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底网络“大V”陈杰人涉嫌舆情敛财“生意经”
“你们其实被我骗了。受利益的驱动，我打着公平正义的旗号和法律的幌子，干的却是反法律、反公平的勾当，如同一只互联网上的跳梁小丑。”说话的是陈杰人，知名时评人，网络“大V”。
与此前他在公众视野中的形象不同，此刻的陈杰人，眼袋深垂，神情困顿。而网上流传他的过往照片，多是西装革履、精神抖擞，以法律学者、资深媒体人的身份出席论坛等活动。
陈杰人的文章时常涉及政府官员、政企纠纷、环境保护等敏感话题和公共议题，以尺度大、能“扒皮”、措辞火爆著称，这为他赢得了“良心媒体人”的公众形象，以及网络上的一众拥趸。他的时评文章，经常达到“10w+”的阅读量。而在所谓“良心媒体人”的“人设”背后，却另有隐情。
据湖南警方最新通报，经初步查明，陈杰人案系具有网上黑恶势力性质的“家族式”团伙犯罪，以网上发帖虚构和夸大事实炒作实施要挟，帮人“了难”，严重扰乱网络管理秩序、破坏基层政治生态和社会稳定，涉案涉事金额四千多万元。截至目前，包括陈杰人、两个弟弟、前妻、两位情人在内，其家族内已有多人因涉案被调查，案件仍在进一步侦办当中。
据警方统计，陈杰人先后注册运营“杰人观察”“杰人观察高度”“杰人观察平台”等21个微博、公众号、头条号等自媒体账号, 发表炒作、攻击、揭露等各类负面文章3000余篇。
记者搜索发现，陈杰人被指作为敛财工具的舆论阵地——微信公众号“杰人观察”、“杰人观察平台”、“杰人观察高度”均已被停止使用。
全文5105字，阅读约需10分钟
▲图为陈杰人。网络图片
炒作舆情背后的“变现”生意
2016年底，陈杰人在微信公号上发布了一篇《与湖南环保厅长XXX商榷：绿色发展不能光说不练》，称双峰县青树坪镇业稼村有河流被污染，还附上了村民提着一袋死鸡死鸭到县政府门口控诉的现场照片。
据警方调查，该文章的背景是，陈杰人得知湖南正开展环境污染整治行动，一部分清淤工程涉及他的老家业稼村，他安排二弟陈伟人等人拎着一袋搜罗来的死鸡死鸭，到县政府“摆拍”，并撰写上述网文。
文章引发舆论关注后，陈杰人找到县、乡党委政府主要领导，称争取来治污资金是他的功劳，清淤工程必须由他家人来做，否则他就继续发文。在舆论攻势下，陈杰人的亲戚如愿“拿下”工程。
警方查明，这项清淤工程前期完成工程量花费不足200万，但经陈杰人三次“指导”，实际施工者、陈杰人的三弟陈敏人将预算做到600多万。
据警方介绍，施工预算表经来回修改，最初，陈杰人交代陈敏人按照600万元做施工预算，陈敏人制作了600万元整的预算表，陈杰人觉得“整数太多，一看就是假的”；经多次修改，才将预算表上报。其后经陈杰人进一步施压，300万元工程预付款很快拨付到账。
据湖南警方披露，陈杰人多篇网文背后都是“舆情变现”的生意，上述环保事件是陈杰人的惯用“套路”。据悉，陈杰人以400多万元的价格购得长沙市岳麓区 “柏利大厦”一套面积300多平米的商业写字楼，挂上“湖南星际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和“华霖方圆智库湖南研究中心”两块招牌，自称是“中国方圆智库创始人”，开展所谓“服务活动”，让其“炒作“生意显得集约化、专业化，并妄图使之披上合法化外衣。
▲陈杰人在长沙注册的公司目前已被查封。受访者供图
他还注册了多家咨询公司，以提供“法律服务”的名义与委托人签订协议后，网上撰文网下“运作”。
据了解，2013年以来，陈杰人“法律服务”的门槛价从最初的2万元左右翻倍涨至2017年的10万元。
“揪辫子、扣帽子制造负面舆情”
去年12月，陈杰人发表网文《添堵还是炫富？贵州毕节在北京豪华酒店开扶贫报告会》，称“豪华会议厅的后部堆放着大量礼品袋，因为不敢造次，我未能打开看看里面装着什么”。紧接着，文章写到有一名温州投资商在毕节扶贫投资受阻。
