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情缘（1）​ （祝康）

阁楼情缘（1）

作者：祝康

语音：原野

       故事发生在60年代的上海一条平平常常的老街上。那是一条挤满了片片简易陈旧住房的长长的街道，叫虹坊街。十五年前原来一家一户的平房，现在象摆积木似地搭起许多各式各样的小阁楼小棚屋，向高空和四周漫延。弄堂被挤得越来越窄，老街上显得满满当当、拥挤不堪。屋挤人也挤，街坊里各式各样的人们居住在一起，有拉黄包车的、有码头工人、也有小店员，街口处摆小人书摊头的黄阿叔就住这条街上，他家有七个男孩，分别叫大宝二宝三宝四宝，一共有七宝，全绻缩在半间房子里过日子，他们都是街道里的小混混！这里多是在四九年前从山东、江苏、浙江来到上海谋生淘金的各地人们，这条街上的每条弄堂里，就象72家房客一样，从早到晚充满了笑声哭声与嘈杂声，热闹非凡！

       孟达，就生活在这条街上，黄阿叔的七宝家就是他的邻居。小孟达出身在一个没落资产阶级家庭里，父亲被打成右派。孟达从小几乎没有爸爸的印象，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上班养活着孟达和两个妹妹，生活很艰辛。

       小梦达就象瓦砾里长出的一株小苗，在这条街坊里一天天长大。1966年他终于初中毕业了，正想报考高中的他，突然全国所有的学校都停课闹革命，突如其来的一场运动爆发了！此时的他，心灵的憧憬与现实的严酷进行了史无前例的碰撞，激起的声波如同扔进水里的石头，振荡着孟达那洼原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时代让他真所谓应了“青年远目伤千里，梦里前行思万端；春风吹柳波犹冷，绿芽乍可御春寒”的伤感！

       不上学的日子整整过了三年以后，梦达已经二十多岁了，已经长成了一名青年！

      一九六九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缓，但是毕竟看到了春天的希望！学校开始分配工作了，但是接连几天去学校看分配告示，名单上都没有梦达的名字，他总是兴致勃勃而去垂头丧气而归，每天母亲下班后问他情况，他也懒得再说，只是一头扎进了小阁楼里，把头蒙在被子里。再也不想起来了，不吃不喝的，在小阁楼的床上整整躺了一天一夜！

       这迟到的春天，本来梦达心里还对它寄于了希望，但随之而来的失望，象一声轰雷，在孟达抑郁与失望的心灵里炸响！春天没有了，因为春天已经停留在了青年孟达挣扎的心灵里！

       妈妈本想让他工作了挣点钱，好帮自己一把，不想希望成空，现在儿子不吃不喝，整天唉声叹气的样子，心里的苦水只得往肚子里咽！

       突然有一天，妈妈拎着空菜篮子急急忙忙地上了小阁楼，高兴地对孟达说：“早上我去买小菜，听拎着马桶出来的小丽娘讲，小丽进厂了，已经在食品厂上班好几天了！我来不及去买菜，快点回来告诉你！”

       一听这消息，蒙在被子里的孟达一骨碌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就往小丽家里跑去。小丽家就住在马路对面米店隔壁的小弄堂里。小丽妈妈见孟达来了，一脸的不高兴，嘟着嘴说：“她不在家，上班去了，你怎么还没有上班呀？”

       其实小丽上夜班，此时正在家里后屋睡觉呢！听见孟达的声音，在房间里面喊：“姆妈，让他进来！”孟达冲进里屋，既开心又奇怪地问：“小丽，这么大的好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小丽没有正面回答孟达，只是问：“你接到工矿通知了吗？”

       孟达失望地说：“还没呢，可能没有希望了，听说第三批招工名额已经下完了，没有我！”

       小丽掖了掖盖在身上的被子，用无奈的口吻说：“哎，听说招工进厂和参军的都走了，剩下的就是去农村农场了。我们的事情，爷娘本来就不同意，现在你又没上班，他们更加不会同意了！”

       孟达本来高兴的心情，被小丽迎头浇了一盆冷水，急迫地问：“那我们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小丽把枕头摊摊平，扭过头去，翻过身子对着墙壁躺着说：“ 我们的事情，只好算了，只怪你命不好！”说完，她把被子往头上一盖，闷在被头里说：“我上夜班，要睏觉了！”

       孟达看着原本一向温柔可爱的小丽姑娘变化如此之大，竟然让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两年来，她的爷娘嫌弃自己家穷，出身又不好，小丽顶着父母的反对，要死要活地一直坚持与自己来往交朋友，现在一纸招工通知书面前，她终于对父母妥协了，她也对以前的那些海誓山盟妥协了！

       说起来，小丽和孟达还是小学同学，从小就在一起玩，属于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那种感情。考中学时，孟达本想考一所市重点中学，但是小丽成绩一般，只能报考家附近的长虹初级中学。于是，小丽和孟达一起报考了长虹初级中学。进了中学以后，他俩没有分在一个班级里，但是学校放学后，无论谁先放学，他俩总是等在校门口一起回家。

