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南腊河畔的青春(尾声)
2012年某月的一天,从勐腊县城通往勐捧乡的山间公路上,一辆满载着游客的大巴在十五公里处的路碑前嘎然停下。
车门打开,一群年过花甲的老人相互照应着下了车。就在离停车处不远的公路边,竖立着一块一米多见方的石碑,石碑上面携刻着 " 大树脚拦河坝 勐腊县水利局 " 的中、拼音、傣三种文字,旁边竖着的另一块石碑上携刻着 " 大沟保护区" 几个大字。老人们来到石碑前,弯下腰,用双手轻轻地、像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抚摸孙辈脸蛋似的深情地抚摸着石碑,深情地抚摸着石碑上的每一个字,渐渐地,渐渐地,老人们的眼中闪出了泪光。三十八年了,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南腊河,我们回来看你了。
" 你们快看,南腊河!"
" 大树脚!"
" 南腊河,我们回来了!"
" 我们回家啰……"
老人们刚一下车,就情不自禁地欢呼着,全然不顾河边高低不平的卵石,奔向河边,弯下腰去,双手捧起那清澈甘甜的南腊河水,喝了起来,也有的互相泼着水嘻闹着,瞧他们的神情,根本看不出这是一群年过花甲的老人 。
" 拦河坝!"
一路上不大吱声的刘国林此时忍不住内心的激动,用手指着公路南侧的南腊河喊出声来。
向前望去,南腊河中,一座并不算高大的钢筋混凝土拦河坝把南腊河的水面一下子抬高了数米。被抬高的水流引入进南岸人工修筑的大沟里。河水淌过二十多公里的人工大沟,流入勐捧水电站,带动了发电站的涡轮后,又流入水渠,灌溉着勐捧坝的一片片水田……老人们望着眼前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仿佛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一桩桩遥远而又熟悉的往事,那一张张遥远而又熟悉的脸庞,那一句句遥远而又熟悉的话语,随着记忆闸门的打开,不断翻腾在大家的脑海中,仿佛使大家又回到了四十多年以前那段难以忘怀的、刻骨铭心的青春岁月里。那曾经有过的大年夜的哭声;那暴风雨中倒塌的茅草屋;那原始森林中被野象追逐的情景;那满山熊熊燃烧的烈火;那南腊河中曾经波涛汹涌的洪水;那大湾塘施工段工程爆破声中的硝烟;那一树树成熟飘香的野芒果;那支农联欢的笑声;泼水节时的欢乐……一幕幕地又在眼前展开。
阿平用手指着公路北侧的坡,回忆道 : " 你们还记得吗,这个坡就是我们那天晚上灭火的坡。"
放眼望去,曾经失火的山坡上,早已是绿树成荫,胶树成林,丝毫不见了当烈火烧掠的惨状。那一棵棵比碗口还粗的橡胶树上,乳白色的胶汁沿着胶树割胶痕下方的滴胶口,正一滴滴地滴在盛在下面的盛胶碗中。河的对岸,二连原来的驻地上,已经全部被橡胶林覆盖,丝毫不见老连队的踪迹。一切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仍在湍流不息的南腊河,还有那深深铭刻在人们心中的记忆。
" 当然记得。" 英子说," 我们的志刚就更加不会忘记了,脚上砍了足有二十来公分的伤口,啊呀,那白森森的骨头都看见了,那血流得呀止都止不住,真吓人哎。包扎的时候,咱们的陈颖医生,哦,那时候是我们的陈卫生员,心疼的两只手都在发抖,阿拉上海人说是眼泪包在眼皮里,都要快掉下来了。"
" 我倒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王志刚笑嘻嘻的说 : " 到了139野战医院,清疮缝针的时候,医生护士他们又不给上麻药,说是上了麻药会影响伤口愈合,哎哟,这个痛,我到现在也忘记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家到底是野战医院,对刀伤枪伤治疗的水平,就象两个哑巴碰头打招呼——真是好的没得话说! 你们看,他们的针缝得多好,伤口多平! 而且,伤口到现在都没有伤返酸痛。"
说完,志刚捞起左脚的裤腿,上面十分平整,已经几乎看不出刀砍的伤口和针缝的痕迹。
英子朝志刚做了个鬼脸,说: " 你当然不会觉得痛啦,砍伤了脚,正好烧香望和尚,一事两顾当。有陈颖这朵连花帮你消毒止血包扎,啥地方还会觉得痛?陈医生,我说得没错吧?"
