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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亮|石湖烟水望中迷——文徵明石湖图像研究

《美术》 美术杂志社
2024-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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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代 美 术

Ancient Art

石湖烟水望中迷——文徵明石湖图像研究

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赵亮


摘要:自南宋范成大创建石湖开始,元人倪瓒及明初沈周等人相继参与并见证了石湖名声的建构过程,而后以文徵明为中心的苏州文人,则通过频繁在石湖的诗文酬唱与绘画创作等交游活动,进一步加强了围绕石湖所形成的地域意识和文化凝聚力。本文通过梳理相关文字与图像资料,揭示出明代石湖景观在特定情境下所呈现的文学与艺术的双重价值,以及文徵明在其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苏州历来为时人所重,曾让无数文人流连忘返。吴中优越的地理环境,促进了当地文人的文学艺术创作。其中,石湖、虎丘山一带更是彼时文人常游之所,特别是在石湖举办了多次雅集活动,故诗画创作中亦多以此为题。但吴中胜景不在少数,石湖能在其中大受欢迎,除了本身奇丽潋滟的景色,石湖在历朝历代所塑造、累积的文化形象和地域性文脉已深入人心也密切相关。而围绕石湖所聚拢的这类文化资源经历了何种累积的过程,文人又是如何利用石湖来加强地域意识和文化凝聚力,尤其是文徵明本人缘何对石湖钟爱有加等诸问题,成为本文关注的重点。


一、石湖的创建与名声的建构


在明代莫震所编写的《石湖志》中,对石湖的地理位置、风貌等有详细描绘:


石湖在苏州盘门外一十二里,上承太湖之水,下流遇行春桥以入于横塘,南北长九里,东西三四里,北属吴县灵岩乡界,南属吴江县范隅乡界,盖两县交会之间也……而村居野店、佛祠神宇高下隐见。至其桥路逶迤,阡陌鳞次,洲渚远近,与夫山舆水舫之往来,农歌渔唱之响答,禽鸟鱼鳖之翔泳,皆在岚光紫翠中变态不一,殆与画图无异,故号吴中胜景。


当时有无数文人在此吟诗作画,酬唱雅集。每逢佳节,普通民众也偏爱齐聚于此赏云观潮。


若追溯石湖营建的伊始,便离不开范成大与石湖的渊源。范成大,字至能,一字幼元,号此山居士、石湖居士,吴郡人,南宋名臣、文学家,其素有文名,尤工于诗,有“家剑南而户石湖”之称,著有《石湖集》《石湖居士诗集》《石湖词》等,其中《石湖集》已佚。其因政事牵扯,晚年隐居石湖,构屋居住。据记载,范成大营建的别业或有两处,一处为“石湖别墅”,亦称“石湖精舍”,早在致仕之前,即乾道七年(1171)开始营建,在明代颇有盛名;另一处则是位于石湖内的范村。据周密《齐东野语》记载:


文穆公范成大,晚岁卜筑于吴江盘门外十里。盖因阖闾所筑越来溪故城之基,因地势高下而为亭榭。所植多名花,而梅尤多。别筑农圃堂对楞伽山,临石湖。


范成大对石湖别业的经营颇见其野心,“越来溪”指当时夫差与西施宴游之地,前方有一溪,越王勾践于此处伐吴,故号越来溪。范成大的石湖别墅内,“天镜阁第一,其余千岩观、北山堂、寿栎堂(光宗御书),说虎、梦渔二轩,绮川(在莫舍漤上)、盟鸥(在行春桥西)二亭,又有玉雪、锦绣二坡。别筑捉圃堂,正对楞伽寺”。石湖是一处浑然天成的自然景色,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甚至很难严格地将其划定为某一个具体的行政区域。“北属吴县灵岩乡界,南属吴江县范隅乡界,盖两县交会之间也”。而居住于此的范成大,根据地势而建造出自己的别馆,并且有着可观的规模。因此,石湖此时不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公共区域景观,而是有着高度的私密性、个人性,如同私家园林。