该文看起来是在“监督”地方政府的扶贫工作，然而，真相却是上述温州投资商在毕节拿地进展不顺利，希望陈杰人出面干预。
双方签订“法律服务”协议后，陈杰人从毕节市政府最关注的扶贫问题入手，在网文中将会议规模、人数、花费全部夸大。现场文件袋装的是会议材料，被他一写就有了无限“遐想空间”。
据陈杰人自述，他是带着恶意挑错的心理，抓住一些问题无限上纲上线，抓住扶贫工作的政治敏感性反复渲染，迫使当地为息事宁人解决上述温州投资商拿地问题，而他自己则获取了140万元“法律服务费”。
按照中央“去产能”的要求，湖南全力加大对落后产能的淘汰。2017年，娄底市10家煤矿被纳入淘汰关停名录，这些煤矿老板找到陈杰人，约定前期费用200万元，请陈杰人为其“运作”。
陈杰人先是找娄底市有关部门沟通，今年5月，他又撰文剑指湖南省安监局，最终收取 “服务费”210万元。
湖南警方初步侦查发现，陈杰人使用上述手法操作的案事件至少有上百起，涉及11个省市，受害者不仅有企业主和普通民众还包括一些政府部门和党政干部，涉及领域不仅有煤矿能源、环保、扶贫，甚至还有多起已进入司法审判环节的案件。
比如在某省的一起刑事犯罪案件审理中，地方中院一审已判决无期徒刑，陈杰人打着为当事人追求公平正义的幌子，写文章批评法院判决不合理，呼吁该省高级人民法院给中院施加压力。
据陈杰人自述，他同时还东拉西扯到跟该案毫无关系的多起冤案，对外营造出该省司法不公的假象，迫使当地司法部门作出撤销原判的裁决。在省高院撤销一审判决后，陈杰人又特地发文表扬省高院院长。
陈杰人说，他这样做，真正用心是将案件判决与院长名誉捆绑，让以后的司法判决向有利于委托人的方向走。这一事件中，陈杰人收了150万“服务费”。
陈杰人说，这些年来他一方面紧盯地方工作热点，采取揪辫子、扣帽子等方法，制造负面舆情，让地方干部畏惧自己；另一方面，又以传播正能量为名，对顺从自己的领导干部不惜溢美之词公开表扬。
因此，逢年过节，就会有一些地方政府官员去陈杰人家“登门拜访”，以求陈杰人笔下留情。陈杰人说，“他们可能没做什么事，但害怕我在网上兴风作浪，在网上给他们制造麻烦，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负面影响。他们为了笼络我，不让我给他们制造祸端，才给送一些礼物。”陈杰人称，自己的行为已经严重干扰了地方政治生态，破坏了地方行政秩序。
小学毕业、坐牢5次的弟弟成效仿者
诱惑面前，陈杰人不乏效仿者。看到哥哥做自媒体能赚钱，弟弟陈伟人也开设了公众号“伟华思考”、“湘中闲话”。
据陈杰人供述，自己对弟弟形成不良示范。他说，弟弟陈伟人本是个文化程度很低的农民，但看到自己开设微信公众号能赚钱，也想学着去网上制造一些动静，“虽然水平很低劣，但行为很恶劣”。
记者了解到，陈杰人的二弟陈伟人小学毕业，15年间因盗窃曾5次坐牢，花了六七个月的时间才搞懂怎么操作微信公众号后台。
今年5月31日，邵东县某客运有限公司司机赵某上班期间突然感到身体不适，请假回家后到医院就诊，后家属放弃治疗将其接回家中，6月2日赵某在家中病亡。家属不愿做工伤鉴定，又想拿到工伤补偿，在与客运公司未能达成赔偿协议后，赵家家属就此请陈杰人帮忙解决，约定赔偿金额40万以上按30%付“服务费”；赔偿金额不足40万按10%付“服务费”。
在陈杰人的指导下，陈伟人首先撰文，通过“伟华思考”发布《湖南省邵东县黑心人大代表李某艳草菅人命再添新坟》，并将文章转发到朋友圈和多个微信群。随后陈杰人也发布《墓地事件后，湖南邵阳又发代表丑闻 中小学生在邵东县委抗议人大代表草菅人命》一文。
据悉，此前邵东县曾经有人大代表出过事儿，所以当地对“人大代表”一词比较敏感。
