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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黄的葵花盘(一)(二)(野歌)

2018-01-29 作者:野歌 知青情缘


(一)


   太阳像门头上的小镜子,光气一跳一闪的映在齐民的眼皮上。齐民做了个梦,看到一只羊被宰了,脖腔的血汩汩地涌在瓦盆里,羊的惨痛凄咩就从血沫子里面升起来,绽成一朵黄灿灿的花。


    齐民心里鼓噪成千百只羊碎蹄腾腾的动静,惊醒了才恍然,自己还是躺在德奎院墙下的柴堆上,羊群不远不近地散在半山坡。蚕豆都拔倒了,一撮一撮地干萎在田垄旁边,清早的霜消褪了,到处都湿漉漉地被太阳嗮出匍匐的水汽。


    羊啃嚼草皮的声音咯嘣咯嘣的,好像有人满山坡走着,嘴里嚼着炒豆。齐民被羊不停咀嚼的声音搅得肚饿。想想,这人要是牲口似地省事,多好,不用做营生,饿了啃草,乏了躺倒,胀了随地拉屎撒尿。想着就尿性上来,从柴堆上爬起来,对着德奎院墙根呲。

 

   德奎家的婆姨在院子里起胡葱,一把一把起出的胡葱长得像孩娃的小胳膊,葱白嫩出水,白格生生的。德奎家的婆姨面皮也嫩格生生的。这女人仰仗男人四处八道的替人做木工,拿钱买工分,她就不用下集体大地做营生,小日子过得滋润,气色就好。看见齐民的脸露在院墙豁豁,就招呼说:


    齐民哇,你给看看,那旁边我的葵花盘有籽呀么?


    齐民暗自就红脸了。乡村跟上海弄堂不一样。上海那些小弄堂的尿池子都是敞开,背朝着来来往往的人,站那儿就尿,还能一边打招呼说话。乡村的风俗讲究,捏着毬撒尿看见谁也不能说话,要是别人撒尿跟你说话,那意思是毬在跟你说话。德奎家不知道齐民站那儿是呲墙根,只以为他在放羊。见他没应答,又拔高嗓门招呼:


    齐民哇,你给看看,那旁边我的葵花盘有籽呀么?

 

   齐民被追问的急躁,松了家伙事,一边撒尿,一手扶墙头,一手探墙根边长的几棵葵花盘。他捏了几个盘,抠出几颗籽儿,放嘴里嗑,没嗑出仁,就回话说:


    德奎家的,这葵花都么仁……


    德奎的婆姨就仰着一张白格生生的银盘脸,答说:


    就是的,这地势比山外头寒着咧,种甚甚不像,种几苗葵花么仁,就看了一夏天黄花花。齐民,快晌午了,回家吃饭哇?


    齐民应答,说,不了,一会儿回点上看看有饭。


    德奎家就笑一声,说:你们知青可失笑,有饭么饭看个甚,做下的就有,么做下的就么有。一会儿来哇,我做下啦。


    齐民就喔一声,不再多言。


    齐民和德奎家寡淡地唠呱,三喇嘛踢踏一双半腰胶靴从山头上稀里哗啦跑下来,靴头上沾得泥痕草屑的,羊鞭搭在肩上,手里捧一堆香菇。到跟前,把香菇递给齐民,歪着脖颈,费力巴劲地说:


    这天气了,看见几个香菇,给你拿回家溜溜,蘸汤汤就莜面,可好吃……


    话没说完,瞅见齐民裤裆里,哇啦就喊开了:


    吔呀,你,你砍椽了,毬老二还滴溜巴蛋的?


    这一下,提醒齐民了,脸涨得红布布似的。他慌忙系裤扣,辩说,瞎说甚咧,才尿了一道。


    三喇嘛朝德奎家墙头下眊一眼,嘿嘿地把脸笑成干山药那么皱,说,哦,知道了……


    齐民踢他一脚,说,你个没牙嘴,知道甚,瞎说,一脚踢你坡下去!