一位名臣的隐居之处,虽会为此地带来些许传说,但其所带来的文化资源却极为有限。而真正为石湖增色的,正是宋孝宗所赠范成大的御书《石湖》。范成大与宋孝宗的关系颇为微妙,彼时宋和辽、金之间的关系剑拔弩张,南宋朝廷主张以和为主,而范成大则是少数的主战派。范成大虽据理力争,仍然败尔,故称病归里。据此推测,宋孝宗赐御书《石湖》的背后,或为安抚范成大政治上的失意。正是这层关系,为石湖本身的文化价值添加了一层政治因素,同时亦让范成大逐渐成为后世文人追慕的精神象征。


值得注意的是,范成大在御书《石湖》后有一跋文,其内容表达了对皇帝赐书的惊喜。跋文的后半部分,是范成大对仕宦生涯的剖析,他对致仕或有不甘,但仍表示“归老湖上”是心之所盼,范成大将石湖作为隐居之所,亦是将个人抱负转换为山野梦泽并投掷其中。此外,范成大在文末还提到,“一介姓名,亦因是不朽。使后世之人,属厌荣禄,得全于桑榆,以无辱君赐”。此处“桑榆”即指向“石湖”,也即范成大所向往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方式,“得全于桑榆”无疑更为符合道家的避世观念。在此过程中,范成大悄然完成了由显宦向隐士身份的转换。


范成大归隐后,以石湖别业为雅集场所,开展了广泛交游,其撰写方志《吴郡志》时,亦将石湖写入其中。明成化十年(1474),知府丘霁修《苏州府志》,刘昌在序中言:“乃法范文穆公成大所撰志,参以百家,裨以群史。”后有王鏊主持修纂正德《姑苏志》,序中亦说:“合范、卢二志,参以诸家,裨以近事而成。”又崇祯四年(1631),王志坚纂修《苏州府志》序言:“合旧三志,综其义例而损益之,附以近事。”由此可见,范成大所撰《吴郡志》对后续方志撰写有重要影响,而在此过程中,石湖的影响力也得到了进一步传播。


自南宋范成大与石湖之渊源开始,元人倪瓒以及明初沈周等人接续见证并参与了石湖名声的建构过程。其中,倪瓒晚年四处漂泊,曾流连此处,并留有诗篇《烟雨中过石湖三绝》:


烟雨山前度石湖,一奁秋影玉平铺。何须更剪松江水,好染空青画作图。

姑苏城外短长桥,烟雨空蒙又晚潮。载酒曾经此行乐,醉乘江月卧吹箫。

愁不能醒已白头,沧江波上狎轻鸥。鸥情与老初无染,一叶轻躯总是愁。


诗文情感层层递进,由赏景、回忆到感念当下,突出“愁”的主题。太湖是倪瓒绘画艺术突破的重要源泉;而石湖为其支流,倪瓒更是常于此处日日感念,作山水以萧疏冷淡,笔墨简淡,不事着色,给人以冷漠疏离之感。倪瓒画风对明代吴门画派有着深远的影响,而学界在分析这种影响时所观照的作品不一,若以石湖的绘画意象为切入点,则可直面文徵明等后辈的石湖之作与倪瓒画风之关系。由上述诗文“一奁秋影”的描绘可知,倪云林应存在游赏并绘制石湖画作的经历;但因目力所限,笔者尚未发现倪瓒直接描绘石湖之作,或许其笔下的石湖尚散佚于某册典籍之中。


作为倪瓒的追摹者,吴门早期画坛的执牛耳者,明代大画家沈周亦曾数次在石湖边徜徉,并留下相关画作。有书画著录记载者有二,其一为《渔庄村店图》,见明人李日华《六研斋二笔》;其二为《石湖书院老树图并题》,被《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二五收录。此外,作为沈周表现石湖的重要作品之一,《石湖归棹图》(图1)又名《仿云林山水卷》,现藏于美国芝加哥艺术博物馆。上有沈周自题:


远树平沙带落晖,汀芦猎猎晚风微。虚堂自领青山色,艇子湖头醉未归。成化二年十月六日归自石湖,船窗多暇,戏仿云林笔意,作此小景,并系以诗。沈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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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沈周《石湖归棹图》纸本水墨 26.1cm×157.5cm 

1466年 美国芝加哥艺术博物馆


此画著录于《虚斋名画录》,小字标明尺寸为“纸本水墨高八寸二分,长四尺九寸六分”。近年出版的《海外藏明清绘画珍品·沈周卷》收录此作。但《中国历代书画鉴别文集》以书法风格有别于沈周同期作品为依据,判定此为伪作。笔者认为,仅凭书法风格作为鉴别依据未免片面,可在语言风格上找到更多鉴定依据。比如,《石湖归棹图》以倪瓒典型的疏简风格为主,采用了披麻皴及小斧劈皴,笔墨润秀但苍劲不足。图中近处苔点过密,似为掩盖山石用笔的不足,观之主次略有不分,且全为浓墨圆点,虽是沈周本色,但不见于其任何一幅仿倪瓒画风的作品中。观其他仿倪山水,树木造型爽利,笔意疏松,少有点苔,多用简洁的笔画勾勒,树枝排列整齐,不似《石湖归棹图》中用淡墨渲染叶丛以统一调性。此外,沈周此时虽已在题画中尝试黄体与苏体,然通过对比仍可发现,《石湖归棹图》行笔与真迹出入较多。综上可见,通过比对《石湖归棹图》与沈周同期山水,以及部分同仿倪瓒山水真迹,该作在书法和绘画习惯上确与其他沈周真迹有别。


虽然学界对沈周所作《石湖归棹图》之真伪问题存疑,但沈周彼时频繁游览石湖并为此作画之行为却为事实。沈周也成了接续元人倪瓒并后启明中叶文徵明等吴门文人,围绕石湖进行书画创作的重要环节。沈周另有两幅与石湖有关的传世作品,即《茶磨屿图》与《新郭图》,两幅画作均见于《明人西山胜景书画合璧册》,即《明贤姑苏十景册》,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值得注意的是,《明贤姑苏十景册》是刘珏、沈周、文徵明、唐寅、陈淳5位吴门文人精英的诗画合集,计有诗题及题跋4页,画作共10幅,分别为刘钰《踞湖山图》,沈周《茶磨屿图》《新郭图》,唐寅《越来溪图》《行春桥图》《饶稼桥图》,文徵明《石湖图》(图2)与《横塘图》(图3),陈淳《桃花坞图》《紫薇村图》。10幅图皆描绘石湖,始于吴门先驱刘珏,而后延续至吴门画派开创者沈周及众后辈。若将以上5人关系做一梳理可知:刘珏为沈周老师,文徵明、唐寅学画于沈周,陈淳从游于文徵明门下。此间围绕石湖展开的诗画雅集,尤可看出吴中文士之间交织相扣、紧密相连的师生情谊。上述文人绘制石湖图的脉络,亦可见石湖于吴中文人的重要地位,而其中文徵明与石湖的渊源尤深。


图2 文徵明《石湖图》纸本设色 22.8cm×33.2cm

明代 北京故宫博物院


图3 文徵明《横塘图》纸本设色 23.2cm×32.6cm

明代 北京故宫博物院


二、文徵明与石湖


明中叶以来,继沈周之后,王宠、文徵明、陆治、钱谷等人皆有与石湖相关的诗文或画作传世,其中以文徵明为中心的苏州文人通过在石湖的诗文酬唱与绘画创作等交游活动,进一步加强了围绕石湖所形成的地域意识和文化凝聚力。