       后来长大了，又停课不上学了，青年孟达与小丽还是那么要好。他们有时会偷偷去看一场电影，有时晚上偷偷约好去外滩看黄浦江上的船。有一次晚上他们俩在黄浦江江堤上相会，小丽突然拉起了孟达的手，说：“孟达哥哥，我们永远不要分开！”孟达一听，感动得恨不得一下子抱着自己心中可爱的姑娘小丽，但那个时候恋人是不能在公共场合下亲热的，拉个手也不能让人看到的。孟达只能激动得紧紧握了握小丽的手，说：“今生今世我的心里只有你！”

       孟达正在里屋楞神回忆呢，只听小丽父亲在外屋说：“孟达你出来，我有话要和你讲讲！”

       小丽父亲右手夹着一支“大前门”牌香烟，另外一只手端着泡老茶叶的掉了不少瓷片的白色搪瓷茶杯，慢慢地从阁楼上下来进了客厅。客厅里有一张漆着酱红色的八仙桌，八仙桌上面墙上钉着一块红漆长柜板，柜板上面正中央摆着一台五灯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京剧样板戏“沙家浜”。八仙桌两边各摆放着一把酱红色椅子。八仙桌上有一把印着花的铅皮筒热水瓶和一副玻璃茶盘，茶盘里倒扣着六只洗得干干净净的白玻璃杯。靠里屋的门边放着一个深红漆色的被头箱。家俱一片紫酱红色。这也算是当年上海人家最普通，也是最实惠的客厅摆设吧。

       小丽父亲坐在了八仙桌旁的一张椅子上，后背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他叫小丽妈从墙边拉来一条红漆长木凳子放在门口处，让孟达坐下。门口有三个小孩子在玩刮香烟牌子，叽叽喳喳吵得烦人，孟达指指街口对他们说：“去去去，到那边玩！”小孩们收起香烟牌子，一溜烟似的跑得老远！

       老头子沉默片刻，开腔说了话：“你呀，和我家小丽要好，我是勿同意的！但是这小丑女勿懂事体，偏要搭你好，我也没办法！依格娘也没办法！你家本来穷，你又进不了厂里做生活，你们结婚喝西北风去呀？”他喝了一口茶说：“我现在更加勿同意了，小丽现在也想通了，以前她太小，勿懂事体呀！”

       小丽妈端来一碗刚下好的阳春面，送到孟达面前说：“听小丽讲，你对他蛮好的，但是你们两个命不合缘分勿到呀，现在小丽进厂了，厂里厢交关多的小伙子全想和她要好，她挑挑捡捡哪个都比你强呀，你就放过她算了，她也年令不老小了，不能等你哪辈子才好进厂啦！现在你也怪不得我们啦，是你自己命不好嘛！”

       孟达转过身去，眼睛朝着门外弄堂口。小丽妈把阳春面放在他坐的长条凳子一边，说：“听你娘讲你也好多天没吃饭了，吃了这碗阳春面，你回去吧！”

       孟达本想再去里屋和小丽问问清楚，现在一听她父母一番刺耳绝情话，抬起屁股就走了！咽着眼泪水发誓说永不去她家了！

     孟达回到了小阁楼上，一头又钻进了被子里，饭也不吃。事业爱情双重打击让他不堪重负！

      他实在是太累了，竟然不知不觉地真的睡着了，还做了一场美梦：他终于等到了上海工矿入取通知单了，他欢天喜地的跑到了小丽家，小丽自己进了厂，见他也进了厂，拉着他的手开心得咯咯直笑，小丽的爹妈也高兴得合不拢嘴巴，连连说你们要好交朋友的事，我们同意啦！孟达与小丽两个青年人终于有了一个美好的结局！

       其实这么简单的一个美好愿望，在那个时代的孟达来说，要想实现，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不知过了多久，孟达在阁楼上迷迷糊糊的听到好象有人上了阁楼，他以为是妈妈上楼了，没抬头，不曾想听到一个姑娘的声音在叫他，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小兰来了！

      孟达和小兰是在一支文艺宣传队里相识的，她是一个皮肤有点黑，身材微胖的可爱女孩，外表长得不算耀眼，但是心地很善良，为人也很和气，性格活泼开朗，说话总是笑声朗朗的。她是宣传队里的报幕员，在演出的时候，她总是忙着搬运道具乐器，默默地为大家做事情，很少有报怨。

       当年孟达也知道小兰对他好，可是他有了小丽以后，对其他的女孩子一概不理不睬。

       记得有一次文艺小分队赴杭州演出，大家都到齐了，只有小兰没到。时间很紧，接演员们的车只好出发了。

       等从杭州回来以后，一天，怒气冲冲的小兰妈妈带着小兰找到了孟达的家里，问他为什么没等到她家小兰就这么走了，伤心的小兰在家里哭了好几天！我们爹妈看了都心疼啊，你这个狠心的孟达，看上去文质斌斌的，心里怎么这么狠，做出这样的事情啊！我今天就要跟你讨个说法！