英子的话,让陈颖脸上一热。陈颖和知青们一道回城后,回沪在所在农村当上了赤脚医生,又后来经过医专学习,成了县医院的一名外科医生,她也是王志刚妻子。
"其实呀,你们都说错了。当时是陈颖在给我包扎伤口,我呢,也光顾着看她那漂亮的脸,所以就是不觉得痛。说实话,我自出娘胎长那么大,真还没有和哪个姑娘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不过那时陈颖心中的白马王子可绝对不是我,是咱们周班长。陈颖你说是吧?"
陈颖羞涩得涨红了脸,伸手就要打志刚,志刚一转身躲开了。
"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国林不客气地揭志刚的老底,"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把你抬下山的时候,你还不是吓得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捏着我的手连连说,我的脚没啦,我的脚没啦,以后叫我怎么活呀,今后的日子我可怎么过呀?这可不是我瞎说,这是我们大家都听到的,你当时就差没有尿裤子啦!对了,既然周班长是陈颖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那你又怎样会和陈颖走到一起呢?"
刘国林是家里的独苗,他在一九七三年底水利兵团撤编并入生产建设兵团以前,就根据上海市的有关政策回沪顶替,到父亲工作的工厂里上班去了,所以他对后来发生的事情不是太清楚。
英子望了望陈颖,说: " 那次周杰为了连里抢运粮食,在洪水里翻了竹排出事以后,陈颖是悲痛欲绝,水米不进,本来就十分苗条漂亮的陈卫生员,几天里就变成了骨瘦如柴的林妹妹,我们谁看见了都觉得心疼,当时你还在连队,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一九七三年雨季过后,你离开二连回上海顶替父亲。那段时间,陈颖一直沉浸在悲痛当中,我和刘英班长看到她睡不思,饭不想的,就多次劝她,让她好好面对现实。周杰虽然走了,但他一定也不希望看到陈颖那时的样子吧。王志刚自从周杰离开后,也一直默默地关心着陈颖。一九七四年初我们水利B团并入农场,离开了大树脚以后,陈颖她也终于走出了阴影,被志刚的真诚所感动,后来也和志刚相爱了。他俩是七八年春节结婚成的家。成家以后每年清明,他俩都会来到烈士陵园周杰的墓前祭扫,一直到知青返城。"
" 英子说得没错。" 阿平说," 他们结婚那天,我们都去喝喜酒闹新房呢。"
" 就你们记得牢,我和陈颖都快要忘记了。"志刚一边说着一边不时地用手摸着西服的口袋,生怕口袋里的东西不小心弄丢了。
小中见了,问道: " 衣服口袋里装的啥宝贝呀,刚才在车上也看到你总是在口袋里摸来摸去,好像口袋里装了许多金银财宝似的。"
" 这口袋里虽说装的不是金银财宝,这可比金银财宝还要贵重得多。"
志刚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扁扁的纸包,打开后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三张压缩的碟片。志刚看着大家疑惑的眼神,说: " 这是我在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我从网上下载刻录的故事片《第二次握手》、电视连续剧《一双绣花鞋》和舞台剧录像《少女的心》。当年老班长在宿舍里偷偷看这些手抄本,看了以后把里面的故事悄悄讲给我们听,就是这些故事,陪伴着我们在南腊河畔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当时,这些可全是禁看的手抄本。那时,班长就曾经私下里对我说过,他说这些书都是好书,他敢保证这些书以后一定会变成铅字印刷出版,还有可能会被拍成电影。果然如老班长所说得那样,这些书如今都出版了,而且都搬上了银屏和舞台。今天我把这些光碟都带来了,待会就给老班长送去,也了却了老班长生前的心愿。"
大家默默地看着志刚手中的碟片,往日周杰在河边讲故事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是啊,在那年月枯燥的晚上,周杰他多少次的用这些故事,填补了大家精神上的空白,丰富了战友们的业余生活。
" 阿平、小娟,看到那块大石头了吗? 你们俩偷偷幽会的那块大石头可还在哪。" 说起周杰讲故事,让王志刚想起了看完电影《地雷战》后让周杰讲故事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指着南腊河边草丛中的一块大石头,说," 我们周杰班长说过那儿是你们俩的专用领地。你们老老实实地坦白,在这块大石头上一共约会了多少次?"
" 一定是你们的老班长搞错了,那可不是我们的领地,这是小中和英子的专用领地。"小娟摇摇头。
" 不对。老班长说英子和小中的领地在那边。" 志刚指着更远一些的一块大石头。
" 就你们是野猫子的眼睛,什么都瞒不过你们。" 英子使劲捶了志刚一拳,捶得志刚直叫痛,小中看了乐得合不上嘴,连说" 活该"。
" 老排长呢?"阿平突然想起了什么,要找振安。
振安此时正和刘英躲在大巴士边上说悄悄话呢。听到阿平在找振安,他只能中断了和刘英的说话,走过来问道: " 是什么事又把我扯上了?"