文徵明与石湖之联系体现在诗文酬唱与绘画艺术两个方面。通过检索《文徵明年谱》《甫田集》《文徵明集》等文集记载,可知文徵明游览石湖的记录如下。


正德四年(1509),四十岁,暮春,雨后,陈以钧遨游石湖,登治平,有诗。同年,次韵孙一元、沈周《夜泛石湖》诗,一元再次。一元自称吟啸仙,徵明为其题《吟啸仙卷》。

正德七年(1512),四十三岁,三月,泛石湖。登治平等,分韵赋诗。

正德八年(1513),四十四岁,与郑鹏等游石湖。

正德九年(1514),四十五岁,五月十三夜,与汤珍、王守兄弟石湖行春桥看月,有长诗《五月十三夜,与子重、履约、履仁石湖行春桥看月》。

正德十一年(1516),四十七岁,夏,与郑鹏等游石湖,有诗。

嘉靖元年(1522),五十三岁,六月,治平寺建堂成,为题“石湖草堂”额。与好友蔡羽、王宠等人创建“石湖草堂”,草堂落成后亲自题匾助兴。

嘉靖六年(1527),五十八岁,从京城归后,再游石湖,皆有诗。

嘉靖九年(1530),六十一岁,八月十六日与汤珍、王宠夜泛石湖赏月。

嘉靖十八年(1539),七十岁,八月与王谷祥游石湖,舟中为写《赤壁图》。

嘉靖十九年(1540),七十一岁,再游石湖,为补书《赤壁赋》。

嘉靖二十三年(1544),七十五岁,四月十六日,泛舟石湖,舟中草书《千字文》。

嘉靖二十六年(1547),七十八岁,五月十日,于石湖之净明轩作画并录赵孟頫《真率斋铭》于图上;同年九月九日,与王守等同泛石湖,登上方山;闰九月再泛,均有诗。

嘉靖二十七年(1548),七十九岁,九月朔望,泛舟石湖,舟中小楷《后赤壁赋》。

嘉靖二十九年(1550),八十一岁,闰六月十八日,抱病斋居,大字书旧作石湖诗遣兴。

嘉靖三十六年(1557),八十七岁,有《思石湖》诗。 

         

由上记载可知,文徵明游览石湖的时间跨度很长,自明正德四年(1509)至嘉靖三十六年(1557),在长达半个世纪间多次出游石湖。文字记载中再现了文徵明与吴中友人围绕石湖展开的诗文酬唱与雅集的历史情境,而如此频繁的游湖,直至晚年“抱病斋居”仍“书旧作石湖诗”以抒思念,足见文徵明对石湖的钟爱之情。在同游诸人中,既有文徵明的师辈,亦有同辈与晚辈;身份上既有隐逸文人,亦有官员。他们身份虽不同,但都与文徵明志趣相投,常相约在石湖雅集唱酬,徜徉于诗文书画之间,无形中强化了吴门文人群体间的凝聚力。


在同游石湖诸人中,沈周、郑鹏、王宠、王守和汤珍5人与文徵明保持着密切的往来。其中值得注意的是,王宠常年读书于石湖湖畔,后在嘉靖元年(1522)“石湖草堂”落成后,便于附近筑“越溪庄”常居此处,因此在石湖雅集上大家公推年方29岁的后辈王宠主持。参与集会的,除文徵明、蔡羽外,陈淳、陆治以及“东庄十友”中的汤珍等人亦频频造访。


文徵明曾孙文震孟,根据父辈叙述而留有文徵明携诸人游湖的文字记载,或可作为以文徵明为核心的苏州名士在此雅集唱和时的情形参考:


筑草堂石湖之阴,岗回径转,藤竹交荫,每入其室,笔砚静好,美酒茶香。主人出而揖客,则长身玉立,姿态秀朗,又能为雅言,竟日,都无猥俗,恍如阆风玄圃间也。时或偃息于岩石之下,含醺赋诗,倚树而歌,邈然有千载之思。


蔡羽作《石湖草堂记》,志“石湖草堂”修建原委:


吴山楞伽、茶磨并缘于湖,茶磨屿为尤美。北起行春桥,南至紫薇村,五步之内,风景辄异,是茶磨使之也。上为拜郊台,下为越来溪。缘溪曲折,旋入山腹,其林深黑,治平寺也。辛巳之秋,今天子践祚之初,治平僧智晓方谋卜筑。事与缘合,乃诸文士翕至,赞助经画,不终朝而成。明年改元嘉靖壬午,王子履吉来主斯社。爰自四月缩版,尽六月,九旬而三庑落成。左带平湖,右绕群峦,负以茶磨,拱以楞伽、前荫修竹,后拥泉石,映以嘉木,络以薜萝,然群翠之表。于是文先生徵仲题曰“石湖草堂”,王子辈以记来属。


据统计,文徵明诗集中记石湖之游、咏石湖之诗达30余首。穷究石湖可资吸引文徵明一游、再游之缘由,可于《陪浦涧诸公游石湖》诗中窥见一二:


杜若洲西宿雨过,行春桥下长蘼芜。青松四面山围寺,白鸟双飞水满湖。

故垒春归空有迹,扁舟人远不堪呼。相看不尽兴亡恨,落日长歌倒玉壶。


又,文徵明在京为翰林院待诏时,作《怀石湖寄吴中诸友》:


江梅千树绕楞伽,记得临行尽著花。青子熟时应忆我,绿阴成处正思家。

听莺此际堪移酒,烧竹何人共煮茶。几度扁舟梦中去,不知尘土在天涯。


此诗抒发了文徵明独居京师时,怀念石湖和吴中友人的情思。“几度扁舟梦中去”,梦境中的“扁舟”与“幽人”“石湖”形象在文徵明诗画作品中频频出现,可视为其自身形象的化身,将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融入其中。


观文徵明游览石湖之文字记录,其中有两处值得注意。即文徵明于嘉靖十九年(1540)及嘉靖二十七年(1548),分别书有《赤壁赋》《后赤壁赋》。据考,文徵明曾收藏苏轼《前赤壁赋》于家中。《前赤壁赋》主要内容为苏轼与友人乘舟游览黄州城外赤鼻矶,遥想三国时孙权破曹军赤壁之战,作赤壁赋以表达对宇宙及人生之态度;而文徵明于古稀之年两次游石湖,并书《赤壁赋》《后赤壁赋》,便不单单只为附会苏轼书意,更有感怀人生的意味。石湖之于文徵明,大抵正如赤鼻矶之于苏轼,是其精神的寄托之处,正如王晓辉所言,“文徵明对石湖的钟爱是不受地域、时空的限制的。身在吴中,可游石湖;羁留京城,亦可在梦中游石湖。只身独往,可游石湖;结伴而行,亦可游石湖。天气晴朗,可游石湖;细雨霏霏,亦可游石湖”,足见文徵明对石湖的深厚情愫。


三、文徵明的石湖图式及后续影响


作为文徵明与石湖密切关联的最好见证,其现存描绘石湖的画作有《明贤姑苏十景册》之《石湖图》《横塘图》,以及《石湖清胜图》《石湖闲泛图》《石湖图卷》《石湖花游图》《石湖三绝图》等10余幅。文徵明对石湖的细致刻画,实际上开启了吴门画家群体对石湖实景图像的绘制。在描绘地标性景点时,选取了该景点富有代表性的建筑入画,以俯视的视角来展开画面。


《石湖清胜图》(图4)作于嘉靖壬辰年(1532),文徵明时年63岁,该图是已知文徵明最早以石湖为母题的作品。此画以长卷形式展现了石湖水域的优雅清丽,右侧是平缓迤逦的群山,穿插着高耸劲秀的树木,接着长篇幅平静壮阔的石湖水面,远山没入天际,整体风格淡雅,有着典型的文氏画风特色。文徵明的石湖侧重于表现自然风光,以描绘石湖的代表性建筑为主,这一点在其后石湖图式的绘制中多次出现。


