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记忆正在成为各取所需的历史“面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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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莫斯科卡内基中心资深研究员安德列·科列斯尼科夫(Andrei Kolesnikov)在该中心网站发表文章,对俄罗斯政府在历史领域的行动和政策进行了评论。我们编译该文以飧读者。文中观点仅供参考,不代表欧亚新观察工作室立场。
5月9日,俄罗斯将迎来卫国战争胜利七十五周年纪念活动。对于俄罗斯普通民众来说,这不仅仅是一次个人纪念和缅怀的行为。而对于一个将战胜纳粹主义作为其国家意识形态和合法性基石的政权来说,这是一个高度政治化的事件,即使是在无法举行公开纪念活动的情况下也是如此。
因为疫情原因,克宫推迟了胜利日阅兵式。但由于其政治上的重要性,政权选择的是推迟而非取消。传统上,会有四分之三的俄罗斯民众通过电视观看阅兵式,这加强了民族团结感。而今年的胜利日则只有空中阅兵和烟花表演。
在努力控制疫情的同时按期举办胜利日阅兵,可能并非是一个总统心仪的选项。政权决定推迟举行阅兵式,希望那时俄罗斯已经度过了疫情的最高峰。通过这种手段,能保持其力量,号召俄罗斯人民“聚集在国旗下”,从而起到动员民众支持新宪法和普京任期归零的效果。
普京在这个问题上非常看重他自己的利益。他十分重视为国家塑造新的历史话语,以至于他有理由被称为俄罗斯的国家历史学家。在他的认可下,一个起草新宪法修正案的工作小组提出了一个新的宪法条款,内容是:"俄罗斯联邦纪念祖国的捍卫者,保护历史真相。不允许贬损人民保卫祖国的英雄主义行为的意义"。
俄罗斯并非唯一一个执着于塑造国家历史话语的国家。许多欧洲国家现在都在进行历史记忆战。每个国家都在构建自己的英雄、受害者以及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
诺拉所说的 "记忆遗址"。许多政府试图成为集体记忆的监护人。
俄罗斯则突出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它断然拒绝讨论所有令人不适的历史问题。第二,它对历史问题的论述基调非常激进,起到了有关当下问题的政治动员工具的作用。
两条战线上的历史战
克里姆林宫正在两条战线上进行历史战:既要打击俄罗斯国内的所谓 "历史伪造家",也要打击国外那些 "篡改历史 "以诋毁俄罗斯的人。
俄罗斯政府在进行这种双重打击时,动用了一系列资源。它通过大众文化产品,如《T-34》或《斯大林格勒》等爱国历史电影来动员公众,并举行阅兵式、历史重演和官方集体哀悼活动。宗教被越来越多地用于加强爱国主义宣传。2019年9月,圣彼得堡举行游行,以纪念圣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圣物移交两百九十五周年。为了纪念胜利日,在莫斯科的一个公园里修建了一座新的东正教大教堂,里面有从纳粹手中缴获的枪支融化后铺成的台阶,还有一幅描绘普京、他的亲信和斯大林的马赛克画(不过最近几天,普京主动要求将其拆除:他不想在自己的人气下降的时候显得可笑)。
通过这样的宏伟工程,政权试图将国家权力神圣化,以赋予其统治行为合法性。他们将历史限定于沙皇和政治军事领袖的成就上,人民不过是历史潮流中的消耗性资源。
在这个过程中,即使是个人的记忆,也必须被修改,以适应预先安排好的历史话语。例如,国家控制了 "不死军团 "游行。"不死军团 "游行本来是一个非政治性的举措,在这个活动中,家属们在胜利日的游行队伍中携带着在战争中牺牲的亲人的照片来纪念他们。
俄罗斯官方正忙于将 "伟大卫国战争"的历史还原成苏联时期的那种精简版宣传大纲。最近,国家杜马通过了一项法案,将纪念1945年战争正式结束的日期从9月2日移至9月3日,苏联时期采用的也是这一日期。这传递出的信息是,苏联比西方盟国多打了一天的战争。但这一日期也使很多俄罗斯人感到不适,因为2004年的别斯兰事件也发生在这一天。