" 老排长,你应该坦白交代清楚,连里放《地雷战》的那天晚上你到底过河干啥来了?" 阿平问。
" 我那天值班。" 振安一本正经地回答," 连长说河这边有人影,好像是我们连的,我是值班排长,他就让我过来看看。"
" 你过来看啥呀?扯着值班的幌子干私话,来看刘英吧?用上海话说,这叫骗骗野人头。只是你这么一来,吓得阿平和小娟两人提心吊胆了好几天。" 志刚一边笑着,一边反驳。
振安忙着说明: " 我是在值班嘛。"
" 你值班是不假,可是你不能光值在这……一块地方吧?再说你值班也值得太晚了,害得人家刘英在荒山野外的一个人等了老半天,连我们见了都觉得心疼……" 志刚说到这儿,故意看了看略带羞涩的刘英," 刘英你说对吗?" 其实志刚并没看到,是那晚老班长查舖时,他听到了班长和阿平的对话,才知道了个大概。
" 怪不得,那天晚上老班长一直安慰我,叫我放心,还说排长是个大好人,他肯定不会把看到我们的事向连长、指导员汇报的,其实老班长老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原来排长这个好人,好得跟没长没长肚脐眼似的,其实他和我们一样,也到河这边来和刘英偷偷地幽会……"
大家好一阵哄笑……
负责接这个旅行团的勐腊当地导游,是个二十出头、活泼可爱的当地姑娘。姑娘长得十分秀气,跟人们形容的西双版纳的金孔雀似的,能歌善舞,接触没多久,就深受大家的喜爱。姑娘姓李,在车上大家都亲切地叫她小李导。
小李导看到眼前这些老人们的举动,刚开始觉得有些奇怪。一般旅行团的游客到勐腊旅游,都是去尚勇磨憨的中、老边境口岸游玩,去勐捧的寺院参观傣家的佛塔,或是去勐满的三步跨三国的界碑边留下自己的足迹,留个影作个纪念,再则去望天树林的天桥上走一走,俯瞰这热带雨林的特有风光。可是眼前这些老人,他们来到勐腊旅游,怎么不去勐腊那些著名的旅游景点,而来偏偏来到这人烟稀少,冷冷清清的大树脚,来看南腊河这道静静躺在河中的拦河坝、来看几十年来一直在默默通水的大沟?
看着他们对水坝和大沟不寻常的神态,小李导心里暗暗嘀咕 : " 难道这些老人们,莫非就是当年水利B团的知识青年?好像是他们,对,应该肯定是他们,看他们的神情,一定是他们。过去四十多年了,当年十七八岁的姑娘小伙现在已经变成了眼前这些爷爷奶奶了。"
小李导不大清楚当年水利B团的故事,只是曾经在无意中听爷爷在世的时候,给阿爸说起过那水利B团的点点滴滴,爷爷说他四十多年前是县财政局的一个股长,当时就被抽调到水利B团二连当副指导员,听爷爷说他就在大树脚,曾经和二连战友患难与共,生死相交,还听爷爷提起过振安、周杰、志刚、国林、阿平,特别是那个叫周杰的,曾经在洪水中救了爷爷。难道同车的老人是爷爷在水利兵团大树脚的战友?难道他们就是爷爷日思夜想、曾经风雨同舟的战友?
想到这儿,小李导悄悄问从上海陪同前去的、一个年近五十的男导游: " 王导,这些爷爷奶奶以前是水利兵团的吗?"
王导点点头,说: " 是啊,他们都是水利B团二连的,听说当年就在这南腊河畔的大树脚修水沟。四十多年了,在他们心中早已把西双版纳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永远也割不断对这西双版纳情。以前那些年因为大家忙于生机,没时间回第二故乡看看,这次终于得以成行。我们旅行社的朱总他以前也是水利B团的,原来他准备亲自带这个队重返版纳,不料因为他临时有事来不了,才派我带队。并且一再关照让我带好这个团,照顾好这些老人。我们的日程是今天上午到大树脚拦河坝,接着去为水利B团牺牲了的战友扫墓,下午到二连曾经支农过的曼赛寨子看望傣族乡亲。晚上回到县城去看望他们的副指导员…… "
" 晚上回县城看望副指导员,他们的副指导员是不是姓李?"
