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小说】傣家情缘(徐建忠)
"爸爸,这是什么包?老土老土的。"
女儿在箱内翻出一只包来,边说边要往外扔。这包天蓝色的布背带,艳丽的刺绣,包的两只下角上扎着两束长长的、大红的丝穗。 一九九七年十月,因征地拆迁,我家从200多平米的高桥农村老宅搬到镇上只有100多平米的公房。原先用的旧家具和杂用品都需精简,不用的东西送人,送人也不要的,只能狠狠心扔掉。
"别扔,这可是你爸的宝贝。" 38 38773 38 14941 0 0 1843 0 0:00:21 0:00:08 0:00:13 2886 38 38773 38 14941 0 0 1705 0 0:00:22 0:00:08 0:00:14 3092 38 38773 38 14941 0 0 1530 0 0:00:25 0:00:09 0:00:16 3047 妻从女儿手中接过包,递给我,并用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望了我一眼,又忙着整理东西去了。
通包。这是一只傣族通包。这只看似寻常但又不寻常的通包把我的思绪带回到了六、七十年代……
四个工作队员,留影于1971年。从左至右:1.王士龙,在曼庄,2、殷新安,在大龙哈,3、我,在曼粉,4、益福民,在前进。
那是一九七零年七月底,在西双版纳勐腊县水利二团一营二连任三排副排长兼七班长的我和另外五位战友,根据团部的统一安排,参加了云南省政治边防工作队(后改为划分阶级成份复查工作队),离开了水利二团一营,来到了勐腊县尚勇公社曼庄大队,并被分派在曼粉(傣族)、大龙哈(傣族)和前进(苦聪族)三个山寨。
阶级成份复查工作,有些近似于五十年代内地的土地改革、划分阶级成份。云南边沿五十年代时,属于民主协商,和平过渡地区,这些有着当地本民族的特点。由于当时的南下干部在这些地区均按内地的汉族政策对少数民族划分了阶级成份,与少数民族的特殊性有些矛盾。所以,我们阶级成份复查工作队就是要根据少数民族的特点,在原来划分阶级成份的基础上进行复查纠偏。
我被安排在公路边交通比较方便、规模较大的曼粉寨子。当时工作队严格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民族政策,并和傣族群众实行同吃、同住、同学习、同劳动(即四同),那年我十八虚岁。由于语言不通,为了方便工作,我住进了寨子里唯一懂得汉文汉语的傣族民办教师家,由民办教师波依娇当我生活学习上的翻译。波依娇四十岁不到。他年轻时的名字叫岩龙,十九岁结婚,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依娇,他也就根据傣家的风俗改名叫波依娇,意为依娇她爹。而他爱人则由依香改为咪依娇,意为依娇她娘。而二人年轻时的名字,随着时间的推移,则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依娇比我小一岁。傣族姑娘早熟,十七岁的她,紧身的小袄,落地的统裙,婷婷玉立。虽不施粉黛,但给人一种纯净的美。由于同吃一桌饭,同住一竹楼,早上一同出工劳动,晚上一同围着篝火学习,天长日久,如同一家。他们把我当成了自家人,我也把他们家当作自己的家,把依娇当成了自己的妹妹。我跟她学习傣族的语言,她跟我学习汉族的文化;她给我介绍傣家的风俗,我给她描述城市繁荣的景象。而懂汉文的民办教师——依娇的阿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同依娇的阿妈开始远远地避开了我们,在宽敞的竹楼里、在旺旺的篝火旁,常常只留下我和依娇的身影。她问我答,我问她答,讲不完的故事,说不完的话。傣家的一切,汉家的一切,对双方来说都是新鲜的,好奇的。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学会了犁田耙田,学会了插秧收割,学会了吃手抓饭烤牛肉干巴,也学会了傣族语言。
