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塚本由晴：是什么正在挤压建筑师的能力？
由国内多位著名建筑师、建筑学者及建筑媒体《建筑技艺》、群岛ARCHIPELAGO等共同策划发起的“共愉的风景——中日青年建筑师交流论坛”于11月底在同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顺利举办。
论坛中，作为学术主持嘉宾之一的塚本由晴教授再一次强调了建筑师应当通过对人的行为的研究、对城市发展的研究、对空间背后关于人性的研究，去寻找重构建筑学基础的方法。去思索什么是建筑，以及在什么样的语境下才是建筑等问题，需要建筑师投入更多复杂、辩证的思考。
这些观点也是塚本教授在其著作《共有性：行为的生产》一书中所表达的。
（本书中文版由群岛Archipelago策划，
论坛结束后，群岛ARCHIPELAGO对塚本由晴教授进行了专访，请其进一步阐释近年来的建筑思考。
群岛：您在《共有性》书中提到要关注那些“赋予某个街区以特点的人们的行为”，那些“在并不固定的人群中反复出现的无偿行为”，这对建筑师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塚本由晴：这种行为根植于每个拥有相同文化、生活在同一生活环境的人身上。因此，它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我们之间可以共享的最后的事物，尽管我们处在一个非常个人主义的社会里。
我关注这些行为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它们是设计建筑的一个因素，与空间具有某种关系。对于建筑设计者来说，发现每个社区中人的行为是很重要的，同时还要理解这种行为是如何在特定的物质环境下重复的。这种物质环境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建筑的起点，它能与这些行为有所关联。
不固定的人群意味着任何人都可以加入，它是开放的。如果人们想加入，可以去学习一些技能。比如在中国，有些人会在公园里练太极，如果我愿意尝试，也许他们很乐意我加入，并教我怎么做动作，然后我会觉得自己跟这个社区的联系变紧密了。
我想，这种作为成员的意义，以及建筑空间与行为之间的关系是非常有趣的。这与制造一种物理障碍，比如一堵墙，来阻止人们进入一片领域是完全不同的。这就是我对行为学感兴趣的原因。虽然行为不是完全开放的，但假如人们真的想做、想加入，是可以的，只要愿意尝试和努力。
东京高校樱花季，图片来自犬吠工作室
群岛：“共有性”（commonality）和我们通常理解的建筑或空间的“公共性”（public）有什么区别吗？
塚本由晴：我认为现代社会或者说现代制度不足以应对“共有物”（common）、“共同体”（community），因为这对于征税来说是非常困难的。特别是在日本，曾经有很多这种由当地居民共有的土地，比如共有的森林、田地、海洋。对居民来说，他们有责任维护它，也有权利使用这些资源，并且不会过度利用或开发。这就是“共有物”（common）的基本概念。
在过去，土地和农作物不会被政府征税。但在现代，政府想要收取一切费用。这样的话，因为共有（commons）的收入很难处理，政府就把土地分成“公共”（public）或“私人”（private）的所有权，以及共同体（community）的使用权。在现代社会，公共（public）是私人（private）的反面，政府通过将所有这些资源从共有物（common）转为私有物（private），在私人领域积累资本和利润，以便从私人那里获得税收。因为他们可以识别出谁获得了利润，然后就可以向赚得多的人征税。在这种模式中，公家（public）制定规章制度，然后颁发许可证。这样，所有过去属于公众（common）的资源都被转移给私人（private）。因此在现代社会，公家（public）实际是在剥削共有物（common），只是使用了间接的方式。
我没有在《共有性》一书中使用“common”这个词，因为它与土地所有权的联系太紧密了。我们在书中讨论的更多是关于人的行为，于是我用了“commonality”（共有性）这个词，不过它仍然属于“common”的范畴。幸运的是，公家（public）还没有把公众的行为作为一种征税的目标。
实际上，界定什么是“公共”（public）非常困难，但是定义什么是“私人”（private）要容易得多。私人（private）是一种个人所有制，因为任何人都能侵犯其权利，所以它受现代社会体制的保护。相反，基于“私人”（private）的定义，“公共”（public）被定义为对所有人开放。但实际上，公众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对公共空间负责的实体控制的。对于双方来说，处理公共事务变得越来越棘手，比如，如果在公共空间发生了一些不当行为，很难说清谁要对这些事件负责。所以，公共实体或当局在控制公共空间方面变得越来越保守，进而限制人们在公共场所的行为。