图4 文徵明《石湖清胜图》纸本设色 

23.3cm×67.2cm 1532年 上海博物馆

此外,上文提及《明贤姑苏十景册》中,文徵明有两幅作品《石湖图》《横塘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以册页形式展现了石湖与横塘景色,其中并无文徵明落款,只于左下角钤“文壁”“停云生”朱文方印,未见年款。在《石湖图》(图2)册页中仅于右上角标注了地名。题跋页有诗:“派分震泽洞庭滨,去越入湖此问津。千载后能居此者,幸他犹是范家人。”下方:“水阔峰高静绝尘,题寻旧句景吟新。范家参政虽留号,不啻江湖放浪人。”若与《石湖清胜图》相比,《石湖图》视角更近,截取了湖滨、坡州的近景,但构图上仍以右侧山脉接坡脚湖滨组成,与《石湖清胜图》的图式一脉相承。其中加入了行春桥的刻画,使得地理特征更为突出。位于石湖之滨的行春桥,是一座造型优美的九环洞桥,农历八月十八晚,月亮偏西时,清辉透过行春桥的9个环洞,直照在北面的水面上,此时可见一串月亮的影子在波心荡漾,此即为“石湖串月”之奇景。此外一些实景山水册页,如张宏《苏台十二景图册》、侯懋功《山水图轴》等,均以行春桥入画以达到对石湖地标的强调性作用。该册页的绘制模式原应为一套实景册页,但在表现模式上与《石湖清胜图》又有所不同,整体构图上力图还原真实性,这亦是实景山水的特征。整体画风仍保留着文人画的清雅端丽,刻画细致却不板滞,浅施青绿令色调极为柔和。


同样的绘画特色出现在《石湖闲泛图》中,相同的“坡脚、湖滨、群山”组成了画面的主体三要素。右侧的群山中细致地刻画了几所草堂,点景人物倚靠于近处的巨石上正眺望远方,此处应是勾画友人王宠于石湖草堂居住的场景,草堂的刻画则融入了自身的情感,并对画面进行了重新建构。此外,该图扩充了对于横向景物的刻画,沿着点景人物的视角出发,中景是用一座桥连接的大片坡陀树木,此桥从形制上看虽与行春桥相差甚远,但在石湖图式中,桥的出现无疑更是一种象征。在最左侧的山峰遮掩中,可看见勾勒的佛塔与若隐若现的屋宇,进一步强调了石湖的地标性建筑。若将画面右侧截取出来与《石湖图》进行对比,可见此种构图已然成为文徵明描绘石湖的范式。不过,相对于《石湖图》的视角又拉近了一些,或是为了配合草堂位置的营造。树木勾勒得更为高耸,山峰也极为锋利,以此突出了草堂的清幽。


正德九年(1514),时年45岁的文徵明作《石湖花游图》,此幅在构图上与前3幅相似,画面伊始由群山转至对行春桥的特写,比《石湖图》册页造型更为工整,桥上数人正在观景,其中穿插的屋宇变少,湖水的面积也略微减少,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和湖滨的刻画颇为用心。“坡脚、湖滨、群山”三元素以及反向的“C”构图仍然没有改变。


文徵明的石湖图绘画风格及其反向的“C”构图,也影响了吴门的后进者。如文徵明弟子陆治亦曾绘有《石湖图》(图5),画面上款云:“嘉靖戊午(1558)三月,陆治为五湖先生作。”“五湖先生”即陆师道,同为文徵明弟子,可见此作系同门之间的赠予之作。画上跋有《石湖泛月》诗:


爱此陂塘静,扁舟夜不归。

水兼天一色,秋与月争辉。

浦近青山隐,沙明白鹭飞。

坐来风满鬓,不觉露沾衣。


图5 陆治《石湖图》纸本设色 29.7cm×300cm

1558年 美国波士顿博物馆

画面右边湖滨处,在树木的掩饰下坐落着两三处茅屋,再近处为一座草草勾勒的石桥;中景大片湖水为主景,上面有几叶扁舟微荡;远景有半壁山崖伸出,繁茂的树木绘制在山崖两侧,与山崖接壤的便是行春桥,上面有两人挽手似在赏景交谈,另有一红衣文人等候于桥梁尽头的土丘之上,又一座石桥接连画面左侧,近山坡处风景宜人,以青绿色点染树叶。整体上天水一色,微波荡漾,以文人清雅的笔调绘制出了石湖的秀丽幽雅。观之诗中有石湖,画中亦有石湖。


