有些错误。76页“up,up,hurroh”当作“Hip,Hip,hooray”;141页“Holy(神圣的)”当补一句“应指冬青树(Holly),张德彝误听误解”(张德彝的英语读音似乎常有问题,例如直到《八述奇》时代光绪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五日,“惴尔者唱圣经人也”,就是把“Choir”的“h”误读出来)。120页“五(午)夜回思”,(午)不必加,“五夜”常见古诗文中,即五更。128页“敖尔柴斯特立邦”,“邦”必“那”之讹。191页“美万海西……美克万海西”,两“万”字必讹,请查对原本,因这里是对译“you”的音。你序里特意提到“侯爵德理文”那一节,那就是《乘槎笔记》同治五年三月二十七、二十九日所提到“译唐诗”的“德侯理文”,原名Harie Jean Léon[理文]d’Herrey[德]-Saint Denyse(他的Polsies de I’Époqne des Thang[唐诗]等译作早被遗忘了,也许亏得近代法国小说巨著Manel Proust,Sodome et Gomorrhe提起他的姓名)。

 

我在《抖擞》上发表的文章,蒙你夸奖并引为同道,是给我的鼓励。我有一个改定本在秀玉同志处,准备将来编入一本小集里。《观自得斋丛书》想已找着了。

 

贵社袁、高两位同志远道相访,我很惭愧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请你代我向他们道歉并致谢。


几次客来打断,写不成字,语不达意,请原谅。此致

敬礼!

钱锺书,二十八日。

 


 钟叔河先生收藏的“走向世界丛书”(第一版)


信中指出的“零星小节”,其实都是我的重大失误。如:


(一)序文本应介绍作者背景,《环游地球新录》为最先出版的第一种,于此竟付阙如。此固与当时有人不看好这套书(说一年最多只能出四五本,说编者不该自撰长篇前言)有关,但主要原因还是自己腹笥馈乏,日本汉学家的书从来没见过,胡适一九三七年一月十三日夜写给周作人的信也是后来朱正兄告诉我才知道的。蒙先生指点,益知须多占有材料,始能争取话语权。

 

八五年三月《环游地球新录》再版,我重新撰写的叙论,字数便比钱先生所见署名“谷及世”(谐音“古籍室”,以免“突出个人”)的这篇多出一倍半;增写的“痛定思痛”一节中,又将李圭家中遭难,“男女死者二十馀”,他本人被太平军裹胁去做了“写字先生”,后据亲见亲闻作《思痛记》等有关情事,作了必要的介绍。

 

 “走向世界丛书”(修订版)


(二)总序两引魏源之言,而“只字不提徐继畬”;《乘槎笔记》有徐继畬和李善兰等人序文,又只引李序并加以发挥,都确实“轻重得失当”。我只看重魏、李的士人身份,又以为魏源撰述在前,影响也大些,举以代表便行了。殊不知徐氏的《瀛寰志略》一书,也是据泰西地图册子,“就米利坚人雅裨理询释之”,“五阅寒暑”而成的;徐本人还任过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管理过京师同文馆,确是“走向世界的大官”,忽视他真的不对。读先生信后,深感自己率意为文的积习难除,写学术文还欠缺修养和能力,不能不努力再努力。

 

 钟叔河先生手写的编辑体例


(三)《乘槎笔记》的刻本我有三种,第一种为“同治辛未镌,醉六藏板”,分上下卷;第二种署“三品衔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副总办斌椿纂”,不分卷;第三种署“三品衔内务府庆丰司郎中斌椿”,亦不分卷。一、二两种的文字相同,第三种则稍有删削。我写的序文全未介绍板本情况,只笼统写道:


“此次据原刻本校点排印,除二月十八日记新加坡土人删去四十字,四月二十三日赴英王宴舞宫会宴感想删去二十九字外,完全保持原貌……”

 

