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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岁钟叔河:一切不过都是常识

2017-03-06 赵颖慧 岳麓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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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经公众号“小松鼠读书会”

(xiaosongshudushuhui)授权转载

作者为潇湘晨报悦读专栏记者赵颖慧




一个大月亮的晚上,十三四岁的钟叔河站在雪地里看小说,结果却只能看清几个孤立的字,想读完一页根本不行。囊萤映雪?或许未必是真。


1979年钟叔河出狱,有没有想过从此“谨言慎行”?沉吟半晌,他说,“也没有,我没讲什么大逆不道、危言耸听的话,”


2015年,钟叔河刚刚过完84岁生日,“我不晓得活得多久,但我不害怕死亡,人过了85岁,随时都有可能死,机器已经老化了,这不过也是常识。


人们着迷于钟叔河曲折跌宕的一生,试图寻找他的人生密码,却会发现,他所有的选择和转折,并不神秘,无不出自“人之本性”和最朴素的“常识”。


即使是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走向世界丛书”,当人们问道为什么会想到要出版?钱锺书的序或许是最好的回答:“‘走向世界’?那还用说!难道能够不‘走向’它而走出它吗?”


一切不过都是常识。






1“书呆子”父亲和“不听话”的儿子


1931年,钟叔河出生于湖南平江一户书香门第。


那一年,父亲58岁,老来得子,格外宠爱这个小儿子。


曾进时务学堂,受教于梁启超的父亲,是一名数学老师,读书不少,却是个“书呆子”,不问世事。“我不像父亲,也不像听话的模范哥哥,小时候顽皮,经常惹祸。”


在幼稚园,老师说,“好点站哒!”


“我就偏往外头走,听不惯别人命令我。”钟叔河顽皮,告状的自然多,这让要强的母亲很恼火,教训和唠叨也越来越多,钟叔河更加叛逆,“我就干脆避开她,反正回去要挨骂,干脆晚点回家。”


但让人惊叹的是,字都认不全的母亲,见识却不浅,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她坚持“女孩一定要念书!”


虽然母亲脾气不好,跟钟叔河也“不太亲”,智商却很高,父亲在家背诵诗文,她都能背出很多,“我不算很蠢,要谢谢我母亲。”


但钟叔河依然认为,“我的个性,跟父母都不像,连跟哥哥姐姐也不同,谁都不像。”


然而,对书的痴迷和爱,却传承了下来,成为钟叔河一生的“本能”和事业,甚至“左右”了他的个性和命运。



1949年8月,长沙解放后,

到《新湖南报》报到的17岁钟叔河。


2思想自由不是高深道理,只是人情


1949年,这个刚满17岁的叛逆少年,在父亲的反对声中,进入当时的《新湖南报》工作。


八年后,反右运动,钟叔河因讲“自由、民主和社会主义是没有矛盾的”而获罪,工作丢了,收入从每月90多元降为0,“两公婆带着从五岁到腹中的四个孩子,生活着实不易。”


“我拖板车,妻子朱纯糊纸盒子,养活自己,刚拖板车时,真是拖得一身痛。”


这几乎是“看书”惹来的第一次大祸。“我最看重周作人的,就是他始终追求思想自由,这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只是人情。因为人的本性要自由。”


这些道理,如今早已稀松平常,只是当时,古人张岱及今人周作人的思想和文章,成为了钟叔河世界观的校准器,告诉他何为“常识”,何为“人之本性”。


如今,谈起当年的反右,他毫不避讳,也并不感到“冤屈”,“那些话,是我说的,那时我坦然承认了,现在仍然承认。”


但钟叔河坦言,自己并非如旁人想象那么坚强,“我并不愿意当右派,并不愿意被开除,任何人都不愿意挨整,但是事已至此,只能自己挺过来。”



1953年结婚后3天,朱纯便到外地采访去了。

我一人在新房窗外照了这张像,心中充满了对妻的思念。



3“走向世界?那还用说!”


1979年,钟叔河48岁,青春早已逝去,却才真正迎来事业的巅峰。出狱进入出版社,“就是为了做“走向世界丛书”,快五十岁的人了,不抓紧不行啊!”