如今的公共空间基本上是按照不可能的原则组织或控制的，而共有性是试图远离这种公共空间的。在共有性中，人们可以按照可能的原则来生活，只要人们愿意，并掌握了技能、行为模式，就可以加入到社群中，然后去实践它。这就是common、commonality和public之间的关系。
群岛：日本和中国在社会活力和创造力方面有很大的不同，在中国，社区和街道的自治能力是比较薄弱的，如何在这种社会环境下促进“共有性”的发展？
塚本由晴：我想是社群（club）。我现在对社群很感兴趣。这是一个只要你想就可以加入的地方，它只有一个非常软的界线把成员和普通大众分开。这个社群网络也像一个安全网，成员们同时被它保护着。社群的机制，或者说成员之间的纽带，是成员可以互相分享和讨论相同的兴趣、技能等。我认为社群是管理社区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个子系统，但比国家的系统更民主。我们应该在社区建设中创造这种子系统。
群岛：在“社区营造”当中，似乎建筑师所做的工作已经突破了原有的职业身份，这意味着未来建筑师的工作性质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吗？
塚本由晴：我想是的。尤其是在20世纪后半叶，建筑师曾被定义为一种精英职业。然而如今我们意识到，过去一百年的建筑行业几乎成为一种工业，在人和当地资源之间制造了许多障碍，也禁锢了人的行为。我认为是时候去发现和理解我们通过建筑行业建立了什么。我们应该与这些障碍对抗，因为它们限制了建筑师的职业，它们正在挤压我们作为建筑师的能力。
在未来，建筑师的职责首先是要找到障碍，这更多需要利用民族学或社会学等学科的分析方法，比如行为者网络理论（ANT，Actor Network Theory），来研究建筑环境。其次是清除这个障碍，然后更好地利用当地资源来激发人们可能的行为。
此外，在履行这些职责的过程中，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就是让人们去建立作为当事人的关注和参与的意识，虽然他们并不一定是真正的当事人。我曾参与日本东北多个灾区的重建工作。我们不是失去房子的人，但我们试图帮助他们，倾听他们的声音。然后渐渐地，通过这些项目，我自己成为了一个“当事人”。
当然，建筑师的职责之一，还要让人们想象世界。设计就是想象其他事物的过程。能想象多少，对设计者来说也非常重要。
群岛：是否可以说，相较于日本建筑师目前的设计实践，中国建筑师仍然处于一种更传统的建筑师的角色中？
塚本由晴：建筑师的工作总是与社会状况联系在一起。在日本，一些建筑师最初常常感到非常矛盾，他们也希望像传统建筑师一样去设计建筑，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想拒绝那些不必要的、会剥削下一代的建筑。16—17世纪欧洲国家在非洲、北美和亚洲建立了殖民地，开发了很多资源，基于这些积累，如今欧洲国家不需要建造太多新的建筑，而是禁止在旧城建造高楼，试图将建筑限制在更人性化的尺度上，同时使其适应传统街区的肌理与结构。东京现在的状况是，投资方或政府想通过开发把市中心低矮的天际线变成摩天大楼，然后卖掉这些房子，支付市中心的地价。但在我看来，这种大规模开发只是在向空中制造多余的楼层，是另一种建立在殖民基础上的城市形式，因为它实际上殖民了将来要生活在那里的居民。通过从那些居民身上找到机会，确实建造了很多摩天大楼，推动了经济，但我们不能再继续把这种作为建筑师的工作了。
对于年轻的日本建筑师来说，实际能做的非常有限，因为一些企业会垄断大型项目。于是年轻建筑师开始思考建筑行业的新阶段，对于一些非常基本的问题提出质疑。比如，一些人拒绝使用混凝土，因为混凝土意味着要开采地下资源、破坏土壤结构、释放储存在地下的二氧化碳，而且在生产混凝土的过程中还会产生更多的二氧化碳。
现在的中国建筑师仍然在充满活力地创造新的建筑。也许在五年后，中国的建筑师，尤其是经历了非常严峻条件的年轻人，可能也会开始日本的方式。但我不能说这一定就是下一个阶段、一定就是进步的，这完全取决于社会状况。
群岛：对于这次的论坛，您最深切的感受是什么？
塚本由晴：在中国，建筑师仍然可以以一种相对独立的方式工作。但在日本，共同体对建筑项目的参与程度更高、参与感更强，同时建筑师和非专业人士之间的区别较小，项目本身似乎破坏了建筑师一直以来的职业边界。通过与不同的人、地点、社会问题相遇，建筑师也会体验到自身的转变，这一点在日本建筑师的身上有非常明显的体现。那些经历让日本建筑师如今更感兴趣的是，通过更多地参与，在项目中认识到建筑的本质。因为没有哪里的建筑是已经稳定的、毋庸置疑的。我认为这是现在中日建筑师之间一个很大的不同，也是这次论坛给我的感受。