    德奎家的婆姨在院子里一声不吭,仰头朝墙豁豁上瞭一眼,弯腰抱一堆葱回房檐下去了。


    三喇嘛说:


    看看,看那屁股蛋扭得……齐民,她跟你说甚了么,你忙得裤门么顾上?


    齐民说,么说个甚,就让我看看这几棵葵花有籽了么。三喇嘛就笑出涎水了,说,呀呀,这,这不是么?齐民又踢他一脚,急哧白脸地说,么甚么甚?


    三喇嘛嘻哈笑着躲开,一边说,么毬了,德奎家么毬了,一边往山坡下跑着,喊:


    我回去吃点饭,一会儿来替你……


(二)


    德奎家烟囱里的余烟懒洋洋,在轻轻的山风拂动下起起伏伏地飘散。坡下的村庄四处炊烟袅袅,夹杂饭熟气味隐隐约约的。


    齐民瞥了一眼知青点,那排泥脊斜披的房子,像门前空场上悬挂的铁丝一样没有表情。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窗户里遮着布帘。泥房的表情,在阳光和羊群的衬映下,山坡的开阔铺展和延绵起伏蕴含温暖和舒朗。他不想回家,懒得去挑水和面,无心面对冷灶。看看羊群在山坡漫漫自得,他还是倚在德奎家院墙下的柴堆上,心思散漫地随手揪几根草茎在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一种草,长得比苦菜叶短壮,咬一口,茎杆里流出浓浓的白汁。三喇嘛告诉过,这草能吃,汁液有点甜。他欠身在四周寻摸,看到几棵。爬过去拔了,在手上掸掸泥土,塞嘴里嚼嚼,有一丝苦腥,牛奶似的流汁清甜。


    他想起一个词,马奶子。那是葡萄品种的名称。插队落户前,家院里有一棵葡萄,结果黄绿,椭圆果粒挤得紧紧的。中秋的时候,摘下来,尝一颗,灌蜜一样甜。


    齐民给嘴里嚼的草定名,就叫马奶子。马奶子好吃或者能吃,他干脆多揪一点,放在身边一棵一棵地嚼,嘴染绿了。


    坡上有人下来,脚步踢踢踏踏,蹭得坡道上细砂碎石骨骨碌碌淌下来。齐民抬眼看是杨生贵,问一声,杨队长歇晌回家?杨生贵敞着襻扣黑棉袄,里头露着黄污的襻扣白褂,走下来棉袄两襟呼扇呼扇像雕的翅膀。


    看到齐民嘴嚼马奶子,杨生贵嘿嘿就笑,说:你这个家伙,嘴吃得绿盈盈的,就吃草咧?


    齐民应答,说,可不,跟甚学甚,放羊就是吃草。杨生贵一乐,说,回家哇,回我家吃点儿?齐民摇头,说,三喇嘛一会儿就回来,他肯给我捎带点吃喝。杨生贵说,那行,黑上来圈了羊,来哇,咱俩喝酒唠呱。齐民点点头。杨生贵就往坡下走,一边说,我到德奎家眊眊,说是有甚事咧。


    杨生贵低倒头进了德奎家的院。三喇嘛气喘马哈地上坡,递给齐民一个蒸布裹的包包,说,日他妈,回家吃口饭,让巴脑袋逮住,要叫上库里头扛莜麦咧,我日他妈,羊倌放羊咋能抓壮丁?


    齐民说,甭理毬他。一面解开蒸布包包,看是玉米饼,说,吃半天马奶子,这才正顿饭来啦,饿死个爷唻。三喇嘛看他扳饼吃,好像自己也在吃,满脸漾一层笑皱,说,你慢些吃,我上去把羊往坡顶上撵撵,日他妈这半天啃得草也见泥啦。


    齐民吃得急了,干咽得嗓子里粗砬砬。起身下坡,推开德奎家的院门。三两步走到房檐下,一撩门帘,看见堂屋的水缸,也瞥见东屋炕沿上杨生贵赤尻马趴地蹬两条腿,德奎家在他身下迭声喘气地低唤:


    呀,你猴急甚唻么,腰脊骨担炕沿咯得疼……



(待续)

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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