我一九六九年去的西双版纳,一九七九年回的上海,算来在西双版纳呆了有足足十个年头。在这十年中,我从勐腊到勐海,从勐海到景洪,瑶族、苗族、爱尼族、苦聪族、拉祜族、基诺族……到过西双版纳的每个乡镇。说到西双版纳,就不能不说傣族的泼水节。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在傣家过上泼水节,就等于白来了一趟西双版纳。十年中,我在版纳过了九个泼水节,印象最深的,要数一九七一年在曼粉寨子过的泼水节。
泼水节其实就是傣历年。关于泼水节,有好多种传说。传说之一是: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澜沧江两岸到处风调雨顺,鸟语花香,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四季如春,瓜果飘香,勤劳勇敢的傣家人民就生活在这片美丽富饶的土地上。可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来了一只九头妖怪,在澜沧江兴风作浪。它毁坏田地,淹没庄稼,卷走牲畜,无恶不作,给傣家人民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孔雀不开屏了,稻谷不结穗了,香蕉不挂树了,象脚鼓敲不响了,田地无人耕了,狩猎无人去了,竹楼无人盖了,澜沧江上捕鱼也没人去了……为了夺回傣家人的幸福生活,曾经有不小猎人来到澜沧江边,与那九头怪搏斗,但终因双手难敌九头,最后葬身江底。后来,有九位傣家姑娘,勇敢地来到澜沧江边和那妖怪进行了殊死的搏斗,经过九天九夜的奋战,最终杀死了妖怪,从此傣家人民又迎来了祥和美好的日子。为了庆贺胜利,人们打来了澜沧江水冲洗掉溅在姑娘身上的血渍。从那时候开始,就有了泼水节,意为冲洗掉过去的艰难困苦,迎接来年的幸福生活。这一年也成了傣历的纪年,这一天也就是傣历的新年——四月十五日。
一九七一年的泼水节在曼粉寨子过。从四月十二日开始,寨子里就杀猪宰牛,杀鸡杀鸭,守猎捕鱼,准备过年。那几天晚上,全寨子的人都集中在寨子中央的小广场上,大家围坐在篝火四周,男人们敲着象脚鼓,姑娘们跳起了孔雀舞。"张哈"(傣语译音,即歌手)唱起了动人的山歌,山寨一片欢腾,到处欢歌笑语……
十四日晚上晚饭时,房东大伯波依娇给我倒了一小盅酒又给我盛来一小半碗炸酱米线,还没吃,隔壁竹楼的波依香已等在我身后。我把酒刚咽下喉咙,米线才吃进嘴里,波依香就拉我去他家。
我还想用三大纪律塘塞,房东女儿依娇推了我一把,说:"别说三大纪律了,去吧,这是我们傣家的风俗,最尊贵的客人在傣家过年,每家都得喝一口酒,吃一口饭。今天没有阶级斗争,也没有政治,只有喝酒吃饭。拉了谁家都不行,不去谁家就是看不起谁。"
听依娇这么一说,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心里暗暗叫苦。天哪!这寨子四十三家,再小的盅也要喝四十三盅,再小的碗也要四十三碗哪!
"不去不行吗?"我轻轻问依娇。
"不行的。"依娇调皮而神秘地笑笑,说,"除非你当了傣家的姑爷"。
盛情难却,我只得跟波依香出了门。临走依娇悄悄在身后叮嘱,"酒少喝点,米线吃慢点……"
那一夜,四十三盅酒和四十三小碗米线我是怎样下肚的,也不知道是怎样回家的,等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快十一点了。
"醒啦!"依娇看我醒来,赶紧端来一碗凉茶,"来,先喝一口茶醒醒酒。"
我刚要喝第二口,她就催我快出去,说是出去晚了,姑娘们会冲进楼,被子会让她们泼湿的,晚上睡不成觉。还说姑娘们打了水正在赶来。
我被依娇拽着,刚一下竹楼,就享受到傣家人祝福的最高礼节——一大盆清水迎面泼来,还没缓过神,一盆又一盆的清水……我这唯一的汉族小伙在傣族姑娘的包围下,那感觉,那感受……
"依娇,你也快泼呀!"这是寨子里最泼辣的姑娘依香的大嗓门。
暴雨般的水隙间,我看到依娇羞涩地一一笑,躲进了屋内。
"依娇,你不泼,就别怪我们啦。"
依香说着,一把拉着我,依坎,依金等一拥而上,把我抬到寨边的南亮河旁,在"一、二、三"的口号下,把我扔进了南亮河里。好在我长江口生活过多年,会水。
那天,衣服湿了一件又一件,换了一套又一套,后来没干的换了。傍晚一身湿漉漉的回到家。依娇递给我一套傣家衣服让换上,说是她阿爸的,版纳的夜间冷,千万别着凉。我换好衣服,她盯着看了又看。
"看啥?"我问。
依娇说:"真象!"
