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时忆父亲(戈丹)
父亲节时忆父亲
作者:戈丹
时间真的过得好快!才写过母亲,又要说父亲了。现将八年前刊登于《上外离退休信息》上我和宪妹写的纪念文章转载如下:
我们的父亲毛信仁于2012年2月24日凌晨6:05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虽然我们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还是不敢相信父亲就这么走了。我们和父亲共同走过了半个多世纪,已经习惯了父亲的秉性和脾气;习惯了和他特殊的交流方式——笔谈和手势交流(因为父亲已失聪多年);习惯了和他分享家中的大小事务;习惯了倾听他不厌其烦地讲述他的过去。现在父亲走了,我们觉得很不习惯,心里空落落的。
父亲的一生经历坎坷,他四岁丧父七岁失母,从小就是个孤儿。在我们的记忆里,父亲在肃反、反右、文革等历次政治运动中,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这使他得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并且不幸失聪。他在听不见声音的世界里生活了大半辈子。
父亲此生最大的幸运就是拥有一个信任他、让他依赖的伴侣——我们慈爱的母亲(母亲在父亲平反后8年,年仅60岁的她,因患癌症过早离开了我们)。虽然父亲遭受了如此大的冤屈,可是他在母亲不离不弃的陪伴下,依然始终坚定不移地相信共产党,相信社会主义。这一点从他给我们取的名字中就可见一斑:大女儿叫式丹(尼娜):意为向苏联的丹娘学习;二女儿叫式宪:意为纪念宪法颁布之年;小女儿叫式兰:意为向刘胡兰学习;儿子叫仁青:因他生于肃反运动结束后,名字中“清”字的三点水落了,意为还给了父亲一个清白。
当了文艺兵的宪宪
摄于上外“二部”电影院出入口
宪宪和爸妈的合影。她即将离开上海的家,跟随姨妈去重庆的家。
1965年摄于上外校园
父亲总是教育我们子女要好好学习,积极上进。他自己也一如既往地积极工作,埋头于自己喜爱的翻译编审的事业。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父亲被平反了。在学校,父亲的工作得到了认可,有了职务和职称,他不仅成了上海翻译家协会会员,还以翻译家的身份被收录到《中国翻译家辞典》里。《中国翻译家辞典》里记载了父亲多篇各种体裁的译文,如:电影高尔基三部曲“马克西姆的童年”、“马克西姆的归来”、“革命摇篮维堡区”;小说“我们是苏维埃人” ﹑“阿勃拉莫夫中篇小说选”等;诗歌“帕斯捷尔纳克诗选”;“社会学与社会发展问题”等。1984年至1987年,父亲呕心沥血,翻译了著作《同时代人回忆高尔基》(下卷),但因出版社回话说“由于俄文的书相对印数较小,在安排出书计划时往往较慢,作为编辑的我们也觉愧对译者。但是许多事情不是我们编辑所能决定,所以请老师们原谅。…”而迟迟未能出版。出版这部书是父亲生前最大的心愿,现在我们愿意自费为父亲出版这本书,来完成父亲未了的夙愿,也是父亲为后人为国家的翻译事业贡献最后的力量。父亲虽然走了,但父亲的名字将永存世间。
父亲也有他经常挂在嘴边炫耀的经历:父亲是金庸的结拜兄弟,他曾经做过金庸结婚时的傧相。50年代初,上外还是“俄专”时,父亲曾经是陈毅夫人张茜的同窗好友,当年只要陈毅市长没来学校接夫人,父亲和几个同学就会陪伴张茜一同散步回到陈毅的寓所。学习班结束后,张茜为提高俄语水平,要求父亲每月按期寄出学校的《实践》校刊,里面有父亲的译文,父亲一直按时给她邮寄,直到父亲被错划成右派为止。令父亲感动的是,在父亲错划为右派期间,张茜还托人给父亲捎来她的译著《沙原》。70年代,二女儿宪宪去北京看望父亲的恩师姜椿芳伯伯,姜伯伯盛赞父亲,说他年轻时不仅是人见人爱的翩翩少年,更是非常聪慧,简直就是部活的录音机。
父亲不仅心地善良,还热心助人,爱才惜才,善当伯乐。即使对方是普通朋友,只要发现他有特长但工作不对口时,他就会鼎力相助,帮助其调到对口工作单位。凭他的推荐还真办成了几个人,也因此不仅改变了他们自身的命运,也改变了整个家庭的命运。有的人因此与他结成了忘年之交。
父亲还是个热爱生活不服老的人。2009年7月,在他85岁的高龄时还兴致勃勃地参加了由上海世博局、上海语委、解放日报等单位在全国范围内举办的《东方网迎世博咬文嚼字大赛》, 获得了纪念奖,并在老友(同事)董再来的陪同下,不顾路途遥远,去上海市展览中心颁奖现场领了获奖证书及奖品,网上发布的获奖名单中赫然印有父亲的名字。