一个更有争议的例子是1939年8月的"莫洛托夫-里宾特洛甫条约"及其秘密议定书。根据该条约,德国和苏联将东欧部分地区划分为各自的 "势力范围",苏联据此占领了波罗的海国家以及波兰和罗马尼亚的部分地区。在苏联时期,秘密协议的存在被隐瞒了,因为它被认为是可耻的。1989年冰山一角被揭开,苏联人民代表大会谴责该条约及其秘密议定书在法律上存在缺陷,是无效的。现在,钟摆又摆了回来,条约被描绘成斯大林和苏联外交的胜利。
2019年8月,身兼对外情报局局长和俄罗斯历史学会会长两职的纳雷什金,在政府官方报纸《俄罗斯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别无选择》的文章。纳雷什金认为,"拒绝里宾特洛夫的提议,可能会使苏联在军事和政治两方面陷入更糟糕的情况中,后来的事态发展证明了这一点"。8月23日,时任文化部长梅津斯基将1989年苏联第二届人民代表大会谴责“莫洛托夫-里宾特洛夫条约”的行为描述为 "歇斯底里的妖魔化"。
该文发表之后,普京未能获邀前往华沙参加二战爆发八十周年的纪念活动。而这显然是对俄罗斯新的历史叙事的回应,争论也随之爆发。不邀请普京显然是一个政治失误。它在俄罗斯政治阶层中激起了一股反波兰情绪,并引发了俄罗斯历史政治化的新浪潮。
普京对条约的来龙去脉很感兴趣。他曾多次谴责欧洲议会2019年9月的一项决议,该决议称条约及其秘密协议对二战爆发起着决定性作用。2009年,普京在波兰报纸上反问道:"欧洲的边界不是在1939年9月1日之前很早就开始崩溃了吗?" 这暗示苏联与希特勒达成协议并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然而,普京在2009年的文章中仍然谴责了这一协议,称其 "在道义上是不可接受的",并同情地称波兰是 "孤立无援"。不过普京话锋一转,认为"利用记忆,解剖历史,为相互埋怨和怨恨寻找借口,是极其有害和不负责任的。" 10年后,俄罗斯总统已经放弃了这种谨慎的做法,放弃了同波兰的接触。
修改集体记忆
被普京修改的历史叙事正在彻底改变俄罗斯人民对自身历史的认知。这是一个包含两阶段的过程。
在第一个阶段,关于某一历史事件的知识在人群中消失了。2005年,在一项民调中,31%的受访者对“莫洛托夫-里宾特洛甫条约”的秘密协议 "一无所知",而到了2019年,这一数字已上升到40%。
第二阶段,普通民众从官方宣传中重新了解这一事件。在谈到对二战的了解时,1939年斯大林式的叙事再次出现:2019年利瓦达中心的一项民调显示,53%的受访者认为,"红军在1939年9月占领了波兰东部的部分地区,目的是为了帮助当地的乌克兰和白俄罗斯民众。" 只有16%的人知道苏德两国瓜分了波兰,而多达30%的人认为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另一个例子是1940年的卡廷森林事件,约2.2万名波兰军官、警察和知识分子被苏方杀害。苏联用了近五十年的时间才承认了这一罪行。尽管俄罗斯民众通过设立在现场的纪念馆对这场大屠杀有了更多的了解,但一种半官方的历史叙述,却出现在国营通讯社的网站上,暗示波兰人是被德国人屠杀的。
甚至对时间相隔不远的一些事件,历史记忆也正在被迅速抹去,比如阿富汗战争。根据列瓦达中心的调查数据,1991年,仅有3%的受访者认为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是合理的。28年后的2019年,这个数字已经上升到22%,而认为入侵行动不具有正当性的受访者从88%下降到55%。
这个政权试图通过再造历史在民众心目中重建已经失去的帝国。这种帝国叙事复制了1941年出现过的策略,当时旧的意识形态的话语被认为难以在道德和政治上团结苏联人民,苏联领导人开始重提俄罗斯历史上的英雄人物。
今天俄罗斯历史上的英雄们的万神殿仍由斯大林在1941年11月7日红场阅兵式上列举的名字组成:"让我们伟大的祖先——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德米特里·顿斯科伊、库兹马·米宁、德米特里·波扎尔斯基、亚历山大·苏沃洛夫和米哈伊尔·库图佐夫的英勇形象在这场战争中激励你们!"