" 对呀,他们一路上都在说呢。"
" 他们的副指导员叫李立正。"
王导奇怪了,问道 : " 小李,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莫非他们的副指导员就是……"
小李导她没有回答王导的问话,而是拿出了手机,直接拨通了她父亲的电话,激动的话音也有些颤抖:" 阿爸,我是小霞。告诉阿爸一个好消息,爷爷在水利兵团二连的老战友来了,我看到当年爷爷在二连的老战友了……"
" 真的?小霞快告诉阿爸,他们现在在哪儿?" 话筒里传出小李阿爸着急的声音。
" 阿爸,早上我接的团就是爷爷的老战友,他们就在我们的车下。我们的车现在停在大树脚拦河坝,他们一看到拦河坝和大沟,一个个都好像年轻了几十年。阿爸,爷爷二连的战友来了,爷爷到临走时还在盼望着的、思念着的战友来了! 这么多年了,他们没有忘记爷爷,没有忘记我们勐腊的乡亲,他们回家来了。 听上海陪同一道来的王导说,他们今天还要去扫墓,去支农过的曼赛寨子看望乡亲,下午从勐捧返回县城,晚上的安排就是来我家看望爷爷!"
" 阿爸知道了。"
" 阿爸,要是爷爷他还在该多好!"
" 是啊,多少年了,爷爷都在盼着这一天哪。哦,对了,小霞,一路上你一定要照顾好这些爷爷奶奶们, 他们的年纪大了,告诉司机老刘,把车开稳一点,我们山区的公路比不上大上海的马路,特别是去勐捧的公路,坑坑洼洼的路况不大好,千万别颠着老人。爷爷不在了,有阿爸,有阿妈,还有我们爷爷最疼爱的小霞呢。你要一道陪着他们去扫墓,小霞代爷爷、代阿爸向当年牺牲在南腊河畔的烈士鞠躬致敬,特别要在那位周杰爷爷的墓前,献上一束野山花。当年在南腊河的洪水中,多亏了他把爷爷推出激流,爷爷得救了,可他自己,却被洪水卷走,牺牲时还不到二十岁。我们怀念他们,我们勐腊县各族人民永远怀念他们。等爷爷奶奶他们晚上回到县城,我们代爷爷他老人家为水利B团的战友接风,我们欢迎他们回家! "
" 阿爸放心,小霞一定照顾好爷爷奶奶……"
看到车下那过了花甲之年而仿佛又回到当年的水利兵团老知青,听到小李导和阿爸心情激动的通话,来自上海的王导两眼湿润了,不由得由衷地感叹着,感叹着,思绪万千……
水利B团在南腊河引水工程施工过程中牺牲战友的墓地,在距公路边不远的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这儿,人烟稀少,十分清静,过往人群很少有人知道这儿正长眠着十几位当年在南腊河引水工程建设中献身的年轻生命。整个墓区,既没有环绕的松柏,也没有庄严的雕塑,只有十多座墓碑,默默地立在那儿,仿佛是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从这些坟上覆盖的新土和墓碑前尚留的供品,可以看出,前不久这儿刚刚有人来祭奠过。
当年,在水利兵团归建于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后,一直到知青大返城以前的这些年里,每当清明前后,振安、志刚、陈颖他们都会到周杰的坟前,为周杰倒杯酒,点支烟,上点供品烧些纸钱,所以,他们入得墓区,就径直走到周杰坟前。这时却见小李导手捧两束野山花,她先对着周杰的墓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把一束花恭恭敬敬地献在碑前,然后,在周杰坟左侧的另一个墓前,也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把另一束花献在墓碑前。看到小李导的举动,振安有些不解,但当他抬眼看周杰左边那墓碑上的字时,顿时一楞。那墓碑上的铭文清楚地出来在眼前:
"原水利B团二连副指导员 李立正同志之墓 二零一零年清明"
"是副指导员。副指导员的墓怎么会在这里?"振安盯着正在献花的小李导,问:"小李导,你快告诉我们,李副指导员是你的什么人?"