我好奇地问:"象什么呀?"
"象我们傣家岩龙(傣语译音:大哥)。"
"依香她们真厉害。"想想白天那些傣族姑娘泼水的疯劲,现在还有点后怕。
"厉害?两年前昆明知青在这里过泼水节,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最后依香她们冲进去连人带被子都泼湿了,闹得他们几个晚上都睡在篝火边。"
我打趣地问:"你也去泼水了?"
依娇得意地扬扬头,"当然啦!你还不知道,我可是泼水的头。"
"哪你今天怎么……"
"你呀!"依娇打断了我的话轻轻地说着,显得有点语无论次,"阿妈她也不泼……阿爸……"
当时,我真的不明白依娇的心思。说实话,她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位可爱纯真的傣族妹妹,直到后来在我生日时,依娇把她亲手缝制的通包送给我,这是我才明白依娇的心。可惜,在依娇送我通包的几个月后,我们工作队离开了勐腊,到了勐海。这是我在西双版纳过的第二个泼水节。第一次是在水利二团过的,知青成堆,就是放假休息一天,炊事班多烧了两、三个菜,没有一丁点儿的傣族味。以后的泼水节都是在县城或州府过的,很隆重,赛龙舟,放高升,联欢游园,泼水……但始终不及在曼粉过的泼水节,那浓重的傣家情,那纯扑的民族风,让人一辈子难忘。
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工作队要组织群众读报纸和学习,天还没暗透,照明的马灯(桅灯)也还未点亮,晚饭吃得早的老乡已经拿着小藤方凳三三俩俩地陆续来到寨子中间的小广场上,围坐在一堆堆篝火四周,有的在聊天、有的拿着毛竹水烟筒"卟碌碌"地吸着水烟。会议还没有开始,夜幕降临前的微光中,只看到房东女儿依娇在远处向我招手。我走到依娇跟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把一包东西塞给我,然后,她就找上寨子里的姑娘们吵闹嘻笑去了。
我拿在手中,感觉这包东西还是热的。趁着学习还没开始,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悄悄把包打开。这是用一块崭新的男用大手绢包着的五个粽子,形状有点像浙江嘉兴的"枕头粽",比"枕头粽"更小一些,又有点似小脚粽。一打开手绢,一股诱人的粽香顿时钻入鼻孔。好久没吃到粽子了,记得上一次吃粽子还是六九年在上海老家的端午节。看到粽子,馋啊!我看看四周,没人,马上拆开一个往嘴里送。一口咬下去,糯糯的、香香的、还有点甜,这甜甜的味道中还有一股水果的清香。原来,包这粽子时,依娇她在每个粽子里头放了两颗水果糖……
啊,我终于想起来,原来是端午节到了。说实话,我也记不得哪天是端午节。因为年纪轻轻,这些传统节日早就不记得了。回想当初在上海老家时,生活再困难,到了端午节,家里总会包上好多粽子,鲜肉的、赤豆红枣的、豆瓣的……那时我们总是先挑鲜肉粽吃。一九六九年底到了云南水利二团一营二连,去年(一九七零年)端午,连里就没有过节,也没包什么粽子。后来,我参加政治边防工作队来到曼粉傣族寨子,因为是在少数民族地区,所以更没把端午这汉族的节日放在心上。但我做梦也没想到,在远离家乡的山寨,吃到了粽子,而且是傣家的粽子。原来傣族和汉族一样,他们也过端午节。