群岛：以建筑对抗都市以及人的生活的“片段化”，重建一种“整体性”，您对这个前景乐观吗？
塚本由晴：我想是的。但不只是通过建筑。如今，建筑的价值已经被肢解了，建筑本身的价值不再是最优先的，而更多是由金钱、时间、安全来换算。尽管这些也很重要，但这不是一种可以单纯通过建筑来实现的愿景。如果建筑师接受并回应了这些要求，就会完全失去建筑自身的价值。现在，我们几乎是在一片沙漠中建造建筑，没有任何肥沃的背景来帮助实现建筑艺术，或者说建筑的价值。我试着找到今天仍然可以相信的东西，然后思考如何重建建筑价值。
重建建筑价值的前提也许是，对某种事物本质的信任。我发现，制造的过程大多是不可改变的。假如我要改变某种食品的生产过程或蔬菜的种植过程，我真正关心的是其中不变的部分。我们仍然生活在一种古老的环境中，这种环境源于材料本身的性质。人类知道如何处理材料，但不能真正改变它们的性质。我们要遵循材料的指示，通过某种制造过程，将其组合成各种复杂的东西。这就是人类无法真正干预并改变一切的原因。它也许可以作为重建建筑价值的基础——让建筑在一种不变的制造过程中形成。我尝试用这种理念来开展工作。
实际上这也可以说是一个工具网络模型。整体性可以在物联网与建筑的关系中体现。在这次论坛中，我首先建议大家讨论的问题就是，将设计思考从空间角度转移到网络角度的可能性。在消费主义社会，一切都支离破碎。我们可以寻找一些必要的物质环境，并且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将其实现。如果这可以持续，建筑就会变得非常高产。我对这种建筑很感兴趣。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很乐观。
本文翻译 / 辛梦瑶
著名建筑师，东京工业大学教授，犬吠工作室（Atelier Bow-Wow）创始人、主持建筑师之一。师承坂本一成教授，关注行为学，并以对于住宅与文化建筑的研究而闻名。曾任哈佛大学、康奈尔大学、莱斯大学、代尔夫特大学等高校客座教授。
主要设计作品
分离町屋（Split Machiya）
塔之屋（Tower House）
GAE宅（GAE house）
山宅（Mountain House）
相关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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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济大学出版社,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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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制造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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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dowscape 4: 北欧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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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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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解犬吠工作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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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的回响/回响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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