"振安排长,小李导就是是李副指导员的孙女!"上海来的王导抢着回答。
大伙儿听王导这么一说,都围了上来,先是责怪王导:"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
"是啊,王导做事也太不够意思了。"
"真冤啊,说老实话,我也是刚才在大树脚停车那会儿,在车上听到小李导和她阿爸打电话,才晓得小李导是副指导员的孙女的。我那时候真想告诉你们,可是你们在那儿乐啊跳啊的,我都不好意思打断你们。"王导的两手一摊,一脸的委屈。
于是,大家围住了小李导,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小李导,副指导员真的是你爷爷?"刘英简直敢不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自语说:"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巧的事?就是作家和编剧也想不出这样的故事情节。"
"小姑娘长得真秀气,看着像,小姑娘长得太像你爷爷了。"陈颖说。
"小李导,今年你多大年纪了?找对象没?"小娟问。
"小姑娘,要不要我们这些爷爷奶奶们给你物色个上海男朋友?"阿英说。
"是啊,小李导别害羞,当我们上海媳妇儿挺好的,你如果愿意,我给你当红娘,一定给你介绍个上海的好小伙子。"小娟说。
大家越说越来劲,也越说越离谱,把一个小李导羞得脸通红通红的。
振安阻止了大家的戏闹,他让大家抓紧时间在周杰和副指导员坟前摆供品,点香烛,先行祭奠,怕时间耽搁久了,去曼赛的时间会太局促。
根据上海的祭奠习俗,大家在副指导员和周杰的两块墓碑前摆上水果,烟酒,志刚从衣袋里拿出了他刻录的《第二次握手》《梅花党》和《少女的心》三张碟片放在周杰坟前,然后,他在副指导员和周杰的坟前点燃了香烛。陈颖小娟刘英阿英她们蹲在碑前,不停地烧着纸钱。
在大伙儿祭奠副指导员和老班长周杰这当儿,振安问小李导,说:"小李导,振安爷爷问你个事儿。你爷爷怎么不安葬在祭扫方便的县城附近的公墓,而偏要安葬在离县城这么远的地方?"
"是这样的……"小李导慢慢地给振安他们讲起了这几年发生的故事和两年前爷爷临走时的那段往事。
"自从你们完成了南腊河引水工程的建设,水利兵团就并入了生产建设兵团,重新创业,开始种植橡胶树,爷爷他也回到了县财政局,重新当他的那个股长。"小李导说:"爷爷回到财政局上班,回家以后,他经常对阿爸说起他以前在水利兵团二连当副指导员时,他和知青的那些的故事。当时我还小,偶尔听到几句,也不知道爷爷和阿爸在说些啥,只知道他们讲的故事离我很远很远,在我听来,好像是传说中的神话故事,我那时觉得,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存在。我想或许他们这是在忆苦思甜吧。还有,每年一到清明节,爷爷总会和阿爸两人去到勐捧,去给原水利兵团二连一位叫周杰的坟前扫墓,但从来不让我跟去。在我刚过十六、十七还不到的那年,爷爷和阿爸才第一次带了我来到勐捧这边的周杰坟前扫墓。就在这一天,爷爷他才详详细细地给我讲述了水利兵团知青在南腊河引水工程中发生的故事。我的心被这些故事深深地震撼了。原来,爷爷讲得那些艰苦的岁月,离我并不遥远,而就发生在你们这一代身上。爷爷之所以那一年带我到周杰爷爷坟前来扫墓,就是为了告诉我,当年你们离开父母,告别兄弟姐妹,从上海来到南腊河畔的水利兵团,也正好是我这个年龄。爷爷和阿爸他们真是用心良苦,他们是在用你们的经历教育我,他们是在盼我早点长大成人。记得就在那天,爷爷在周杰的坟前给我讲了周杰爷爷的故事,是周杰爷爷在洪水中救了爷爷,而他自己却牺牲了,那年,周杰爷爷才十九岁。这么小小的年纪,为了我们西双版纳的水利建设,为了照顾别人的安危,自己却长眠于南腊河边。听完爷爷讲得故事,我哭了,流了好多泪,也在那一天,我仿佛觉得自己长大了好多好多。"
小李导边说边流泪,她用餐巾纸擦了擦眼泪,继续说:"振安爷爷,这些年来,爷爷一直在念叨你们,我常常听爷爷在睡梦中喊着振安、国林、志刚、刘英、陈颖……醒来后,爷爷总会深深地叹上一口气,有时还会自言自语地说,振安他们回到上海,一切又要重新白手起家,上海的人才多,竞争又那么激烈,他们不容易呀。但愿他们退休以后来西双版纳,我们在南腊河畔再相聚。可是在三年前,爷爷他得了癌症——胃癌晚期,医生说已经不能动手术,只好保守治疗。半年以后爷爷病危,在弥留之际,爷爷他把我们一家人叫到了跟前。阿爸问爷爷,您有啥要说的,我们一定办到。爷爷耳背,阿爸弯下腰去,靠近了靠近爷爷的耳朵,提高了嗓音又说了一遍。
