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回忆录】(三):连队里的小四川(沈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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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连队里的小四川
作者:沈成林
一九七O年下半年,兵团为了大力发展橡胶事业和扩大种植面积,六团要求我们三营从各个连队抽调一个整建制的排,负责组建十三营。我们连队抽调了以徐友良为排长的第二排。同时调往十三营的有陈运丰、万天碧、张祖明、刘维武、曾富群、吴兆蓉、伍贻昌以及我的同学汪朝利等二十多人。陈运丰调往新建十三营营部任财务会计,万天碧任营部组织干事。
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营,并不是象正规部队那样的建制,一个营由三个连组成。而我们生产建设兵团的建制,一个营往往有七八个、甚至十多个连队组成。其实所谓的营,就是以前农场的一个分场而已。我们三营九连二排调往新建营,组建的是十三营四连。虽然兵团的建制扩大了,但人员却尚未充实到位。“战斗力”显然严重不足。于是,兵团再次派人分赴上海和重庆等地招兵买马。
(拍摄于2007年4月重返知青连队)
七一年的夏天,大批的上海(郊区)和重庆的知青来到西双版纳,来到边疆,充实到屯垦戍边的各个序列中。我们连队也分来了十多个重庆的知青。他们是四川重庆北碚十三中学的初中生。都是些十六、七岁懵懂无知、不谙世故的少男少女。女生有银东力、杨明华和何玉芳。男生有王建化、黄久林、黄必胜、彭风云、林西犁、詹华荣、曹和平、唐宜华和金志明。北碚区的这批知青,是七一年六月二十三日从重庆出发的。也经历了十天的长途跋涉,一路的颠簸,于七月二日才到达勐腊。相隔不久,重庆沙坪坝区的郭明全和戴金贵也来到了我们九连,他们俩是因为他们的姐姐郭有明和戴金碧在我们连队,兵团接兵的干部在分配安置上网开一面,予以了照顾。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说来也真是有缘份,上海与重庆系长江一头一尾的两座重要城市,相隔千里。如今,沪渝两地的知青朋友们在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里相逢,在祖国西南边疆的红土地上共同战天斗地,真是上帝的安排啊!
以前经常在影视和文学作品中,见到过“小山东”“小东北”之类的称呼。我们上海知青将七一年到我们连队的重庆籍知青统称为“小四川”,可有一番讲究的。其一,重庆市属于四川省,(重庆市于1997年6月18日直辖)地域概念统称为四川人;其二,他们的年龄都小,用现在的话说,都属于未成年人;其三,连队里已有65年来的一批重庆籍的老知青。为了便于区分,习惯上将65年的那批称呼为老四川,71年的这批统称为小四川。小四川的这种特殊称呼,好像只有我们连队才有,其他的连队也许没有。老四川和小四川,与我们上海知青,相处得相当融洽。经常在一起吹牛聊天,听他们摆摆重庆的老龙门阵。业余时间,沪渝双方男知青还经常自发地组织打篮球比赛。小四川黄必胜自告奋勇地担当起裁判。尽管司职过程中,略有误判,但我们都不于介意的。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打完篮球后,又一起跳到南腊河里痛痛快快地游泳洗澡。
(重庆知青篮球队。背景为九连文化活动室)
从我们连队沿着一条战备公路往勐棒方向徒步四公里,有一所部队的139野战医院。七一年七月二日小四川到连队的第一天晚上,正好139野战医院放映露天电影《红色娘子军》。晚餐后,在连长的召集下,连队知青几乎倾巢出动。最积极的要数银东力、杨明华和何玉芳三个女生了。她们不顾十天来路途的劳累,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期盼已久的这部电影。她们在连队老工人家借了条长板凳(看露天电影需自己带凳子),兴高采烈地、一路欢歌笑语地跟随着大队人马走向139野战医院。由于我们上海市区的知青到连队有一年多了,平时与老四川接触也比较多,四川话基本上能听懂且也能讲几句。那天,我用蹩脚的四川话试着与她们搭讪,嘿嘿,居然要得了。从此彼此有了好感。