陆治《石湖图》的左半部分(从行春桥的左侧桥头起),在构图上与文徵明《石湖清胜图》极为相似,同样的石桥和连接的平丘树木。绘画的视角也极为相似,囿于画幅,《石湖清胜图》更为注重表现近景,且三分之二画面都未加勾勒,极为疏简。陆治则有意延长了观看视线,在文徵明所要表现的烟水渺茫中深入加工,增加了上方的山崖和近景的第三座石桥。相较比之下,陆治和文徵明尽管均是以石湖的实景为基础以手绘心,陆治在构图和景色截取上明显可看出老师文徵明《石湖清胜图》的影子。卷后留有文徵明跋文《游石湖追和徐天全满庭芳》,从中可看出石湖是吴中文人的踏青胜地,亦可作为师生二人厚谊的见证:


岸柳霏烟,溪桃炫昼,时光最喜春晴。风喧日煦,况是近清明,漫有清歌送酒,酒醒处,一笑诗成。春烂漫,啼莺未歇,语燕又相迎。向茶磨山前,行春桥畔,放杖徐行。喜沙鸥见惯,容与无惊。不觉青山渐晚,夕阳天远白烟生,非是我与山留恋,山亦自多情。春日承子传礼部邀游石湖坐客,出示天全公游山词。因次韵,邀诸君同赋词寄《满庭芳》。昨来叨扰。雁传谨此奉谢。征明顿首上,令弟子形同此。


其他吴门书画家,也或多或少作有石湖题材之书画。文徵明弟子钱谷,字叔宝,吴县人。曾游文徵明门下,山水、人物、花鸟俱擅长,笔意脱俗,画风文雅,颇受当时文人雅士喜爱。钱谷所作《石湖图》(图6),以雅淡设色和简练笔墨描绘湖光山色,轻舟泛流,小桥人家,更觉景致秀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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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钱谷《石湖图》纸本设色 31.7cm×220cm

明代 台北故宫博物院

而文徵明侄子文伯仁,甚至将石湖之景纳入“姑苏十景”,至此吴门书画家们对于石湖地方认同感愈加强烈。文伯仁《姑苏十景册》原有10幅,分别描绘不同季节的苏州胜景:洞庭春色、虎山夜月、沧浪清夏、胥江竞渡、邓尉观梅、支硎春晓、石湖秋泛、宝塔献瑞、江村渔火、灵岩雪霁。这套册页不仅意在描绘美景,也透过活泼的点景人物,暗示这些名胜都像发生着有趣的故事。画中物象仍未脱离文徵明的影响,用笔亦较谨细,应属文伯仁早期作品,大幅颇具出蓝之誉,唯构图时有塞实之感,山水画有简、繁两种面貌。其中《石湖秋泛图》(图7)正是其简者的代表,仿文徵明细笔山水,景色疏朗,笔墨细秀,多抒情意趣。


图7 文伯仁《石湖秋泛图》纸本设色 

32cm×25.6cm 明代 台北故宫博物院


上文分析了文徵明4幅代表性的“石湖图”,其中较为固定的视角,与文徵明所绘制的部分园林画高度类似,典型的反“C”构图是文徵明经过主观加工后的结果。范成大将石湖公共性的景色私人化,再来观察文徵明的画面,这类图式的视角更像是在观看私家园林,石湖犹如被欣赏的盆景跃然纸上,被吴中文人怀揣赏阅,在写实性进一步增强的同时,抒情性的手法也成了文徵明组建“石湖图式”的特色。