这两篇文章给客运公司负责人、邵东县人大代表李某艳带来压力。李某艳向记者回忆，当时多位县领导找她做工作，敦促她“顾大局”“尽快解决”。
其后，李某艳与陈伟人约在双峰县城一家茶楼见面，商谈删帖事宜。陈伟人见面便摊牌：删帖是要收“版费”的，“我就是个农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并开出2万元“删帖价”。在收到现金后，陈伟人当着她的面删除“伟华思考”公众号发布的稿件。
对陈杰人撰写的稿件，陈伟人则表示“那篇文章不是我写的”，提醒李某艳“那篇文章收费很高”，但也要“尽快处理好”，否则“对你影响不好”。
最终经协调，客运公司及邵东县政府按照工伤死亡赔偿标准补偿给赵家家属88万元。陈杰人兄弟俩从中获得26.3万元“服务费”。
湖南警方侦查认为，陈杰人伙同其前妻、情人、弟弟等人，已构成一个“家族式犯罪团伙”且分工明确：陈杰人负责指挥调度、管理微信公众号、起草并发布文章，其前妻负责财务管理，情人负责代理案件、收集内部爆料、协助陈杰人管理微信公众号，弟弟陈伟人、陈敏人负责接单、线下操作、收集炒作线索，同时还对陈杰人运作来的工程项目进行施工。
陈杰人曾在公号中称，“作为一个法律人，杰人观察知道法律的底线在哪里”，称自己写文章是为了“监督公权、维护公益”，“从不因写监督和批评文章，就收取监督对象任何好处，更不会敲诈勒索”。
而事实上，陈杰人名下对外签订法律服务协议的北京华霖管理咨询有限公司，并不具备“法律服务”这一项，他也尚未通过国家司法考试，不能以律师身份提供法律咨询服务。
双面人生
陈杰人出生于湖南娄底的一个农村家庭，是家中长子，下有两个弟弟。他幼年艰苦，父亲高位截肢且早亡，母亲双目失明，三兄弟分别取名为杰人、伟人、敏人。
陈杰人出事后，他的一位故友撰文写到，“在这样的家庭里成长，陈杰人说小时候遭受过不少欺凌，他毫不掩饰自己对那些人的怨恨，所以他立志要让村里人来个刮目相看。”
他的确做到了。1988年，从娄底师范学院毕业后，陈杰人分配到娄底市双峰县青树坪镇，成为一名村人艳羡的公职人员。但陈杰人不甘心屈居于此，10多年后，他离开单位，去清华大学法学院学习，这段经历也在日后被他写进公众号的个人简介中——“毕业于清华大学法学院”。
实际上，据公安机关查证，他在清华大学法学院是自费学习，在清华大学法学院取得第二学士学位。
无论如何，这次选择成为了陈杰人的人生拐点。离开清华后，他先后在多家主流媒体任职，做过评论员。但这则寒门子弟“逆袭”励志的故事并未在正常的轨道上演。
因报道新闻多次出现问题，陈杰人先后被多家媒体辞退。随后，他成为一名网络自媒体人，文风也迅速地“新媒体化”。据介绍，陈杰人深谙舆论炒作手法，时评文章中喜用感叹号和耸人听闻的夸张词汇。“黑心”、“保护伞”、“贼喊捉贼”、“贪官”等词汇常见诸笔端。他的公众号“杰人观察”上，不时产生10w+的爆款文章。
陈杰人擅长包装个人形象，在公众号作者简介里，他称自己是“‘方圆智库’理事长、资深媒体人、法律文化学者，品牌策划和危机公关专家，曾入选‘中国最有影响力100名意见领袖’。”
在生活中，他也乐于展现自己“正直不阿”的样子。他曾在朋友圈晒出一张聊天截图，对方询问，能否趁着巡视组还没离开湖南，找个领导去找一位企业主“将一军”，对方称此事涉及一起领导干预司法的案件。
陈杰人回复：没兴趣。你这种想法不妥。如果那样做是违法犯罪，构成敲诈勒索，建议你不要这样做。最后，陈杰人特意强调，“你也太小看我了，我不是那种人！”
在朋友圈贴出这张截图时，陈杰人配文：我经常面对这种诱惑，可惜这种人太低看我了。
▲陈杰人公众号自我介绍截图。受访者供图
然而，事实却和包装出的形象相去甚远。实际上，陈杰人十分热衷于参与此类事件。他对警方说，“过去的三五年以来，我通过所谓舆论监督的幌子，去帮一些纠纷或者司法案件的当事人，去改变一些判决或者拿回一些款项，收取酬金。”