十九岁那年的一天,由于在七、八公里外的大队开会深夜回家,我着了凉,一连三天40度的高烧不退,起不了床,这下急坏了依娇一家。波依娇要去小学讲课,咪依娇去公社开会,只留下依娇一人在家照顾我,她又是给我去附近部队找医生,又是给我倒水喂药,还不时用手拭着我的额头看看热度是不是消退。见她平时乐呵呵的脸上布满了愁云,那副急成泪汪汪的样子,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直到我的热度退了,她才松了一口气。
“依娇,我病了这几天,辛苦你了。谢谢!”我捏着依娇搁在被子上的手,感慨万分。在这远离上海远离亲人的地方,有这位傣族妹妹亲人般的照顾,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谢啥?你以后晚上出门多穿件衣服,我们西双版纳的山里早晚冷。"依娇红着脸,从支在火塘上的铁支锅架上端下钢精锅,盛了碗热粥,又挟了几片云南大头菜,递给我,说:“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快吃吧,喝了好好睡一觉。”
两三天没吃东西了,一碗热粥就着可口的云南大头菜下肚,我觉得浑身暖暖的,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依娇摇醒:“给。”她把一个纸包递到我手上。我刚要张嘴,话没出口就被依娇用手捂住了:“别问什么,现在也不许你看,等我下楼后你才能打开,今天是你的生日,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生日?我记起来了,今天是五月八号。依娇她……我目送依娇轻盈的身影下了竹楼,迫不及待地打开纸包。啊……一只通包!这是一只傣家姑娘亲手缝绣的通包。我抚摸着通包上丝绣的绚丽图案,抚摸着通包上长长的金色丝穗,久久说不出一句话……傣家的风俗我知道,姑娘送通包的情谊我知道,这长丝穗的含义我也知道,依娇姑娘的心我更加知道。可是我们是工作队,有着工作队的纪律……
几个月以后,我们工作队接到通知,要调往勐海县开展阶级复查的工作。离开的那天上午,满寨子的乡亲集中在村头,他们送了一程又一程。
说实话,我是多么希望在送行的人群中看到依娇,可是依娇她没有来。波依娇帮我提着背包,一直走在我身边。他告诉我说:“依娇她哭了一夜,还说了好多姑娘家的心里话。她说你为啥不是插队落户的知青?为啥送包给你的那天晚上你不进内屋?”(傣家的风俗是,内屋是家人居住的,客人住外间。那时我们工作队都住外屋,里屋是禁区。)
我紧紧拥抱着依娇的阿爸,泪水涌出了眼眶:“谢谢大伯,谢谢傣家的父老乡亲,谢谢依娇……”
“嗨!快点整理,一会儿搬家的车就要来了。”妻的话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望着跟了我二十多年的她有点尴尬,还是妻大度,用手指了指箱子我妻原来也是云南的上海知青,一九七九年一起回的上海,这内情她也知道一些。我明白她的意思,把通包折叠好,放进箱子,同时也把对西双版纳的这份情留在心底,深深的,永远、永远……
2005年初稿于上海浦东
2008年定稿于西双版纳
(发表于《西部文学》2015年电子刊第三期)
作者简介
徐建忠,笔名:海上清风,文学爱好者。1953年出生,1969年12月赴云南西双版纳水利二团上海知青。目前是《华东文学》(小说)编辑,《浦东文学》(小说)编辑,上海市浦东新区作家协会副秘书长。
作者作品链接
《知青情缘》微信公众平台欢迎你!
朋友们请长按上面二维码加入关注,积极投稿,成为《知青情缘》的读者和作者。
投稿邮箱:
56463613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