钟叔河先后浏览过三百多种晚清人物考察西方的记述,准备从中选取一百种出版,以纪念先行者,启迪后来人。第一种《环游地球新录》于1980年8月出版,第一辑三十五种1986年出齐,八百万字,总印数逾七十万册。


这套丛书吸引了钱锺书的注意,他对《读书》杂志的董秀玉女士说:“钟某某如到北京来,我想见一见他。”


钟叔河在北京三里河南沙沟钱锺书家,第一次见到了钱锺书,在他的印象中,钱先生家没有佣人,泡茶奉客杨绛先生自己做。他们夫妇对人很客气,钟叔河走的时候他们坚持送下楼。


“钱先生对人很好,但他不喜欢捧场,那些搞宣传、写传记、拍电视什么的,都进不了他家的门。他的门内有一条锁链,如果看见是这类人,就不开门。”


生性耿介的钱先生却平生唯一一次主动提出,为钟叔河的书作序,“‘走向世界’?那还用说!难道能够不‘走向’它而走出它吗?”



1979年秋到了出版社,开始编辑“走向世界丛书”,同时撰写《从东方到西方》和《走向世界——近代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



4“叫脑壳,从来不是,但还是能适应社会”


“走向世界丛书”出版后,钟叔河又着手出版周作人、曾国藩的书,却阻碍重重,被攻击为“不务正业”、“出汉奸的书”。


多年后,在他84岁的生日宴上,他的一位朋友龚旭东用长沙话说,钟老师是充满智慧的,包括获得文化话语权的智慧,“一条是‘叫脑壳’,一条是‘灵泛’。”


“叫脑壳,我从来不是,我打架打不赢别人,”钟叔河说,“但我确实不是个书呆子,还是能够在社会上搞一搞的。”


在阻力重重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想出周作人书的钟叔河在有关部门都“挂了号”。


“我在某个场合偶遇一位副部长,彼此并不相识,不知怎的他却将我叫住,大声地说,‘钟叔河!你出周作人,要适可而止啊!’这使我意识到,这件事似乎并不看好。”


然而,最终,钟叔河却拿到了出书的批文,“黄裳告诉我,是胡乔木力排众议,不顾别人反对,才批准的,省里才拿到了批文。头一个批文还带了框框,说钟某人是一个认真负责的编辑(大意),如果由他来编,周作人的书是可以出一点的。”


为什么批文里会特别提到“钟某人”,原来钟叔河从钱锺书先生处获知,胡乔木和他在清华同学时,也是个周作人迷,这就好办了。


“于是我就寄了本我做的《周作人儿童杂事诗笺释》给胡乔木,附上一页信说,我想编一部《知堂文化论集》(也就是《周作人文类编》),不知道行不行。”


很快他就回了一封信,说是“谢谢你寄书,祝你的《知堂文化论集》获得成功”。


“我想这就是北京终于解禁,并且在批文中提到钟某人的原因。”


“人归人,文归文”,这是钟叔河一直坚持的观点,周作人其人如何评价是另一问题,其著作文章却是“五四”新文学新思潮中有代表性的存在,肯定它也好,否定它也好,都是无法绕开、无法视而不见的。“要批评他,也要看他的全部作品嘛。”


从“走向世界丛书”到出曾国藩、周作人的书,钟叔河的理念都是一脉相承的,“这些书在改革开放之前都是被禁锢的,我就是要突破这种禁锢。出版人有职责,不能让文化留下空白,读书应无禁区。”


与此同时,他认为,“只要自己出的书有助于摆脱迷信的重担和对过去的崇拜,自己就拥有了力量。”



老友书友和钟老在熬吧一起过84岁生日


5“我不做,别人照样会做”


2015年11月,钟叔河刚过完84岁生日。嗜书如命的他,几乎每天读一本书,至今已数不清读过多少本。


然而,历数中外作家,他最敬佩的作家中,古人是张岱,今人是周作人。


在他最落魄的那几年,钟叔河给周作人写了一封信。


“当时我家连纸笔都没有,我在拉板车,做裱糊工,条件很不好,买不起像样的纸笔,是到附近小店买的一分钱两张的极薄的一面粗一面光、上面印着红色横线的‘材料纸’,一支一角二分钱的毛笔和一小瓶墨汁。”


周作人收到他的信以后,很快回了信,并写了条幅,寄了本新出版的《伊索寓言》给他。


当年二十多岁的钟叔河在信中写道,“我一直以为,先生文章的真价值,首先在于它们所反映出来的一种态度,乃是上下数千年来中国读书人最难得有的态度,那就是诚实的态度:对自己、对生活、对艺术、对人生,对自己和别人的国家,对人类的今天和未来,都能够诚实地、冷静地,然而又是积极地去看,去讲,去想,去写……”


