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生涯琐忆之怪论(汪向明)
插队生涯琐忆之怪论
作者:汪向明
读过我《插队生涯之奇谈》的看官,一定会有人想到,既有奇谈在前,必有怪论在后。聪明!
我插队那十年,与后面被称之为十年浩劫的岁月重合多多,身处那个年代,怎么会没有怪论?“知识越多越反动”算不算?“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算不算?……
既然我写的是插队生涯琐忆,还是就与插队生涯最密切相关的怪论择其一二叙之。
之一:下放
在我叙述插队生涯时,除了引述老乡的话外,我是从来不说“下放”二字的。上海市当年动员时说的也是上山下乡,有我下面离开上海的火车票“上海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集体乘车证”为证。
再看看乘车证上的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这已经说明了知识青年的身份和地位,接受教育就是了,还要“再教育”,更是“很有必要”。明明是极其低微的角色,有何“下”放可谈。
就我个人而言,从下乡的形式看,是插队落户,与兵团、农场等能够保障基本生活的场所不能比;从家庭出身看,当年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与工人贫下中农家庭出身的没法比;从身体条件看,从小缺乏劳动锻炼,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与农村青年不能比,就是与同行的许多知青也没法比。实在是卑微得无与伦比!
蝼蚁一般的角色,有权有势的用手指轻轻一按,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也敢言“下放”,不揿死你,就已经是抬举你了,岂敢说是“下放”!当然,蝼蚁也是一条生命,尽管低下,也要活着,有句话不是说:“蝼蚁尚且贪生……”。而今我们只听见曾为“山大王”的“华南虎”濒临灭绝,未曾闻言世上蝼蚁行将消失。就我们人类来说,曾经遭遇苦难和还在遭受苦难的犹太人、亚美尼亚人今天活得如何,将来又会生活得怎样,大家可以拭目以待,世界历史上这样活生生的例子还少吗!
不过,在农村人看来,从城里来的人统统都是来自上面的,除了知青是“下放”的外,还有城里来的居民、干部,在我插队的村里,对他们的称呼也都是下放居民、下放干部。城里来的人,如何完完全全、老老实实地接受农村贫下中农的领导、教育;农村的贫下中农如何开展行之有效的再教育活动,当年确实是一个新课题。
后面的实践证明了,所谓的“下放”是一场国家不满意、知青家长不满意、知青不满意、接受地农村不满意的运动。所以,我以为这“下放”一说,实属怪论!但就是这怪论,来到江西后,却一直紧紧地缠住了我。还是在农村时,生产队里闲聊也好,公社里开会也罢,甚至县里办个学习班,说起我们的身份,少不了一句“你们下放知青”,“下放”二字是断断少不了的。后来去读大学,老师一句“你们能考上大学的下放知青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明明是褒奖的话,我听来总感觉别扭得很,就是觉得“下放”很可笑。就是大学毕业后到中学教书,有时班会课我会说说插队时的趣闻,学生们会说“老师,我们很喜欢听您说下放的故事。”直到今天,学生高中毕业几十年邀我去聚会还会说起,您当年说的下放故事我们现在还记得。
“下放”!“下放”!我不知何时曾经“高高在上”过,我也不知又为何要由“高上”去“下放”;我只知如何为摆脱“下放”而苦苦地努力和挣扎,我也知道最后终于脱离了“下放”的艰辛和侥幸。
之二:知青
知青乃知识青年的简称,说“知青”是怪论,我是从“知识青年”这四个字的三个层面来看的。
一是看前二字,我们这些下乡的“知识”青年,担得起“知识”二字吗?我下乡时是六八届高中毕业生,因为“文革”的原因,高中仅读了一年书,平时还算喜欢看书学习的,也不敢说自己算有一点知识。同时来到一个公社、一个大队的,高中生比率大约为四分之一,六八届的初中毕业生由于同样的原因也只读过一年的初中教材,后面下乡的六九届中学毕业生可以说只有小学文化水平,也就是说五十年前下乡的“知青”实际上大多数人是没有初中毕业的文化水平的。这样的青年称之为“知识”青年实在是名不副实的,一些平素不太注重学习的低年级下乡青年,其知识水平更可堪忧。当年流传过一封下乡女知青的家信,虽说有点夸张,但也多少说明了一些问题:
爸爸、妈妈:
我来到农村有三年了,我的一切都很好,请你们放心。隔比(壁)的大狼(娘)天天晚上到我们知青点来,我们睡下时还会看看我们被子改(盖)好没有。我们知青点已经有同学上吊(调)了,我也快了。好,不多写了,大狼(娘)又来了。
来娣 1972.10.25
(括号内的是原信错字的订正)
这样一封百余字的信,就有好几个错别字,还错得特别关键,这天天晚上来的“大狼”多可怕,是否是“色狼”不得而知?“已经有同学上吊了,我也快了。”家长收到这样的信还不魂飞魄散,急忙从上海赶过来!