139野战医院坐落在密林深处。一条不大的车道蜿蜒通向医院操场。为了丰富疗伤养病官兵们的文化生活,经常放映露天电影。每次放电影,医院领导会通知我们连队的。野战医院不大的操场上,前面几排位置是专供伤残的住院军人坐的。我们友邻单位只能坐后面。那天在看电影的时候,我故意坐在她们三个小四川的后面,时不时地与其攀谈,初步了解了她们的一些情况。银东力那条李铁梅式的长辫子,从此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银东力出身于教师家庭,其父母均是中学老师。母亲是教育家陶行知的弟子。受家庭的影响,她从小喜欢阅读世界名著。来边疆当知青之前,曾是他们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员,经常深入到部队、工厂演出革命样板戏舞剧《白毛女》。我们三营成立文艺宣传队后,她调到营部宣传队去了。74年兵团撤消,恢复农场建制,她又回到了咱们九连。被安排在三排六班,与班长郑建华和六班的顾凤娣、陈光碧同住一间女生宿舍。
(小四川银东力。摄于1972年)
由于我们连队的二排调往了新建十三营后,连队里腾出了许多间瓦房。七一年七月小四川来到连队后,三个女生全都安排在瓦房里居住。其中银东力和杨明华同住一间有走廊的宿舍。四川妹子,性格开朗,落落大方,善于言谈。一口的巴音渝韵,特别的好听。从她们的宿舍里经常飞出悦耳动听歌声。“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这是她们最喜欢唱的一首歌曲。
“歌乐山、红岩、江姐、渣滓洞集中营”等众多故事,以前在学校时就略有耳闻。如今小四川们来到咱们连队,何不当面聆听她们讲讲这些发生在雾都山城的故事,听一听她们那纯粹川音的龙门阵呢。她们也很乐意。每当夜幕降临后,我们几个上海知青经常围坐在她们宿舍外的走廊里,在煤油灯一闪一闪的昏暗光照下,听她们绘声绘色地讲述发生在歌乐山下的幽灵鬼魂,听得我们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印象最深的《一双绣花鞋》的故事,每当讲到关键的时候,熄灯号响了,哦豁,“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小四川中的男知青王建化也经常向上海川沙知青讲述这个故事。有时候,晚饭还没吃完,那些上海川沙的知青们就围绕着他的身边,急不可待地要他讲“下回分解”。
《一双绣花鞋》的故事内容取材于“文革”时期广为流传的同名手抄本小说。在解放初期的重庆,一个深冬的夜晚,老更夫在幽巷夜巡时,突然发现一幢被查封的小洋楼阁楼上闪起光亮,当他悄悄进门摸上阁楼查看时,似乎闻着脂粉味,并在一个灰尘满布的玻璃镜框上,猛然发现一双紫色的绣花鞋轻轻动了一动,随即,一件铁器狠狠砸向更夫头上……
“文革”初期,重庆的武斗是全国闻名的。两派武斗时,还动用了坦克车、装甲车、轻机枪、重机枪等重武器。甚至出动了飞机,从飞机上往对方驻地扔连儿石。伤亡了不少人。这些都是平日里听小四川们摆龙门阵得知的。
(2015年11月重返连队时拍摄)
小四川来到连队时,正值西双版纳的雨季。西双版纳的雨季一般在每年的4月底至10月份。虽是雨季,但与南方的阴雨绵绵,阴冷潮湿的雨季截然不同的。版纳的雨季一般是以阵雨为主,来得快去得也快,还能见到彩虹。雨季期,往往早上起来,晴空万里,无风无雨,温度也越来越高。突然乌云滚滚,电闪雷呜,倾刻间瓢泼大雨就下来了。几分钟十几分钟后,雨嘎然而止,又是晴空万里了。
小四川离开重庆来边疆时,基本上都没带多少的行李物品。缺少许多的生活必须品,草帽也没有。在西双版纳的烈日下劳作,没有草帽是万万不行的。记得那年七月的第一个星期天,(1971年7月4日)我到勐腊县城去赶摆,还特意帮她们代购了肥皂香皂和草帽等物品。多少钱,不记得了。但记得在送交给银东力的时候,悄悄地在草帽里放了几颗上海的糖果。就是这几颗上海的糖果,把她一直甜到现在。真是回味无穷啊。哈哈。