爷爷气很弱,告诉我们说,爷爷等不到振安他们了。他走后,只有一个要求,让我们千万别把他安葬在县城边上的公墓里。爷爷说他要去大树脚,他要去南腊河,他要去水利兵团。爷爷说那儿有他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战友,也有爷爷和上海知青深厚的情义。还有,七班长周杰也在那儿。这四十年来,他一个人在那儿,太寂寞了,太孤独了,爷爷说对不起他,爷爷要去陪他,也去守着那条四十多年来一直还在通水的大沟。爷爷还嘱咐我们,他走后,墓碑上什么都别刻,只要刻下:原水利B团二连副指导员李立正之墓就行,说明爷爷也是一名水利兵团的老战士。还让我们以后每年清明去扫墓,千万别忘了在周杰坟前烧些钱,点柱香。最后爷爷说他要去陪周杰了……
爷爷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慢地,他闭上了双眼。阿爸根据爷爷的遗愿,把他安葬在了水利二团为引水工程建设而牺牲的战友的墓区里,安葬在了周杰的边上,墓碑上也按爷爷的临终嘱托,刻上了"水利兵团二连副指导员李立正的"字样……
离开了战友的墓地,振安他们坐上大巴,奔向这次知青重返西双版纳行的下一站——曼寨,这是他们曾经支农的傣族寨子。那条从公路边通往寨子的通行马车的土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平整的水泥路,路边是成片的香蕉林,一串串绿色的香蕉挂弯了粗壮的果树,那一张张硕大的香蕉树叶在微风的吹佛下,轻轻晃动着,仿佛是在向大家频频招手,欢迎知青们的再次到来。在公路通向曼赛寨子的这条水泥路口处,建着一个高大的,富有傣族风情的牌楼,牌楼上方,龙舞凤飞,下边的匾额处,书写着汉傣两种文字:曼赛村民委员会。曼赛寨子原有的木质竹笆墙草排顶的竹楼早已经没了影踪,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幢幢钢筋混凝土的小楼,屋顶上家家盖着漂亮的琉璃瓦,只是从屋顶的结构和式样上还能依稀看得出一些傣家竹楼的建筑风格。一切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南腊河边那几丛高大的凤尾竹,在河边轻轻摇曳,仿佛是一只只绿孔雀,张开了美丽的尾羽,在翩翩起舞。还有那日夜流淌的南腊河水,依旧弹奏着那支难以忘怀的歌,好似在为舞蹈中的凤尾竹伴唱。
大巴开到寨子中间的广场上停下,振安、志刚、阿平、国林、刘英、陈颖他(她)们一行人陆续地下了车。
"四十年过去了,曼赛的变化可真大啊。"振安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十分感叹。他问国林和志刚:"你们还记得那一年秋收支农住的波坎拉家吗?"
国林、志刚和阿平望着眼前一模一样的二层小楼,十分茫然,都摇摇头。国林说:"现在的曼赛寨,已经完全不是记忆中当年的模样了。"
"那次我们过泼水节喝醉酒的队长家是哪一幢楼?"振安也在脑海中努力寻找着过去的记忆。但是,记忆中曼赛,根本无法同眼前美丽的赛子联系起来。
"苏马你哈潘?"一位咪涛(傣语译音:大妈)上前问道。大家谁也听不懂,只有振安懂傣语,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生疏,但还是能听出个大概。咪涛是在问他们来这儿找谁?
振安勉强用傣语告诉咪涛,说我们是当年水利兵团的上海知青,以前我们二连曾经在这儿支农秋收,我们曾经和乡亲们一起欢度泼水节。
咪涛想了想,晃然大悟。说:"啊呀,你们就是水利兵团大树脚二连的上海知识青年,记起来了,你就是排长振安,我是依娇。我们一道在南腊河边泼过水,我们可忘不了,你可是我们的傣家姑爷啊。四十年了,你们没有忘记我们,还想着我们。"说到这儿,依娇的眼圈红了,她回过头,大着噪音喊道:"毕农当来,弯当好和知青上海水利兵团大树脚二连英、在好马当都啰!振安排长好马当都啰!"(傣语译音:乡亲们,以前水利兵团大树脚二连的知青来看望我们了,振安排长他们来看望我们了。)
乡亲们闻讯都从家里出来,围住了振安他们,问长问短。如今的傣家,不像当年。寨子里的男女老少,除了七八十岁的老人外,基本上都能说汉语,交谈早已不成问题。从交谈中得知,队长已经在五年前去也,波坎拉已经八十五岁,还健在。正说着,波坎拉已经走到振安、志刚和国林的跟前。
"波坎拉!"志刚叫了一声,张开双臂,紧紧地抱着波坎拉。"四十年了,波坎拉,你还好吧?"