此外,通过与其弟子陆治的《石湖图》、钱谷《石湖图》以及其子侄文伯仁《石湖秋泛图》比对后,可以发现这种文人抒情性的石湖图式并不是文徵明的个案,而是那一时期文人普遍采用的方式。加之上述彼时石湖交游情况,吴中文人往来之频繁,不乏互相影响的因素。文徵明在京时与其次子文嘉的通信有言:“石湖风景,常在梦中,若得遂请,甚于进官也。”忆起昔日与友人泛舟,归乡之心似箭,文徵明于石湖的情感不待言而自明。除此之外,与文人雅士以石湖为中心展开的诗画酬唱,想必是其真正挂念之处。


至吴门后期,山水图不再为单一的图式,多景点的纪游图册开始兴盛,市场上的作品虽真伪参半,但都见证着此类图像的盛行。天平山、光福山、石湖、虎丘山、灵岩山、大石山等名胜,常被画家们选择并绘制成一系列风景名胜册页,进而以另外一种形式为其地域扬名。其中,“石湖烟雨”更是被纳入不可或缺的纪游图景之中。如张宏,作于明崇祯十一年(1638)《苏台十二景》册,其中12景分别为虎丘夜月、枫桥夜泊、胥江晚渡、万笏朝天、虎山秋色、石湖烟雨、荷塘纳凉、天池石壁、灵岩东霭、蟠螭春晓、支硎晚翠、尧峰积雪。此类型的胜景图册,还有卞文瑜所作《姑苏十景图册》,十景分别为“邓尉梅花、大石修篁、支硎春晓、虎丘夜月、蟠螭落照、天平叠翠、光福秋霭、天池浓绿、石湖烟雨、灵岩积雪”。盛茂烨亦有《石湖烟雨图》(图8,《苏台胜览图册》中一开画作)。


图8 盛茂烨《石湖烟雨图》绢本水墨

30.8cm×28.6cm 明代 台北故宫博物院


观上述几幅胜景图册中的“石湖烟雨”,便可发现张宏所绘制的画面以写实为尚,前景刻画细致,真实地反映了石湖的标志性建筑。相较比之下,卞文瑜和盛茂烨的画作则更加突出烟雨朦胧下的石湖意境,属文人画一脉。无论如何,“烟雨中的石湖”这一限定的意象,之所以被画家们争相传诵,往上追溯,则其在很大程度上正得益于倪瓒对于“石湖烟雨”的提倡;也正因此,进一步将吴门诸家与元人倪瓒间建立起了更密切的画史脉络。


结 语


宋人范成大通过修建石湖,并将之纳入《吴郡志》,为石湖奠定了文化底蕴;元人倪瓒的《烟雨中过石湖三绝》诗则还原了石湖原本的审美意涵,并直接促发了明代吴中文人群体对“烟雨石湖”的描绘。而后经由沈周、文徵明等明代吴门文人围绕石湖所进行的系列书画创作,石湖已然成为苏州地域文人墨客雅集的胜地和绘画文学创作的源泉。其中,文徵明作为吴门画派的领袖,对石湖的宣传更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文徵明所开创的石湖图式以及画中所蕴含的幽雅意境,直接影响了门生陆治、钱谷以及文伯仁等后辈,后来吴地文人画家们也延续了其创作模式,并区别于以市场导向为标榜的石湖图像,纷纷将自身的地域认同感投掷于石湖之中。


自南宋至明清,石湖图像被不断描绘。石湖图像已然成为一种特定图式,以一种更具传播性和影响力的方式在吴中区域社会文化中产生着影响。此种石湖图像的反复出现,使得“石湖”图式成为苏州风雅的象征。明中期之后,文人雅士们围绕石湖所密集展开的游湖、雅集、唱和、题跋,不仅是以文徵明为核心的苏州文人生活状态的真实写照,亦借由石湖加强了吴中文人群体的地域意识、心理共鸣与文化凝聚力,从而丰富了石湖景观的人文内涵与历史价值。(注释从略 详参纸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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