我们连队的小四川基本上都是“红五类”。除银东力和林西犁是教师家庭出身外,其余都是工人阶级家庭出身。其中王建化、彭风云、曹和平、唐宜华的父母是川东208地质队的;杨明华、何玉芳、黄久林和黄必胜的家都在北碚玻璃器皿制品厂。当年兵团在内地招收青年学生时,很重视阶级成份的。虽然是生产建设兵团,毕竟前面挂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大旗号。况且都是来西双版纳“建设边疆、保卫边疆”。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家庭出身、阶级成份自然就很重要了。
(六团三营重庆知青)
七一年八月一个漆黑的晚上,正当我们沉浸在梦乡里,突然连队的哨子响了,悬挂在球场边那棵大榕树上的炮弹皮也敲响了。铛、铛、铛,急促的哨声钟声唤醒了熟睡中全连的干部战士。紧急集合完毕后,值班排长报告:“他夜间巡逻时,远远地发现伙房里有亮光和人影。经他用三节头手电筒对着伙房窗口一照,人影夺窗而逃。不知是什么人,也许是敌特分子。现他们已逃往南腊河方向了”。我们勐腊属边境地区,据老职工讲,以前常有金三角的匪徒入境来偷窃抢掠,骚扰边民。如今在咱们连队发现敌情,可是头一次。“追!” 连长一声令下,男知青和老工人们有的拿锄头,有的提砍刀。女知青们帮忙打电筒,提马灯。大伙跟着连长向南腊河畔一路搜寻过去。凭着在丛林作战的经验,连长很快就发现嫌犯沿南腊河岸往上游勐腊方向逃窜了。当搜寻到一棵大榕树底下时,发现树上有动静。十几个手电筒同时往树上射去。“什么人?下来!”;“再不下来,开枪啦!”连吼几声后,仍不见树上的人下来。“砰、砰”,老队长王朝保用五七步枪朝树上连开了二枪。这枪声划破了南国宁静的夜空,久久回荡在南腊河的两岸。枪声过后,树上果然下来了一个人。等他刚爬到树脚下,大伙们蜂拥而上,合力将他揪住。在手电筒的光照下,原来是小四川金班长(雅号)。“还有一个呢?”,值班排长气势汹汹地问金班长。“詹军长(雅号),他躲到河边去了”。金班长战战兢兢地回答着。
(2015年11月重返知青连队时拍摄)
距我们连队沿南腊河上游一公里的地方,河边有一棵古老的大榕树,约有三层楼那么高。茂盛的树冠遮住了半条河面。树底下靠近河边有一个天然矮小的溶洞,约有二平米左右。此时,也许詹军长已被枪声吓住了,他乖乖地从洞里爬了出来。“绑起来,统统绑起来”。连长大声命令着。小金和小詹五花大绑后,拖到连队的操场边的篮球架上被吊了起来。这时有的老工人不停地往他们身上拳打脚踢,用皮带抽,用鞋底打。“你俩龟儿子,说,到伙房去干什么?”连长用特重的四川口音鬼冒火地问到。“我们肚子饿啊,睡不着啊,想到伙房找点吃的啊,呜、呜”。小金和小詹边说边哭泣地回答着。
偷饭吃,这可是连队自五九年建队以来从未听说和发生过的事情。这下可好,两个小四川开了先河。要命的是在半夜三更,也许闹醒了连长正在做的美梦,也闹得全连大伙不得安宁。如果真的抓到了匪徒或敌特分子,倒还好说,连长可向上级邀功请赏了。可闹了大半夜,抓到二个偷饭的小知青,可想而知,所以麻子连长肯定要火冒三丈了。此时已是半夜一点多钟了。连长发话,“继续吊着,明天早操后再收拾他俩。其余人回家睡觉”。可怜的小金和小詹两个小四川,就这样饿着肚皮,衣衫单薄,全身伤痕累累地在南国的夜空下,被整整吊了一晚上。受到了极左路线的迫害。
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们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一天一斤多的定量,根本是吃不饱的。况且我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是在长身体的时候。所以小金、小詹没吃饱,饿着肚子半夜擅自去伙房找东西吃,完全能理解他们当时的苦楚。时隔多年后,每当提起这件事,小詹就饱含着泪水并咬牙切齿地赌咒麻子连长,不得好死。74年兵团撤消后,麻子连长转业回到四川宜宾。据知青讲,小金还曾到他家里要挟过,并得到了200元的钱。七九年知青大返城后,小金去了重庆大渡口区谋生后,就失去了联系。小詹与昆明知青结婚后,留在了昆明工作和生活。虽然现已退休,但未回重庆故里。我每次去云南旅游时,均与他以及昆明的其他知青们小聚过。