湖南警方调查发现，利用迅速积累的财富，陈杰人在北京、长沙等地购置了十余套房产，他还在双峰县老家修建了一处占地2200多平方米的宅院，取名“富德堂”，在当地堪称豪宅。
其弟弟陈伟人在供述中还透露，2013年一次回家，发现母亲身上多处淤青，询问后得知是被陈杰人打的。陈伟人去质问陈杰人，没想到，陈杰人反问，“打了又怎么样？”
第二天，陈伟人叫了三个舅舅过来主持公道，陈杰人不得不下跪认错。但当舅舅让他写一份认错书时，陈杰人说，“我宁愿剁一只手，也不会去写那个东西放在你们手里。”
学过法律的陈杰人并非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在法律边缘游走。在上述河道污染治理一案中，陈杰人在指点弟弟陈敏人做假账时，反复提醒陈敏人在微信中把相关聊天记录删除。陈伟人在和李某艳洽谈赔偿事宜时，也要求李某艳必须将手机关机。
就在陈杰人被抓的当晚，他刚刚收到了赣州某公司支付的105万元“首付款”。这家公司被国务院相关部门认定为必须关停的高能耗企业，该企业负责人找到陈杰人，希望他出面运作，帮助公司逃脱关停的命运。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运作，收下了这笔钱的陈杰人的敛财之路，倒是先行“关停”了。
警方：对恶意炒作滋事者依法严惩
近年来，中央一再强调“互联网不是法外之地”，先后在刑法、网络安全法以及两高司法解释等法律法规中就互联网的言论边界划出“红线”。
陈杰人案发后，湖南日报连发三篇“守好网络舆论阵地”评论，强调互联网治理“最好的武器是法律”，“提倡风清气正的网络环境，不是说不要互联网监督，而是不能利用网络搬弄是非、颠倒黑白、造谣生事，不能超越宪法法律界限。落实意识形态工作责任制、守好网络舆论阵地，必须依法管网治网，让那些违法乱纪、蛊惑人心者没有市场。”
中国政法大学传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告诉记者，当前自媒体公众号乱象严重，“一些自媒体滥用‘大V’身份发布信息，‘花钱发帖、花钱不发帖’，几乎是‘明规则’，有的甚至成了‘职业勒索人’。”
朱巍认为，“如果数十个、上百个自媒体大号一起发声，动辄数亿浏览量，对一家企业而言，简直像颗‘原子弹’。网络大V假借舆论监督、表达自由为名的发声，影响更恶劣，影响到的是真正的法治和自由。”
有业内人士告诉记者，目前除了陈杰人，还有很多自媒体，也是利用类似手段敛财，已形成了产业链条，陈杰人的东窗事发，堪称是为自媒体乱象敲响警钟。
在朱巍看来，正是基于网络大V的影响力，更应加强对网络大V的监督和不法行为的查处。网络大V要珍惜粉丝的信任为公众利益发声，不应滥用表达权力，更不能为私利所用。
他认为，官员和企业如果遇到自媒体威胁勒索，不要轻易妥协，而是要依法亮剑，构成刑事犯罪的通过刑事手段解决，未构成刑事犯罪的也要通过民事途径维权，否则一味抱着花钱消灾、息事宁人心理，向敲诈勒索妥协也是助纣为虐。
结合陈杰人案的查办，公安机关明确表态：当前，自媒体的野蛮生长为投机分子提供了牟利途径，严重扰乱社会秩序。凡是恶意炒作滋事、非法谋取私利、严重混淆公众视听、污染网络空间的网络“害虫”，无论人气多高、包装得多么正义光鲜，公安机关都将依法严惩，绝不姑息。
据了解，对于陈杰人案涉及的相关地方及部门负责人违纪违法行为，湖南省也已启动问责追责程序。
编辑 陈薇 潘佳锟 校对 陆爱英
往期重案回顾：
本文为重案组37号(微信ID:zhonganzu37)原创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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