斯大林本人也频繁地被补充进这个名单,尽管上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他曾受到人们的咒骂。到目前为止,政权还没有正式为斯大林洗脱罪名,但也没有反对斯大林逐渐被许多人再次供上神坛。据调查数据显示,民众对斯大林的 "尊重 "程度从2018年的29%上升到2019年的41%,一年时间就增加了12%。其中,认为斯大林在国家中发挥了积极作用的人持续增加,2019年达到了70%,而只有19%的受访者持否定意见。
这种对斯大林的正面态度的惊人上升,可以用当下的政治来解释。一方面,俄罗斯人表达了对强人的期盼。(列瓦达中心和莫斯科卡内基中心最近进行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45%的受访者赞同将权力集中在一个人手中的想法)。矛盾的是,另一方面,一部分俄罗斯人之所以对斯大林表示支持,是因为他们对国家的现状感到不满。调查显示,对许多俄国人来说,斯大林是 "秩序"(一个吸引人但抽象的概念)和 "正义"(尤其是社会正义,因为他在位时并没有尖锐的贫富分化)的典范。俄罗斯目前的统治阶级在直觉上鼓励斯大林的悄然重归,以便从这两个概念的联想中获益:如果一个政治家支持斯大林,他们也是为了秩序和正义。
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斯大林和普京的支持率是相辅相成的。当普京以更威权的方式行事时,斯大林也会变得更受欢迎,这正是2014年俄罗斯并入克里米亚后,斯大林的支持率跃升的原因。
纪念设施的争议
记忆之战在围绕纪念碑和档案资料的纷争中表现得最为明显。近年来,在俄罗斯各地区,关于为斯大林立碑的 "民众倡议 "的报道激增。一般来说,这些都是由共产党议员控制的地区,如新西伯利亚和伏尔加格勒等。
有的纪念碑被竖立起来,有的则被拆掉。2019年11-12月,特维尔地区检察院开始着手拆除该市一栋大楼的上纪念牌匾。1940年3月,这栋大楼由内务人民委员部使用,有6925名波兰战俘在这里被杀害。现在的市政当局质疑,事件是否确实发生在这里,以及设置于1991和1992年的牌匾是否合法。
与此同时,亲克里姆林宫的军事历史协会正在卡累利阿的政治镇压受害者纪念地附近进行挖掘,以证明苏芬战争期间芬兰人在那里枪杀红军士兵,这将表明俄国人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当地的历史学家尤里·德米特里夫曾调查该地的斯大林主义受害者乱葬坑,现在则因恋童癖指控被拘留,这一指控被普遍认为是构陷。
战争纪念碑也成为俄罗斯与欧洲邻国争端的重要原因。前华沙条约组织的中欧和东欧国家尤其成为普京政权的痛处。俄罗斯在这些国家的实际影响力已经消退,一场历史舞台上的斗争正在上演。俄罗斯定期提醒这些国家,1945年是苏联(现在的俄罗斯)将它们从法西斯主义统治下解放出来。苏联时代的战争纪念碑是俄罗斯曾经存在的标志,也是在当地维护俄罗斯道德权威的宣言。
俄罗斯和捷克最近因为这一问题发生了冲突。2019年11月,布拉格市郊区的一位市政官员表示,将在该地竖立一座纪念碑,以纪念1945年帮助布拉格解放的俄罗斯解放军。问题在于,在解放布拉格之前,俄罗斯解放军曾与德军勾结,其在俄罗斯的叙事中是一支俄奸部队。布拉格地方政府的决定在俄国国内引起了反击和谴责。现在,捷克和俄罗斯又因为迁建科涅夫元帅纪念碑的决定产生矛盾。科涅夫在1945年带领苏联军队解放了捷克斯洛伐克,但现在被认为是共产党占领和普京外交政策的象征。
最近几年,档案资料也被当作政治武器来使用。2020年1月,俄罗斯国防部公布了关于华沙起义的解密材料。国防部通过这种手段介入了关于红军未能及时援助波兰军队问题的旧争论。在公布档案材料的同时,俄国防部还尖锐地指出起义军一直准备不足,并高估了红军的能力。此外,还暗示起义的领导人甚至有可能故意策划了起义的失败。波兰人认为,这是对起义中的牺牲者和波兰民族认同的侮辱。
结 论
新俄罗斯主要以消极的方式来定义其历史身份。如果像普京说的那样,苏联的解体是 "本世纪最大的地缘政治灾难",那么从苏联的废墟中长成的俄罗斯联邦就不是一个成熟的国家。这意味着,俄罗斯只有再次伟大之后才能真正重生。它必须努力仿效苏联,继承并从官方认可苏联的历史神话和叙事体系。正是本着这种精神,一场新的国家宣传运动正在改写苏联的历史,使许多俄罗斯人忘记了二战、斯大林主义和苏联后期关键事件的真实细节。
这场宣传运动唤起了人们对国家的自豪感。但是,除了1945年的胜利之外,更多出现的是负面的、防御性的议程。俄国人被鼓励集体重温作为创伤和屈辱的叙述的历史事件。例如,普京在2020年耶路撒冷世界大屠杀论坛上的一次演讲中将围困列宁格勒指为与犹太大屠杀一样的民族创伤。国家的目的在于垄断悲痛的权利和性质。
普京还把20世纪90年代完全说成是民族动荡和屈辱的年代。这种简化的画面,使他能够把自己描绘成亲自带领俄罗斯人民走出动荡年代,进入了国家复兴时代的领导人。
在某些俄罗斯知识分子中流行着一个凄凉的笑话:"我们黑暗的过去就是我们光明的未来。" 他们所暗示的是,今天的俄罗斯领导人正在有意试图以苏联为蓝本,创造出令人恐惧的未来。
20世纪的俄罗斯历史是如此的动荡和痛苦。诚实地面对它,是展开俄罗斯向何处去、俄罗斯应该如何与欧洲邻国建立关系,怎样避免陷入对国家历史的斯大林主义式理解这些重要讨论的前提。
正如历史学家伊万·库里拉和尼基塔·索科洛夫所指出的,现在俄罗斯的历史已经不是关于过去的问题,而是关于未来的问题,是关于国家未来几年政治上优先事项的问题。归根结底,问题的核心是:"什么样的过去是俄罗斯的未来所需要的?"
(编译:蓝景林,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特聘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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