实在很难说写出这样一封信的人能够算有“知识”。
二是看后二字,青年本是每个人人生的一个阶段,一个最美好的阶段。然而,一个人一旦在青年时期当上了知识青年,那他就一辈子成了知青,绝不会成为知识壮年和知识老年,简称为“知壮”或是“知老”的,这岂不怪哉!
我们插过队的同学一起聚会,尽管是过了天命之年或是年逾花甲,乃至我今天已过古稀之年,可还是被称为知青聚会而不是其他。
三是四字一起看,“知识青年”这四个字表达的意思本应不会和某个职业对应。它仅仅是指共和国一个曾经上山下乡过的群体,但事实上对具体一个个人来说,它就成了这个人曾经从事过的一个职业阶段。
就我而言,从事过的劳动岗位,有人民公社社员,也即是知识青年阶段,本质应该是农民;有工人,我在造船厂的学校当老师,但工会会员证上的行业是造船业工人;有杂志编辑,干的是组稿、收稿,改稿、编稿和拼版的工作,当然自己也会写写稿;其实我真正从事时间最长赖以养活我自己以及家人的职业是教师,即所谓的教书育人的工作。在我一共四十年的工龄里,有四分之一是“知识青年”这个阶段贡献的,它被国家认可并列入工龄计算养老金,不可不谓之为行业岗位。
“知识青年”没有什么“知识”,“知识青年”可以是中年人、老年人,“知识青年”还可谓之为行业岗位,这难道不是怪论吗!
之三:扎根
还是在中学读书时,就听到过扎根农村的下乡典型邢燕子、董家耕的故事,虽然我从未想过要走他们同样的扎根农村的路,但我一直敬佩他们的人品和精神。可我要问一句,他们扎根农村了吗?他们最后退出劳动岗位退休之时是以农民的身份还是以官员的身份?当然,我不是说他们不该享受他们因他们的努力和贡献最终获得的待遇,我想说的是“扎根”这种说法本身就是一个怪论。
1974年作者知青女友
后来,时代的潮流让我也成为一个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汇集起这个潮流的人数要以千万来计数,人数不可谓之不多,对社会造成的影响不可说不大。这时,关于“扎根”的口号和典型已经成为潮流的需求,中央级报刊和省报都有报导,有的还是长篇纪实报告文学。我们县也出过好几个这样的典型,我记得很清楚,但我不想具体举例说说这些“扎根”的典型,因为他们实在最后也不是真正的扎根农村,自然引不起我像对邢燕子、董家耕一样的敬意。
后来更是见多了一些有后台有门路的知青,口里说着“扎根”的高调转眼就滑脚跑掉了。各人有各人的后台,各人有各人的门路,参军的参军,读书的读书,当工人的当工人,……只剩些没有门路出身不好的苦命人留下来当留守知青。当然也有当了“工农兵”学员回来依旧唱高调的,但事实上转身就升官脱离农业生产第一线了。当年报上说的是一回事,我在现实生活中看到的又是一回事。
倒是一些不想扎根的知识青年,在农村一待就是八年、十年,如我一般。我大学同学里就有像我一样,在农村待到一起下乡的知青走得仅剩“孤家寡人”,心里酸酸的、苦苦的也没处倾述。说扎根连自己也不相信,说不扎根可现实又逼你扎根!要不是后来时局发生了巨大转变,真不知这个“扎根”的悖论会延续到何时!
二十多年前,有一部根据知名作家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孽债》很火了一把,后面还拍了续集。这部电视剧讲的就是当年扎了根的知青们,由于知青返城的时代大潮,一个个又拔起根来回到了上海,最后又引出了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故事。
直到今天,还不时读到一些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当年或自觉或无奈地嫁给了农民的女知青的真实故事。后来,这些知识青年绝大多数也没有完成“扎根”的“重大使命”。为什么呢,我以为,就是因为这“扎根”本身就是一个怪论,你中了这怪论的魔,怎么会有圆满的结局呢!
上山下乡运动的浪潮伴随着那被称为十年浩劫的岁月被推向了极致,又随着社会的变局这一浪潮迅速地退去,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可是曾经是浪潮里的一朵朵浪花呢,有的被推向潮头,有的被压在潮底,有的随潮流涨涨落落,有的在涨潮时跃出了龙门,有的…………
这浪潮,给每一个个体的知识青年造成了种种不同的境遇,浪潮中的种种怪论,又推波助澜地让每一个知青的命运迥异不同,时代和社会给知青一代的生活带来了多么深刻的变化啊!
2018年4月16日尼泊尔神庙
作者简历
汪向明 1949年生于上海,高中68届,1969年上山下乡插队江西万年垱下公社,直至1978年春入上饶师范学院成为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先在上饶市上饶一中、杭州市求是中学任教,后调回上海,退休前任上海《家庭教育时报·高招周刊》责任编辑,主持学科复习版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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