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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辞立其诚

李义奇 一见2020 2023-03-14
修辞立其诚,这句话在汉语界影响很大。凡是能够提笔作文者,应该没有几个人没听过这句话的。一般的、字面意义上的理解,就是要求人们诚心诚意地作文、说话,心中所是,即口中所说、笔下所写。实话实说,当然是个好习惯、好品格。但是,转眼一想,如果只是诚实地讲实话,想什么就说什么,想什么就写什么,还要“修辞”二字干什么?
 
当然,人熟了,说话直接了当,没问题。如果沟通在一个陌生的、非面对面的环境中(比如阅读的方式)进行,沟通方式只停留在实话实说的层面,大概率说出的话、写出的文字,别人不易理解、听不明白、看不进去、接受不了...为了达成沟通效果,让别人听得进去、能看懂、搞明白、进而同情、认可、接受你所要表达的东西,必须要有修辞。所谓修辞,就是修饰言论,目的是方便他人理解、明白、同情、认可、接受你所要表达的东西。
设想一下,一个完整的沟通过程应该是这样的。首先是你要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然后是你用什么样的言辞讲出来;然后是信息接收者听到、看到你的言辞,所能理会的意思。信息接收者只能根据他听到、看到的言辞,来判断你所要表达的意思。只有当他根据他听到、看到的言辞所领会的意思,与你要表达的意思一致时,沟通才能算是成功的。所以,在这个过程之中,只有你的言辞,才是连接彼此的桥梁。准确地讲,只有恰当的言辞,才是成功连接彼此的桥梁。而恰当的言辞,应当就是修辞所要达到的目标。
但是,这里面似乎没有“诚”什么事啊。为什么古人要强调“修辞立其诚”呢?
有人讲“修辞立其诚”是指古人在祭祀时,面对上神心要诚、言语要诚。这是浅薄之辞。如果真了解,所谓的神,不过是人世间意识在人内心的投射而已。如果相信,自然就是诚的。如果不信,自然就没有诚。所以,人内心对神明的诚与不诚,与言辞无关;修辞立其诚,与神明也无关。
 
修辞立其诚,来自《周易·乾卦·文言》。原话是这样说的“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这句话直观的理解,孔子的意思,大概是君子要进德修业,进德依靠忠信,居业(经营事业)依靠修辞立其诚。大概进德是自己的事儿,孔子讲为人要注意守忠守信;而居业主要是与别人打交道,孔子讲与别人打交道要注意修辞立其诚。什么是修辞立其诚呢?顺着上面所讲,大意应当是与别人打交道时,要让别人理解你的意思,感受到你的诚意,如何做到?修辞。
以上是个人的浅见。
对这句话的解释,当属孔颖达《周易正义》中的解释最有影响。孔颖达所言大意是,德谓德行,业谓功业,进德修业,即进益道德,修营功业。所谓忠信所以进德者,指进德这事,推忠于人,以信待物,人则亲而尊之,其德日进,是进德也。所谓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者,辞谓文教,诚谓诚实也,外则修理文教,内则立其诚实,内外相成,则有功业可居,故云居业也。孔颖达将“修辞”与“立其诚”并列相待,一体两面,共同服从服务于“修业”。
也有其他的意见。有人将“立诚”理解为“修辞”的目的,如朱熹记载程颢的话“程子曰,修其言辞,正为立己之诚意。”有人将“诚”理解为修辞的出发点,“立诚”与“修辞”是表现与被表现的关系。《汉语大词典》讲“修辞立诚,谓撰文要表现作者的真实意图,不可作虚饰浮文。”还有人讲,“修辞”是手段和路径,“立诚”是目的和归宿。甚至有人说,“修辞”和“立诚”为平等的两件事,各有其宗旨。
修辞立其诚,这么重要的一句话,细究起来,竟是一笔糊涂账。
 
由于作文是谋生的手段,对“修辞立其诚”这句老祖宗的教诲,不敢轻易放下。可以说,大脑中存储着这个问题,已经有若干年了。近两天闲着翻看《毓老师讲易经①乾坤卦》,看到一个更有意思的说法,勾起了往事回忆。书中讲,修辞立其诚,就是“顺着人性来表达。”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粗看吓一跳,细想很有道理。所谓诚,顺着先儒的逻辑,可以理解性。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自己都不愿做,为何要强迫、诱导他人去做呢?自己不相信的事情,讲给别人,别人肯定也不会真的相信。世界上成功的作家,那些大文豪,没有一个不是不能洞悉人性的。
但是,人性也是难以把握的东西。洞悉人性,毕竟是少之又少的人,可以把握的。
对于大多数人来讲,能够从修辞立其诚,获得什么教益呢?
 
我们回到问题的起点。
《周易·乾卦·文言》讲,子曰,修辞立其诚。
既然这句话是孔子说的,我们就从孔子那里,寻找解开问题的钥匙。
像孔子这样立志改变世界的伟人,他所凭借的工具和手段,就是言辞。孔子“述而不作”,但他说过的话,别人记录下来,广为流传数千年,影响了一代又一代。
《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慎辞哉!”孔子应当是看到了言辞的巨大威力,认为言辞既能表情明志又能成就事业,所以提醒人们要重视言辞。在《论语》中,“言”字出现130次,绝对是一个高频字,说明孔子对言辞的重视。
当然,言辞有好的作用,现实中言辞也会有坏的作用。“一言而可以兴邦。”“一言而丧邦。”(《论语·子路》)孔子当然明了这些,《周易·系辞上》“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言出乎身,加乎民...可不慎乎!”在孔子看来,言辞关乎得失成败,所以要慎重对待。
孔子要求君子“慎于言。”(《论语·学而》)所谓慎于言,就是讲话写文章要谨慎,不可随意为之。如何谨慎呢?《论语·子张》讲“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论语》中还有诸如“非礼勿言”、“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言必信”、“言思忠”,不可“言不及义”、“巧言乱德”等。
对不同的听众,孔子也给出了言辞的策略:“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论语·雍也》)对不同的讲话场景,孔子也给出了讲话的原则:“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论语·宪问》)孔子甚至详细地讲明了,快人快语会犯的错误,如“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论语·季氏》)孔子主张知人善说,如“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论语·卫灵公》)
在孔子那里,言辞的时间、地点、场景、对象,都有严格的限定。所谓恰当的言辞,就是指符合这些时间、地点、场合、对象要求的言辞。孔子自己也是一个知人善说的切实的实践者。如《论语·乡党》讲,“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庭,便便言,唯谨尔。”“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等。
 
如何修辞?《论语》中就有完整的答案。讲话写文章以时间、地点、场景、对象为限定条件,因时而宜、因地而宜、因景而宜、因人而宜,知人善说。脱离了这些条件,所谓大言大语、美言美语、花言巧语,不过是“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论语·公冶长》)
然而,修辞立其诚,“诚”在哪里?
言辞如果时刻牢记时间、地点、场景、对象等约束条件,没有“诚”,如何做得到?做到了,又如何不能给人留下“诚”的印象?
 
修辞当然是指运用辞藻的能力。但是,如果脱离了“知人善说”标准,脱离了时间、地点、场景、对象等条件,再娴熟的辞藻能力,也无法收到期望的沟通效果。而这些标准和条件,应当就是“修辞立其诚”的“诚”的要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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