父亲喜欢写文章和顺口溜。他对自己和我母亲的评价是“玉华大事不糊涂,信仁一生欠谨慎”。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是:“一介书生,两袖清风,三元及弟,四面楚歌,五内如焚,六亲不认,七窍生烟,八字不好,九死一生,十年浩劫。感谢小平,三中全会,苦尽甘来,重获新生”。
父亲走的这一天,窗外的门洞前的一棵树倒了。据门卫讲,这棵树生病枯萎了6年,也恰是父亲患病的6年。这棵树的树干于去年10月开始脱皮,而父亲也正是那时住进了医院。在父亲去世前几天,有人想推倒这棵树可怎么也推不倒,而在父亲离世当天的几小时后,这棵树竟然自己倒了。门卫说你父亲还真是个人物!我们想这种巧合也太离奇了吧!
二〇一二年三月廿二日
父亲在学校工作时期最胖时的照片
后排戴眼镜的长者即上外首任校长姜椿芳
我们姊妹四个从小家里没有一位老人,也习以为常了。只是最近几年才悟到父亲从小失去双亲,真的好可怜,感到他这个没爹没妈的孩子还不如一棵草!以下摘自于他纪念“哥哥”小文中的一段,可以略微了解一下他的童年生活。
“我与效文相识于1935年秋我从衢中附小四年级结业转入鹿鸣小学五年级同窗学习。时我11岁,效文13岁。自此就结为兄弟,入住他家,承受蒋氏慈母爱抚,欢享天伦之乐。顿使幼失慈爱、孤苦伶仃的我,重新获得人间欢乐。于是开始拥有长达六、七年情谊,患难与共,情逾手足。从1935年至1942年,我俩同在一个教室,晚上同睡一张床,同盖一条被。每逢假日,慈母一手牵着他,一手搀着我,踟蹰于街头,笑答行人诘问:您怎么又多了一个儿子啦?慈母回答这是我从乡下接回来的小儿子呀!别人见我俩面貌酷似亲兄弟,也都信以为真了。我效文哥从小就温和谦让,处处都呵护着我与他分享母爱。如春风沐雨,使我度过了苦难的童年”。
在“过房娘”家中,父亲又结识了一位“姐姐”,后来我们一直称她为孃孃,她的儿子(我的“表哥”)是这样描述父亲的:“曾经听我妈妈说过,舅舅小时候很懂事乖巧的,吃饭时,他会观察大人和客人,当大人和客人碗里的饭快吃完了,舅舅会马上起来站到旁边,准备帮客人添饭。”
因幼失怙恃难自主,家中财产悉数交由父亲的伯父掌管。在衢中读书时,父亲就写了篇“为买一双鞋”的作文,当时教父亲国文课的陈友琴教师读后为之动容。父亲的学费还是由着落的。解放前,他先在杭州读了英士大学的专科;想想不甘心,然后在上海昆山路的东吴大学半工半读,获得了法学专业本科文凭。我记得他替我家的保姆谈法英阿姨和学校的门卫“小吕子”写过状子。下面一段话来自于“表哥”:“记得有一次舅舅来我家,说起学校让他参加普法教育,他回绝人家:要我参加普法教育?应该你们来请我给你们上课还差不多。我妈哈哈大笑后马上说:你这么说又要得罪人了,不行的呀……”
也许是因为从小缺失父母管教,养成父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点桀骜不驯的性格。解放前,他曾经在浙江省民政厅当过办事员,因为看不惯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毅然辞职(因为有这段经历,成为了他的一个政历问题)。到上海后找到工作没多久,又辞职不干了。
1949年,父亲考入上海“俄专”,才学了八个月的俄语,就结束学业,升任为俄语助教。就是这个原因吧,他没有拿到那张贰年学制的黄色毕业证书。2000年以后,陆续有好几位当年第二期的学员来家看望老师—父亲,其实,TA们的年龄比父亲小不了几岁。
据说,因为父亲文字功夫深厚,是当年学校“三支笔”中的“一支笔”,当助教后不久被调往校刊编辑室。他工作起来三日两头加班加点,还在《实践》校刊上刊登自己针对俄语教学的译文,同时还担任解放日报特约通讯员…。他做起事没有计划性,可能实在太忙了,导致了他胃出血。我记得五十年代的一天,跟随妈妈去第四人民医院探望手术后的爸爸(好像他的胃被切除了4/5),可是现在留在我脑海里只有妈妈带去的那串黄黄的香蕉。
父亲秉性率真,不谙世事。他曾经说自己是个透明人,怀有一颗“玻璃心”,他连芝麻绿豆的小事都会毫无保留地向组织上汇报。文革的一天,我们弄堂口对面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最右边是一幅漫画: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手里拎着两只鸡,跟随大人们走在收租的路上,而那个男孩竟然是我父亲!