"好好!"波坎拉眼中闪着泪光。"你们也好吧?"
"我们也好!"志刚说:"当年多亏了你把我们带出了茫茫无边的热带雨林,真不知道如何感谢你。"
"我们汉族汉族是一家,应该的,不说谢。"
"对,对,一家人不说谢。"志刚不住地点头。
"岩(傣语,读音:爱)镇长、刀书记和村长来了。"依娇告诉振安。
只见一辆小车停在大巴边上,曼赛村的村长和勐捧镇的岩镇长、刀书记一下车,已经热情地向振安他们伸出了双手: "欢迎欢迎,欢迎水利兵团的同志们,欢迎你们回家。"
"都别站着了,快去村委会会议室休息,喝口热茶。"村长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伸出手往村委会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把大伙儿请进了村委会的会议室。
"志刚、国林,你们几个把车上的东西搬到会议室来 。"振安吩咐着,口气还和当初在水利兵团时一样。
原来今天镇上正在召开各村的村长、支部书记会议。刚才有人给正在参加会议的村长说是四十年前来支农的水利兵团上海知青来寨子看望乡亲们。村长马上给主持会议的岩镇长汇报。岩镇长刀书记一听说水利兵团的同志们来了,马上宣布会议推迟,和村长一起驱车赶来曼赛。
"水利兵团的叔叔阿姨们,我们代表勐捧镇的各族父老乡亲,欢迎你们回家。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刚刚给县里领导打过电话,县委书记和县长本想亲自来看望叔叔阿姨们,可是他们在州上参加重要会议赶不回来,已委托副县长代表县委县政府来看望大家,现在正在赶来曼赛的路上。"
岩镇长喝了口水,继续说:"叔叔阿姨们,在四十多年以前,十六、七岁的你们离开了大上海,离开了父母,离开了兄弟姐妹,不远万里,来到了我们云南西双版纳,来到了我们的南腊河畔,你们用自己火热的青春,你们用自己稚嫩的双手,你们用自己的汗水、鲜血,甚至是生命,奋战在水利工地上。你们克服了种种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在南腊河中拦河筑坝,在南腊河南岸开山挖沟。是你们,把南腊河水引上了山,是你们,让南腊河水发电,是你们,让南腊河水灌溉我们的农田。如今,你们当年修筑的这条水沟,还在为勐捧的经济建设发挥着作用,还在为勐捧的各族人民造福。我代表勐捧各族人民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感谢,我们勐捧各族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振安作为二连的代表,深情地说:"刀书记,岩镇长,村长和曼赛的父老乡亲们,离开了四十年,今天我们水利兵团的老知青们又回来了。西双版纳是我们魂牵梦萦的第二故乡,今天我们回家了。当年的我们,才十六、七岁,就来到了南腊河畔参加南腊河引水工程的建设。那时的生活是艰苦的,但艰苦的不仅仅是我们知青,而是全国各地的绝大部分地区。也就是这艰苦的知青生活,让我们学会了自立,让我们学会了自强,也就是这艰苦的知青生活,培养了我们吃苦耐劳的性格,也教育了我们如何诚信做人,也就是这艰难困苦的知青生活,造就了我们这一代共和国的知青人。我们在西双版纳有过欢乐,有过悲戚。我们流过泪,吃过苦,淌过汗,流过血。我们在工程建设中,有的受伤,有的致残,也有的为了西双版纳的水利建设献出了年轻、宝贵的生命。我们深深地怀念那段难忘的艰苦岁月,如今,当看到四十年以前,我们曾经施工的水沟还在通水,还在灌溉,还在发电,还在造福于勐捧各族人民,还在为勐捧的经济建设发挥作用时,我们就从心里觉得,我们当年在南腊河畔付出的青春,值!"
