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试读丨《可与言<诗>——中国哲学的本根时代》
冷门文史哲
本文节选自《可与言<诗>——中国哲学的本根时代》,商务印书馆2020年7月出版。
“言《诗》以论学”与“即物以见道”:
“鸢飞鱼跃”的多重意义
“不学《诗》,无以言”,子贡、子夏、子路等弟子和孔子的讨论中所涉及的问题当然不只是“切磋琢磨”,互相启发的学习方法;而是体现了《诗经》在孔门论学中的特殊地位。“七十二子”之后,《诗经》在学术界的地位不是削弱了,而是在不断提升。学《诗》的意义也绝不是仅仅限于“多识鸟兽鱼虫之名”,而是在“人禽之辨”的基础上发展出了一套独特的哲学理论。
一、“人禽之辨”的语境转换
人与禽兽的根本差别被视为儒家思想的一个基本出发点,肇端于《诗经》而被孟子所特意突出: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诗经·鄘风·相鼠》)
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之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孟子·离娄下》)
对于人鼠之别,基于“仪”“止”“礼”“道”的分辨可以互相补充。而人天生具有“辨”和“别”的能力,这是“义”的体现,也是人与禽兽麋鹿的区别所在,是社会秩序的基础:
天生民,令有辨。有辨,人之义也:所以异于禽兽麋鹿也,君臣上下所以立也。(《说苑·权谋》)
此种分辨也不仅仅是学者们的高头讲章,而是渗透到民间,成为紧要关头的行为依据。而且,其观念渊源,也被追溯到《诗经》。
但需要注意的是,《相鼠》一诗是指责“人不如鼠”,《诗序》云:“刺无礼也。卫文公能正其群臣,而刺在位承先君之化无礼仪也。”这是从外在的礼仪举止而言。孟子则是结合外在行为和内在德性两个方面加以申论。“人禽之辨” 的具体含义视语境而定。
孟子指斥杨墨“率兽食人”,是中国哲学史上的大事件,而《诗经》是他重要的思想资源: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 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孟子·滕文公下》)
“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出自《诗经·鲁颂·閟宫》,《诗序》解释其主旨:“颂僖公能复周公之宇也”。鲁僖公被认为是平庸的君主,苏辙援引《春秋》,认为该诗只是鲁人的祝愿之辞,不同意《诗序》的说法。但孟子引此诗,意在说明周公对于戎狄荆舒等的讨伐基于其“无父无君”的“野蛮”状态,而杨墨的理论也被孟子归结为“无父无君”。孟子所论,以维护“孔子之道”和弘扬“仁义”为基点,“圣人复起,不易吾言”实际上也是以圣人自许,显示出极强的理论自信。
扬雄、韩愈相继颂扬了孟子存续和彰显“圣人之道”的莫大功勋。虽然孟子声言要继承大禹、周公、孔子三圣,但结合所引之诗来看,孟子所要引申的是在思想上要不遗余力地讨伐“异端”,而以“戎狄荆舒”这样侮辱性的称呼来代指与自己立场相左的思想流派,也是孟子的一大发明。
二、对“鸢飞鱼跃”的“断章取义”
但是,“鸟兽”毕竟具有知识的意义。孔子诫勉他的学生:“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更为重要的是,早期的孔门后学,多引《诗》明志说理,不仅没有回避“鸟兽鱼虫”,且比拟于圣贤君子的理想人格,简帛《五行》引用《诗经》中的《鸤鸠》及《燕燕》之诗论说“慎独”,便是很好的例证。而“鸢飞鱼跃”在后世的解说中则呈现了“ 断章取义”的多重取向。《中庸》有云:
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其中所引之诗出自《诗经·大雅·旱麓》:
瞻彼旱麓,榛楛济济。岂弟君子,干禄岂弟。
瑟彼玉瓒,黄流在中。岂弟君子,福禄攸降。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
清酒既载,骍牡既备。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瑟彼柞棫,民所燎矣。岂弟君子,神所劳矣。
莫莫葛藟,施于条枚。岂弟君子,求福不回。
依据《诗序》,《旱麓》之诗是表达禀受周之先祖的德行与功业的意愿,当然也有称颂以及通过祭祀而获得福佑的意味。其中的“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毛传:“言上下察也。”郑笺:“鸢,鸱之类,鸟之贪恶者也。飞而至天,喻恶人远去,不为民害也。鱼跳跃于渊中,喻民喜得所。”孔疏:“毛以为,大王、王季德教明察,著于上下。其上则鸢鸟得飞至于天以游翔,其下则鱼皆跳跃于渊中而喜乐。是道被飞潜,万物得所,化之明察故也。能化及上下,故叹美之。言乐易之君子大王、王季,其变化恶俗,远此不新作人,言其近新作人也。”(《礼记正义》卷五十二)吕祖谦也认为:“作人之盛,至于如鸢飞鱼跃,非积累薫陶久且熟者则不能。然其来盖有自矣,此序所谓受祖也。”(《吕氏家塾读诗记》卷二十五)
关于“遐不作人”,在不同的语境中还有另外的理解:
晋栾书侵蔡,遂侵楚,获申骊。楚师之还也,晋侵沈,获沈子揖初,从知、范、韩也。君子曰:“从善如流,宜哉!《诗》曰:‘恺悌君子,遐不作人。’求善也夫!作人,斯有功绩矣。”是行也,郑伯将会晋师,门于许东门,大获焉。(《左传·成公八年》)
杜预注:“言文王能远作善人。‘不’,语助。”这是强调文王善于作育英才,德及远方。而孔颖达在《礼记正义》中的“远此不新作人”之解,显然没有把“不”当作语助词,同时也应该是受到《中庸》“道不远人”思想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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