       孟达只好向小兰母女赔礼道歉。最后，还是小兰破涕为笑，原谅了他，可见小兰心里还是有孟达的。

       小兰已经接到通知报到上班有一个月了，听说孟达到现在没有接到分配通知，还听说他的原女友小丽也变了心，他闷在家里整天躺在床上不出屋，心里非常挂念孟达。今天利用休息日不上班来看看孟达。

       小兰上了孟达的小阁楼上，果然见他大白天还缩在被子里。她把在路口小吃摊上买的两只糖麻球放在床边的小书桌上，关心地对他说：“快吃吧，要不身体吃不消的，你妈也会难过的。”

       孟达睁开了眼，轻轻说：“谢谢你，没胃口吃！”说完又要闭眼躺下，小兰见孟达活不起的熊样，性格直率的她一把拽起了孟达，说：“你怎么想不通呢，在这种情况下，身体是最重要的。你这样萎迷不振，你妈三班倒还为你操心！”

       孟达听她说，也觉得有道理，自己怎么象个孩子似的不懂事呢？还不如眼前这位小兰妹妹呢！

     “好啦，你又不是不懂事儿还用我劝吗，快吃早餐！”

       圆圆的又大又香用油炸过的麻球上面粘满了白芝麻粒，这是他最喜欢吃的了，可是家里穷，一个月也吃不上一回。孟达顿时也感觉到饿了，拿起桌上放着的糖麻球，心里充满了对小兰的感激之情！

       小兰把糖麻球往他嘴里一塞，说：“快吃吧，还愣着干嘛？”说完，她也不见外，坐在凳子上，拿起书桌上的一本高尔基著的《海鸥》，对他说：“孟达，你吃吧，我给你读《海鸥》听！”

       小兰是文艺小分队里的报幕员，普通话说得相当标准而且充满感情，她读道：“在苍茫的大海上，风，聚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海浪，一会儿，箭一般的直冲云霄，它叫喊着......，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到了欢乐！”

       孟达是个性情中人，听着小兰的朗诵，那一字一句、字正腔圆的富有感染力的朗诵，象沉寂的琴弦被激情拨动，掘发了自己内心力量的源泉，一股股激情被唤醒，希望在觉醒中慢慢萌发！

       小兰的朗诵在小阁楼里回荡：“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的穿过乌云，翅膀刮起波浪的飞沫。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里的精灵，它一边大笑，它一边高叫、它笑那些乌云，它为欢乐而高叫。”

       听着她的声音，孟达第一次从小兰那里获得了与小丽分手后从未感觉到的温暖与力量！

       小兰扔下了书，坐在孟达的床边，鼓励的语言里揉合着深情：“孟达哥，我相信你能在精神上重新站立起来，勇敢地做一只暴风雨里飞翔的海燕！”

       小兰接着说：“最近国家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听说学校里正在报名去黑龙江了，我想把工作辞掉，和你一起报名去黑龙江，到广阔的天地里干革命！”

       孟达听了一楞，不会是耳朵错了吧？忙问：“好不容易进了厂退掉，你疯了吗？”

       小兰平静地说：“哥，我不是在说糊涂话，我是真心话！我弟弟也面临毕业分配了，听说我进了厂，他就要去农村了。我真的很喜欢你，你以前跟小丽好。我没有办法向你表达！”

       孟达说：“这事你还是好好和家里父母商量再决定吧！”

      小兰：“我已经和父母说过了，只要弟弟能分配在上海，我愿意去农村，和你在一起，父母也会同意的，我妈以前常在家里夸你呢！”

       听小兰这么说，孟达真的感动了，说：“好，我决定和你一起去黑龙江吧，一方面去农村锻炼自己，另一方面也好减轻家里的负担！我妈知道和你一起去，她也会放心的！”

       小兰与孟达商量好大事以后，临走前，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崭新的红塑料皮日记本，递给孟说：“给，这是我用第一个月的学徒工资买的日记本，送给你！”说完她含情脉脉地双手递给孟达，孟达开心地接过日记本，说：“谢谢你，小兰，这是我一生中拥有的最漂亮的日记本了！”说完，小兰告辞走了。孟达打开日记本，只见屝页上小兰用钢笔工工整整的写着：送给亲爱的孟达哥哥！里面还夹着五块钱，应该是小兰从十八元的学徒工资里面省下给他的！

       在这小小的阁楼里，两个患难中相交的青年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未来！

      三天以后，小兰辞掉了上海的工作，1969年4月小兰和孟达一起到学校报名去黑龙江插队入户。

（待续）

作者简介

祝康，于1969年去吉林省龙井县智新公社长财大队七队插队落户，1974年招工进了国营吉林省开山屯化学纤维浆厂任工人，1977年后在厂工会工作直至2005年退休，退休后入户回到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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