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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选登】有个小镇名叫“后周”

陆克寒 群言杂志 2022-07-27


40年前,小镇质朴、安宁;40年后,小镇已开始旧貌换新颜。然而,无论时光如何流逝,人们对小镇的情感永远不会改变。











小镇名唤“后周”,碰巧与历史朝代同名,其实跟“黄袍加身”的故事毫无瓜葛。小镇后周端坐于江苏溧阳北部,朝南面向平原圩区,那里河网密布、池塘遍地,田野平展展摊开,绸缎一般,春来满眼碧绿,秋季遍地金黄,庄稼踏着节气的步履轮回不息;向北则地势升高,丘陵渐起,土岗连绵而上,越聚越密、越隆越高,最后蓦然竖出两座山梁——瓦屋山和丫髻山,便是茅山山区了。千百年来,小镇后周安静地卧在锦绣江南的衣摆上,就像一蓬野生灌木,硬簇簇长在平原与丘陵的皱褶上,又如一枚河蚌搁浅在河湾滩涂边,木讷而缄默。



镇东一条河,就叫后周河。河从北边山丘下来,行到后周遇着平原,水势缓下来,河面开阔了,平添几分浩荡气概。河上架桥,取名后周桥。桥墩是石砌的,正方形大石块层层堆垒,一锤一凿敲打平整,凿痕细密而新鲜,如风拂水面般荡漾,石块间用糯米石灰浆浇黏,严丝合缝,绝无破绽,桥墩便显出庄重、肃穆的气度。东西桥墩间搁上两块长石条,十多米的跨度,灰白颜色,搭成桥面,当中还夹道瘦石条,黄褐似锈,石面凿出凹槽,供独轮车来往。天长日久,凹槽被碾磨得溜光发亮,竟生出玉石的质地来。桥西接上后周街,青石片铺成的街面,正中也是黄褐色瘦石条,凹槽与桥面连接,一脉贯通的流线姿势。负重的独轮车从桥面下来,行上街道,一路咿咿呀呀,是小镇千回百转的清唱,单调而悠扬。


西桥墩旁卧着后周码头。县城来的轮船总在晚饭时靠岸,汽笛一声长鸣,抛绳挽缆定当,木跳板便一头搭在甲板上、一头伸到码头石阶上。旅人上岸,仰面见码头高处聚着大群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夹道欢迎的阵势,当中不少捧着饭碗、握着筷子、吧嗒着嘴,见有熟人出舱,便含着饭食、高举筷子隔空招呼,喊声欢天喜地,是久别重逢的光景。一夜停泊,轮船清晨返回,汽笛三鸣过后,岸上便有小镇孩子追着跑,好似发令枪响时的撒欢狂奔——跑着跑着就慢了下来,终于停住,眼看轮船拐弯,消失在远处河道里,孩子一声尖啸,悻悻而归。他们日复一日追逐轮船,却永远追不上,就把满心向往交托给轮船,带去县城和远方……



轮船载客,班船运货。班船撑篙、摇橹、扯篷,全靠人力,慢慢悠悠在河道里晃,宛如一只老鸭半睡半醒在河面上摇。班船慢条斯理傍近小镇,总有顽童在河堤上跳着唱——


班船来,班船开,班船是只老乌龟。


班船来,班船开,班船老板做乌龟。


船上人只当没听见,照旧撑篙、摇橹,慢慢悠悠地晃。听腻了,偶尔摇头笑笑,骂一声“小赤佬!”便不理会,照旧做他的活儿。班船停靠后周码头,小镇搬运工上船起货,没有吊车、起重机,全凭肩挑背扛,小镇人称他们“挑脚”。挑脚个个精壮,三下五除二便将货物卸个精空,班船舱底朝天,显得有些落寞。货物分门别类送到各家店铺,全是小镇生活日用品,油盐糖醋酱之类,还有——酒。最大的酒缸容量600斤,八个挑脚一声齐吼——“起!”一步一移过跳板、上码头,边上两个挑脚各拎一块木板紧随,歇脚时赶紧先将木板垫上,大酒缸就着落在木板上。挑脚上酒缸,小镇人两边分开跟随着看,好似跟挑脚一起出工出力。赤膊挑脚们一路“杭育、杭育”喊,是原始的歌谣,诗歌的起点;小镇人却不吱声,全是屏气凝神的模样,暗里为挑脚们使劲。大酒缸安顿在南货店门旁街边上,挺胸突肚,一落地好像把整个街面都撑歪了,街道咬着牙手脚撑地硬挺着,才没有瘫下去。南货店主拎出一把旧榔头,叮叮咚咚敲开酒缸封口,卸掉酒缸盖头,一股酒香嚯地腾起,如有烟柱直上,旋即飘散开来。小镇人走上前来,拍拍酒缸,用劲嗅嗅鼻息,流连不散,后周小镇也被熏染得柔软下来,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情。


后周街长约百米,实在是个袖珍版的造物,又似一具简易盆景,马虎的主人略为打理便撒手不管。想来原不过是个自然交易的集市,渐渐固定,遂成集镇,却懒得费心经营,索性撒手交给命运,随它生死兴亡。街两侧店面高高低低,低的是平房,高的是两层楼旧房,均已年迈、老朽,错错落落排列着南货店、百货店、日杂店、饭店(兼营酒店、茶馆)、药店、面店(兼做油条烧饼)、农具厂门市部……街面虽小、五脏俱全,就有点自足自满的神气,也不讲究次序,店面既是随心所欲安置的,便有随遇而安的散淡。铺面都是木板排门,早上卸下就是开门,傍晚装上就是关门。排门颜色黯然,斑斑点点的,春夏秋冬一遍遍涂抹,风霜雨雪全渗了进去。


这是40年前的后周小镇。40年间,它向四面八方铺展,像青春期一般生长,它的外围接二连三地矗立起成群的新建筑,它们呼呼啦啦地茁壮成长,却将小镇一层层密密实实地包裹着,就像一张阔大、厚实的面皮包裹住一点点馅心;其实它们是它的一代代子孙,生生不息的子孙,它就是被子孙后代淹没的祖先老人——它的名字叫“后周”。它的石桥、石街、石码头,宛如一枚老式搭扣的三个小巧部件,妥帖地扣在一处。


石桥早已改建。青石板街面铺成水泥路,两边店铺越发低矮、破落。码头废弃多年,近旁建个凉亭,几位老者天天坐着闲话,中间就有我的父亲——当年的一名挑脚,如今腰板已经佝偻。



佝偻的父亲住在小镇南头,莳弄着一分多地的菜园。在那些鲜嫩的青菜、白菜、萝卜、茄子、长豆当中,父亲就是一位慈祥的祖先。









原载《群言》2019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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