振安说到这儿,很少抽烟的他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平息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继续说:"各位领导,各位乡亲,四十年来,南腊河从来没有在我们的生活中淡去过。我们早就想回来看看梦中的南腊河,回来看看心中的父老乡亲。可是,这些年我们在上海忙于上班工作,忙于第三次的艰苦创业,也忙于生机,组织了几次,一直都不能成行。今天,我们都进入了退休的行列,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就是回来看看我们的第二故乡。今天我们回到第二故乡,一是看望曼赛的乡亲们,看看陪伴我们度过了青春岁月的南腊河,看看我们亲手修筑的南腊河引水工程。第二,就是代表我们原水利兵团大树脚二连的战友们,为我们知青第二故乡的父老乡亲送上一点小小的心意。"
振安说着,从手提包中拿出一个厚厚的红纸包,来到岩镇长面前双手呈上,说:"这是我们二连全体知青一起集资的五万元钱,还有二百份书包和学习用品。钱和学习用品捐赠给我们勐捧最困难的山区学校,钱物虽少,但这是我们老知青们对第二故乡希望工程的一点小小心意,也衷心希望山区困难的学校有社会上更多人士的关注,也希望我们的孩子好好学习,学好文化,掌握知识,为西双版纳经济建设的发展做个有用的人才。还有,四十年前,我们二连的七班在曼赛过泼水节,在泼水节上,我和七班长周杰曾经答应过老队长和波坎拉,以后我们再来曼赛,一定会带来孩子们爱吃的上海大白兔奶糖。虽然过了四十年,但是,我们还是兑现了当初许下的诺言。当年在我们支农同曾经吃过大白兔奶糖的孩子,如今也已经五十来岁了,你们再尝这大白兔奶糖,还是不是当年那个味道,下次我们来时,一定再为孩子们带来我们上海生产的大白兔奶糖。"
振安的话一席话,赢得了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岩镇长从振安手中接过那包代表老知青心意沉沉的红纸包,激动地向振安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叔叔阿姨们请放心,钱和书包我们一定尽快地发送到我们勐捧镇最困难的山区小学,我们也代表山区的孩子,谢谢爷爷奶奶们。"
曼赛村长和波坎拉也站起来,代表寨子里的孩子们,向振安他们这些老知青表示由衷的感谢。
中午的就餐就在勐捧的农家乐傣家饭店。振安他们争着要买单,岩镇长生气了,刚刚赶到的副县长来个一锤定音:"这儿是你们知青的家,哪有回家吃饭还要付钱的的道理。今天的饭菜,谁也别争,就由我和岩镇长、刀书记三个人AA制,我是副县长,说话算话,就这么定了。"
农家乐老板是个外地过来经营的汉族,他聘用了几位傣家厨师和傣族服务员开了这爿傣家饭店。当他得知这些客人的来拢去脉后,执意不肯收钱,后经过再三劝说,才按进价收取了成本费。老板说,他早就听说过水利兵团当年建设南腊河引水工程的故事,他对水利兵团的干部战士十分钦佩,决不能昧了良心赚水利兵团战士们的钱。
" 水、水、水水水!"在傣家特有的祝酒欢呼声中,大家尽着兴,沉浸在一片深情中。饭后,振安他们和副县长、岩镇长、刀书记和曼赛的乡亲们一一惜别,难舍难分。
大巴载着老知青们渐渐远去。副县长、岩镇长、刀书记目送远去的大巴,心中默默祈祷着:"水利兵团的的叔叔阿姨们保重,祝你们一路顺风,我们也祝福叔叔阿姨们健康长寿,再回家看看!"
(完)
作者简介
徐建忠,笔名:海上清风,文学爱好者。1953年出生,1969年12月赴云南水利二团,1970年7月调至云南省政治边防和阶级复查工作队,1975年初调人民银行西双版纳中心支行工作,1979年回沪。在文化系统工作多年,1984年参加了上海市基层创作人员的编剧进修。期间,创作过舞台剧本、小说、故事和歌词。被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上海市文化局、上海市民族事务委员会、上海市民间文艺家协会等联合授于故事家。短篇小说《饭局》《古镇》《酒家》《戏说乾隆下江南》《猫耳洞日记》《小黑》《常回家看看》《寻父》和二十余篇绝句小说散见于《中国电影报》《中国新闻网》《华东文学》《浦东文学》《山东文学》等报刊杂志,故事《为什么不爱她》获上海市第八届故事会串二等奖,散文《拷浜头》获叶辛文学馆首届大型征文用文学留住乡愁二等奖。著有长篇小说《南腊河畔的青春》《摇曳的凤尾竹》(合集,吉林文史出版社-中国作家书系第四辑)和短篇小说集《酒家》(文汇出版社-长三角文丛)。目前是《华东文学》(小说)编辑,《浦东文学》(小说)编辑,上海市浦东新区作家协会副秘书长。
相关链接
《知青情缘》微信公众平台欢迎你!
朋友们请长按上面二维码加入关注,积极投稿,成为《知青情缘》的读者和作者。
投稿邮箱:
564636138@qq.com
宅豆聚惠
点击“阅读原文”
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