钱先生质疑我有这种删节的必要么,对我确是及时的警勖。因为赴宴后“几疑此身在天上瑶池所与接谈者皆金甲天神蕊珠仙子非复人间世矣”二十九字,虽为第三种版本所删,“惟土人则黑肉红牙獉獉狉狉殊堪骇人使柳子厚至此必曰异哉造物灵秀之气不钟于人而钟于鸟”四十字,却三本咸同,是我删去的,这样做,完全是在“删书衙”积威下养成的奴隶服从性的自然流露。

 

“走向世界丛书”纪录前人跌跌撞撞走向世界的历程,价值全在真实具体,有啥说啥,难道还能要求前清同治年间的官员按“三个世界”的划分,用“对外宣传”的统一口径说话么?猛省以后,我的脊梁就硬一点直一点了,丛书就再没有删削原书了。

 

 钟叔河先生在修改文稿


(四)“把原书里外国字的译音一部分注明洋文”,这件事我实在是没能力做好的。我只在初中三年、高中两年(未毕业)学过一点英文,做起来正如《兰学事始》书中描写的那几位日本医人,只诵习过几百言和(荷)兰话,便发愿来译医学专书,“如乘无舵之舟泛于大海,茫茫无可倚托”,遗漏和错误自然不少。

 

钱先生给我指出的《欧美环游记》七十七页原文是:


“是夕所演,系法朗西之戏文,齣名格朗局晒,译言大公爵夫人也。”

译言“大”的“格郎”是grand我还明白,“大公夫人”英文则原本不识,“格朗局晒”该还原为grandeduchesse更不知道了。

 

七十六页的原文是:


“言罢众皆举酒大呼曰,额卜额卜额卜,贺来贺来,以示宾主欢洽之意。”

我从未出过洋,未听过洋人这样呼喊,当然更主要的原因还是自己英文程度低,于是“望文(辨音)生义”,将“额卜”注成了“up”,将“贺来”注成了“hurrah”(印本又错成了hurroh)。

 

至于“张德彝的误听误解”,还有他写到的外国人物的生平行事,要予以订正,进行考证,就是再努力几年十几年,我亦未必能行。思之再三,只好在后来的编辑工作中取消脚注,不再事倍功半地还原英文,只在书后做“人名索引”和“译名简释”(今昔译名对照),这样至少避免了漏注和错注的毛病,守住了丛书质量的底线。仅仅此一点,先生对我的帮助即很大很大了。

 

 “走向世界丛书(续编)”的部分书稿


先生信中说,他应中华书局的要求,要校订一部旧作,这应是两年后出版的《谈艺录》;又说,有稿件在董秀玉处,准备编成一本小集,这应是三年后印成的《七缀集》;这两种著作,后来先生都送给了我。

 

先生说,他写信时“几次客来打断”,其中有一次恐怕还是“贵社袁、高两位同志”,真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去的,可见先生当时真的很忙。忙中还能写出篇幅如此长、内容如此切实、词意如此恳切的信,连夜投邮,对一个素不相识、毫无关系的人进行指导和帮助,确实难得。

 

 “走向世界丛书(续编)”共65种


先生为什么能如此做呢?照我想,恐怕只能是为了学术,为了使我们更快地“走向世界”,走向全球文明的“大业”吧。这就是仁人的不忍之心的体现,我以为。

 

因为钱先生在我心目中万不能及的地方,便是他的仁心,他的不忍之心,对民族和人民的不忍之心,所以我说,他既是一位智者,又是一位仁人。在学问家中,后者是更为难得的。

 

二千零十年六月


【完】


“走向世界丛书(续编)”



作       者:张德彝等著;钟叔河等校点

出  版  社:岳麓书社

出版时间:2017年1月出版

I  S  B  N:978-7-5538-0666-2

定       价:2300元



内容介绍


“走向世界丛书(续编)”共收录晚清游历欧美日本等国的张德彝等人所写日记、游记等作品65种,这些作品描述了他们所见到的欧美各国政治、经济、军事、教育、法律、民俗风情等方面的内容,是研究中西文化交流史等方面的珍贵历史文献,具有较高的文史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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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叔河:记钱锺书先生作序事

钟叔河:柏林寺访书(“走向世界丛书”背后的故事)

钟叔河:我们仍要走向世界 | “走向世界丛书”新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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