这种“诚实”的态度几乎融入了钟叔河的血液,不再盲从和迷信,囊萤夜读真有此事?杨贵妃和唐明皇的感情难道可以称作爱情?蒲松龄写《聊斋志异》,鬼狐故事,“恐怕是他长期单身,见到富人家的丫鬟小姐,做的白日梦。”


如此再来反观人们津津乐道的“走向世界丛书”,也不过是钟叔河“诚实”面对国家的过去,思虑国家的未来而已。


他将其视为再正常不过的事,甚至说,“我不做,别人照样会做。”



钟叔河寄给周作人的信的首页和末页



6我们从何处来,决定了要走向哪里去


如今,钟叔河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几乎不下楼。


偌大的客厅里,一盏台灯,照亮了一张枣红色书桌,他坐在书桌前,鼻中插着一根绿色的塑料管,耳边回响着制氧机“轰隆隆”的声音。


“午睡后,医生要我吸吸氧,精神好些,”钟叔河微笑解释,头上的大红色软帽,格外亮眼。


在不少访客的印象里,钟叔河都是坐书桌前,伏案看书写字的模样。


他也曾半开玩笑对谭伯牛说,“生命在于静止”。


但是,他知道,“不爱动其实是我的弱点,这一是因为50多岁脑溢血,身体状况不允许出远门,更重要的是,要看的书太多,根本看不完。”


2016年,他决定放下一切俗事,开始写自传,因为“我还不晓得能活多久,人过了85岁,随时都有可能死,机器已经老化了,这也是常识。”


然而,对于死亡,钟叔河说,“我并不害怕,用不着害怕,但我害怕痛和病,周作人曾引用一位英国老太太一句话,讲得很好,‘我不害怕死,但我害怕坏的生’。”


回首这一生,他认为自己最大的失误是,“那个时候不应该去考新干班,不应该去报社工作,而应该去学念书,学考古。”


并不是因为读书一定可以做出更大的成就,而是因为“搞考古,自己活得有意思一些。”


“通过考古去了解古代人的生活,唐朝人吃什么菜,菜是怎么做的,现在没人讲得出,平凡生活,大家认为没必要讲,用不着写,但这是很重要,研究这些,才知道我们是如何生活过来的,才知道我们从哪里来,而这又决定了我们要走向哪里去。”



最早的“走向世界丛书”



   记者手记



一直很帅的“大孩子”



“这是我17岁的照片。”


钟叔河从房间拿出一本书,翻到一张少年的照片,少年穿着南下干部的制服,眉目清秀,但头发稍显乱。


“那时,我不怎么注意穿着打扮,头发也没梳。”钟叔河笑着说。


“但还是很帅!”我说。


保姆也在一旁打趣,“年轻时候,嗲嗲好多人追呢!”钟叔河听了一笑,不置可否。


但他会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功,就是找了一个好妻子朱纯。两个人很多看法都是一致的。即使那时,我惹了不少祸,她也不埋怨我。”


在钟家的客厅,一张巨大的台球桌格外引人注目,如今它被布盖住了,“老伴在的时候,跟她一起打打桌球,她走了,就打得少了。”


跟钟老聊天,话题几乎没有禁忌,变性人、丁克、剩男剩女问题,几乎无所不谈。而且,他不掩饰,不粉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思路清晰灵敏,常让20多岁的我都自叹不如。


他子女众多,也会理解和尊重丁克,“世界这么多人,不同人有不同人的想法。”


面对现代社会,有些人选择独身主义,他一点也不惊讶,并分析说,“许多优秀的女性,更倾向于选择独身。”


说话带着浓重长沙口音,喜欢笑的他说“我也喜欢多跟年轻人说说话。”


虽然,他自己说,不怎么注重穿着打扮,但当我说,“给您拍张照吧!”他立马起身来,把身上的衣服一粒粒扣好,衣领也整理得干净利索,站在客厅的书架前。


我端着相机说,“笑一个!”他立马咧开嘴一笑,听话得像个大孩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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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叔河回忆与周作人通信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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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叔河:记钱锺书先生作序事

忆钱锺书先生来信关心“走向世界丛书”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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