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选登】“吃货”时代
“吃货”一词虽然近年才出现,但具有“吃货”属性的人却自古有之,对美食的孜孜追求是“吃货”的共同特征,也是人们向往美好生活的一种体现。餐桌上食物的丰俭程度、人们对食物的态度的变化,折射出时代的转变。今天,我们与您一起走进“吃货”的世界,感受饮食的时代色彩。
近几年来,“吃货”成了一个流行度极高的词。它的基本含义是能吃、会吃的人,看似贬义而实则中性,甚或褒义,大致相当于以前的美食家。“吃货”的流行有两个基本条件:一是有很多可吃的东西备吃,二是有时间、精力、金钱等条件去吃。它的由贬而褒,自有深刻的意义。
我们小时候是不可能成为“吃货”的。有得吃就不错了,哪有条件讲究吃。现在很多孩子吃饭困难,美食当前却难以下咽,令长辈们担心。这对我们中年人来说不可理解:那么多大价钱、高颜值、好味道的美食,怎么会不爱吃呢?我们这代人虽然没有赶上饿肚子,但是也从来没有丰富多样的零食。偶尔得到几块水果糖、一根水加糖的冰棍,都是望外之喜。一日三餐,北方无非馒头面条,南方多为米粉米饭,酸甜苦辣咸,连味道都不怎么讲究。对年纪更大的人来说,厌食简直就是造孽,饥饿的记忆让他们对食物倍加珍惜,每一粒米都不忍心浪费。我和如今的孩子们讲起这些事,他们先是表现出“何不食肉糜”的诧异,接着多半是同情,然后分享很多稀奇古怪的各种味道的零食安慰你。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孩子们嘴馋,大人们其实也馋,这本是天经地义。在“肚里有粮,心中不慌”的时代,对饮食之欲的追求在现实和理论层面都不具备合法性。一旦条件具备,人的需求都会充分表现出来,“吃货”也便应运而生。他们为了美食可以走遍城市的大街小巷,对哪里有特别的吃食了如指掌,很清楚哪家店有哪些特色菜品,是活动的美食地图。以前人们去旅游,品尝各地的名小吃是保留节目,和家常的馒头米饭相比,勒紧裤带也要尝一尝东坡肉、西湖醋鱼、烤鸭等特色美食。很多传统美食实际上并不怎么美,只是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让人向往罢了。如今人们的选择太多了,“吃货”们早已放弃了见面不如闻名的传统美食。就说啤酒吧,以前基本上只有燕京、青岛和其他地方性品牌,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尤其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以后,啤酒的种类简直令人眼花缭乱,有德国、比利时、捷克等国举世闻名的啤酒,美国、印度等国的啤酒也不少见。有了选择,就有了“吃货”的土壤。他们有自己圈子认可的美味佳肴,辗转搜寻乐此不疲。即便不那么好吃的人,也日渐不满于单调僵化的传统美食,转向更多新鲜选择。随着网络和智能手机的发展,衣食住行、学习娱乐都变得越来越便捷,信息获取、交流越来越方便,于是“吃货”们的经验也迅速广泛地流传开来,大有造就一个“吃货”世界的趋势。
吃喝玩乐是红尘俗世之事,那么我们的时代果真如某些论者所言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鄙俗之世吗?中外的理论家们似乎都鄙视过人类吃喝的欲望。马斯洛把人的需要分为五个层次,耳目口腹之欲是最低层。我国传统思想中,儒释道三家也都要人节制欲望。似乎口腹之欲的存在只是为了保证人能活下去。然而人的需要层次之间、物质与精神之间并不是截然对立的,它们在很多情况下互相纠缠,互相影响。“吃货”的行为及其内心世界能够完美地呈现出高级的人生境界。以苏轼为例,东坡肘子、东坡肉是再常见不过的俗物而已,却成了传之永久的精神象征;论精致讲究,东坡肉怎及得上《随园食单》,可其影响力却要远远超过它,你不得不承认俗物之中自有奥妙。
俗物之变为不俗,在于“吃货”自身。东坡老好吃喝,“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人生多艰,饮食日用的享受是颠沛中的安慰剂,是苦难人生中难得的解脱。他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他的“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既是口腹的满足,更是对世界、对人生的大仁大爱。东坡老的精神世界随物赋形,随所寓而寄之。饮食作为其中一种,使得俗物变为不俗。《世说新语》载:晋人张翰在洛阳,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归。这则非常有名的典故,在中国历史上有不可胜数的回响。张翰是勘破富贵的通达之士,世间满是蝇营狗苟的争权夺利,京洛风尘染黑了素衣,怎么能比得上故乡的菰鲈。后来人看得很清楚,作为“吃货”的张季鹰是在托物言志。故乡,是肉身的安放,也是心灵的家园。“此心安处是吾乡”的东坡老千载难得,张季鹰的选择对我们来说更现实些。达人如陶渊明,能说出“心远地自偏”,可是这不容易做到,他也要逃归田园故庐。另一个“吃货”陆游说得好:“自古达人轻富贵,倒缘乡味忆回乡。”“缘”,是由头,是感物起兴之刺激,是立身成己的端绪。菰菜羹和鲈鱼脍是鲜美的俗世食物,在这里成了自我精神的寄托。作为承载物,它们早已超越了雅俗的意义限定。
吃,从来不仅只是吃。“吃货”自然从来不是仅仅停留在口腹之欲上低俗之人的专名。它也随时变易,沾染着时代精神。早30年,叫人“吃货”,无异于骂人。早40年,叫人“吃货”等于说人政治不正确。现时代的人们之所以乐于自称,或被冠以“吃货”之名,至少部分地反映出自我意识、个性精神得以表达的时代色彩。
原载《群言》2018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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