(摄于2018年5月昆明。左一为小詹)
“战斗在云南边疆的知识青年同志们:我们代表全川八千万军民,向战斗在云南边疆的知识青年致以亲切的慰问!”一九七二年三月,中共四川省委,四川省革委会派出庞大的慰问团,来到云南,来到西双版纳,来到我们勐腊,深入到各个师、团和营、连,对广大的四川籍知青进行了亲切的慰问。慰问团到达勐腊的那天,六团团部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我们三营离团部最近,全营重庆知青奔走相告,我们九连的小四川们全体出动,奔向勐腊县城,与所有的重庆知青夹道欢迎四川省慰问团的到来。之所以如此地群情激昂,因为在这慰问团里,有一位是他们学校的温静林老师--银东力的母亲。其次,他们要向四川省慰问团诉苦,反映连队领导对知青们的种种不公与亏待。银东力母亲温老师还专程来到我们九连,深入到小四川们的宿舍,实地了解他们的生活、学习和工作状况。小金和小詹因偷饭被捆绑吊打一事,作为重点问题,向兵团领导及四川省作了汇报。
自从慰问团来过之后,兵团各级单位的领导干部,对知青们的生活、工作及各方面的态度,有了一些改观。尤其是体罚知青的事件,没再发生了。
(小四川葛富玉提供,沈成林编辑拼图)
转眼到了七三年,小四川们也陆陆续续地享受二年一次的探亲假了。尽管批假的手续较于繁琐,连队准假、营部批假,再到团部开具通行证。到勐腊团部一个来回就是十七、八公里,全靠徒步,需花费大半天的时间。但回家的心情,溢于言表。再远的路都不在话下。七三年的二月,他们中间的杨明华、黄必胜作为第一批幸运者,在勐腊县城愉快地蹬上了回渝探亲的长途汽车。之后的几个月里,相继有林西犁、王建化、黄久林、彭风云、金志明、詹华荣、郭明全、戴金贵和银东力等分批分组地怀着喜悦的心情,也踏上了回家探亲的行程。记得银东力回家探亲时,我将自己的一块上海牌手表,借给了她。为了让她在旅途上掌握时间。那年月,从勐腊需坐四天半的长途汽车至省城昆明,第二天再在昆明坐二天的绿皮火车至贵阳。在贵阳站再换乘去重庆的直快,一个单程至少七天。真可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们中间的何玉芳因身体原故,于七二年十月份病退回了重庆,没享受过探亲假。
黄必胜当过连队的事务长。七七年考入云南省内的一所高校,离开连队。同年,王建化考入中国科学院云南热带植物研究所七二一大学,也离开了连队。
唐宜华也曾负责过我们连队的事务长工作的。七六年左右,调到贵州他父亲的地质单位工作了。
黄久林劳动表现出众,后来调到营部机务排开拖拉机去了。他与杨明华结为伉俪,七九年知青大返城后,双双回到了重庆玻璃器皿厂。
彭风云与七连的葛富玉谈朋友。葛富玉于七七年正式嫁到我们九连。在众多的知青中,数这两口子最勤劳。在连队边缘地带开垦荒地,围栏种菜。还养了几只生蛋的鸡。
郭明全与当地老职工子女成家后,七九年知青大返城时没能回重庆,就留守在九连了。农场改制后,承包了五百亩胶林。戴金贵回到了重庆歌乐山,在一家国企任工程师。曹和平回到重庆北碚后,在一家印刷厂当印刷工人。
七九年知青返城后,林西犁回到他西南师范学院的家,并在该学院的图书馆从事管理工作。银东力回到重庆后,在四川省总工会重庆北温泉疗养院从事行政工作。
(2019年11月与部分小四川相聚在重庆沙坪公园)
至今,我与他们常有往来。云南边疆八年知青的艰苦岁月结下的友谊,长存!
2020年4月30日于上海
作者简介
沈成林。上海市五原中学69届初中毕业。1970年赴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六团三营九连当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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