2003.10.24摄于东方绿洲
2003.10.24摄于东方绿洲
2004.11.06摄于3号线虹口足球场站
几十年来,人们眼中的父亲是一个经常会发脾气的人。其实原来的他,是个性格内向、话语很少的人。他的老同学说,你爸爸和人说话时会害羞、脸红的…,而如今却是判若两人。用我那位“表哥”的话来说“舅舅受到运动冲击,精神上的刺激是非常大的,事业上不顺利,加上耳朵失聪,难以沟通,别人的劝说和解释都听不见,性情就愈发偏执,实际上是一种病态”。古话有“口蜜腹剑”之说,而他呢,却是“刀子嘴,豆腐心”,乐于助人。譬如:还是在八十年代吧,他常去广中路中药店配药,结识了店里的营业员小钟,得知她电大毕业还在站柜台,爱才的父亲动用自己的老关系,使小钟离开了中药店,调到上海环境科学编辑部工作。
“表哥”还说了一句“我从小就最崇拜舅舅了…,我妈一直说舅舅很聪明,就是太傲了,容易吃亏。”是的,我心里最明白,父亲活了这一辈子都没学会如何“做人”。
在父亲离世五年后,我们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完成了他的夙愿,出版了《暴风雨中的海燕》(同时代人回忆高尔基 下卷),这也是我们对他一个最好的纪念!
最后,就将我们三年前(2017年)父亲节发的朋友圈作为本文的结尾吧!
“父亲的译著出版啦🎉 这是父亲节献给父亲在天之灵的最好礼物🎁 父亲翻译的这部《暴风雨中的海燕》译著,由于历史原因尘封了三十年今天终于问世了!这是父亲花费了整整三年时间并查阅核对了大量历史文献资料熬成的心血之作。父亲去世后为了却他的出版心愿,我们决定自费出版,于是由妹妹打字我校对(是对着父亲的手稿校对)…耗时近三年,将父亲这部25万字的手写译稿转换成了电子版本。又为了争取正规渠道(书号)出版,此书从上海辗转到河南,再从河南返回到上海,其中的艰辛历时两年多,几经周折最后落到了陕西才修成正果,正值今天父亲节告慰了父亲的在天之灵🙏 书中共收录了五十八篇高尔基同时代各界知名人士回忆他的文章,他们从不同角度叙述了与高尔基交往的经历,并涵盖了高尔基为人处世、教育子女、文章写作技巧、艺术创作等方方面面。高尔基刻苦勤奋的治学精神、朴实忠诚的高贵品质,以及精彩纷呈的生平事迹再次跃然纸上。正巧今天也是高尔基逝世81周年的日子,书的出版也是对高尔基的最好纪念。本书内容丰富考据严谨,具有真实性、可看性。亲朋好友中如有需要的请告知,可以赠送给各位分享。”
写于 2020年6月20日(父亲节前夕)
作者简历
作者戈丹,曾经是上海到安徽蒙城插队知青。回沪后在广中街道模范村担任居委干部,后进入上海外国语大学工作直至退休。
作品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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