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劫后有余生
作者：金小贝
1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大脑是空白的，耳朵里有声响，如鼠透，如虫鸣，不到一秒却猛烈穿透耳膜。又不知声音从何处来。
昨晚没吃完的“老坛”张着酸溜溜的口，一个趔趄，汤汁倒在摇晃起来的电脑桌上，流进沾满灰尘的键盘。
他已经懵懂地坐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陪伴他已久的几张日本明星。
她们和他一样，都光着。做网络的，总加班，一加班，就不容易入睡。总要看点什么才行。
其实他也差不多就要睡着了。这个时候，还有谁像他一样。在这个城市里，他这样的异乡青年，总归是过客，总归是要滚回去的。可是回去又怎么样，不甘心。那就留吧，留到不能留的那一天。
天花板上的涂料又掉下来了几块。
总是这样，他刚搬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了，对房东交涉说能不能补补。那个一口本地腔的妇女睁着一对刚割好的双眼皮。
补补，说得倒轻巧，你一个月再给我加五百，我就给你补。
算了，将就着住吧。反正住在哪里也没有超过半年的。房租总是涨，从小公寓，到小胡同，再到小阁楼，总不能住老鼠洞吧。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他就很好脾气地笑笑，很好脾气地搬进来自己的家当。
一台电脑，几身衣服，一箱子书。那是他走到哪里都不舍得丢弃的书。学了计算机，但还是摆脱不了他妈的文艺气质，耽误前途。其实哪里有什么前途，无非就是挣钱多少而已。可总撂不下。
面包灯剧烈地晃了几下。
搬进来的第二天，他就花了二十六块钱买了一个装了LED灯管的面包灯。在二手网上掏的。新的要五十八块。很划算。
他喜欢坐在面包灯下吃方便面的感觉。撕开蒙在上面的聚乙烯，是颜色各异的酱包，蔬菜包，调料包。温柔丰满的面块羞答答地躲在下面，等着他去“泡”它。这让他觉得自己很高级，很牛逼。
房间突然黑了。在失去光亮的同时，面包灯疯狂地扭动了几下，朝他的身上砸下来。
他从魔怔里苏醒，抓起盖在身上的薄毯朝门外跑。
2
地震来的时候，她正在洗澡。
左腿上的淤青还没有消散。其实脸上的更严重，在水里泡了一会儿，痂掉了，露出了红肉，这让她在镜子里的那张脸看上去有点狰狞。青春的狰狞。
她几乎是狰狞着挺过来的。
那男人对她还行，在她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给了她很多温暖，金钱上的和身体上的。也别扭过一阵子，可是又能怎么样。最后还是乖乖地做了他的俘虏。
她不是没想过挣扎，但母亲的电话让她很快就放弃了挣扎。她从男人的房间里出来，就给母亲寄过去两万块。妈，这是我这个月的奖金，你快去做手术吧。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一丝悲伤。这都是命。就像母亲那样的女人，一辈子都走不出那个山窝窝。那是她的命。
那男人每个月来看他一次。她把他给的钱都存了起来，她有自己的打算。终归是不安全的。其实从她来到这座城市，她就没有过安全。内心是惶恐不安的，可还是要笑。对所有的人笑。一张漂亮的脸再加上迷人的笑，给她带来了显而易见的好处。
真疼。她凑近雾蒙蒙的镜面，伸出指头，碰触一下脸上的伤痕。那个女人下手真狠，一上来就用血红的长指甲朝她的脸挖下去。她一阵刺痛，接着大腿骨就被坚硬的皮鞋踢了几下。
刚开始她捂着自己的胸，后来又捂自己的下体。就像几千只蜜蜂在包围着她，又疼，又烦躁，又不知所措。她知道自己流了血，却不敢去擦。恍惚间，她只能拼命捂住自己的脸。
那男人一直躲在他的豪华办公室里，没出来。后来到她的出租屋看过她一次，给她留了点钱。
她只能先养好伤，再做打算了。总归年轻，一切都可以重来。她看着镜子里那张还算姣好的脸，给自己鼓劲。
3
她冲出来，走到街上时，才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穿。都是人，都是倒塌的房屋，都是哭喊的人。下雨了，雨水冲刷在她的身上，伤口却没有一丝疼意。
她还在迷糊中。
她立在雨水里，脚上是泥。城市里也有泥。有那么一刹那，她以为自己是在家乡的农田里。父亲在前面，母亲在中间，她在后面。母亲锄几把，就要扭过头看看她。妮儿，你去地头喝点水。她就跳着去地头，拧开父亲买的那个大铁壶，嘴巴噙住壶嘴，咕咚咕咚灌几口。又提了铁壶给母亲。
那时候她是全村学习最好的孩子。其实已经有好几个叔伯过来对母亲说，别供了，女娃子最后还不得嫁人，把虎子供成就行。虎子是她弟。母亲偏不，一口气把她供到大学。真是不容易啊。她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起母亲的脸。咬咬牙，就好了。
好冷。她打了个寒战，才发现面前站了一个男人，身上披着一团看不出颜色的毯子。
他正一眼不眨地盯着她。
4
他刚从小阁楼里冲出来，背后就轰隆一声。阁楼塌了。他惊魂未定，在雨水里辨认着方向。
人们跑来跑去，一晃眼，他好像看见肥厚的房东，还有那个瘦成纸片的邻居，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
也许有从附近的高级写字楼里出来的，也有住在后面“水岸豪庭”小区里的。
水岸豪庭，尊贵享受，让您尽享人生的巅峰。五万八一平，一个很高档的小区。都从里面出来了，泡在湿漉漉的黑夜里，谁也看不到谁的高贵。
他看到了她。虽然视线有点模糊，但依然能看到她玲珑的曲线。电闪雷鸣中，她的身体忽明忽暗，带着破碎般的唯美。
她茫然失措地站着，像是陷在梦里的安琪儿，还没有醒来，又像希腊神话里的女神，失魂落魄地呼唤战死的丈夫。
她真美。他在心里赞叹。他几乎忘了余震还在一波一波地靠近，沉浸在这梦幻的世界里，看着她呆楞楞地杵在那里，不跑也不动。
啊，她一定是吓傻了。
他忽然羞愧起来，意识到自己的无耻。不，不能这样。他犹豫了一下，走到她的面前，下意识地取下披在身上的毯子，递给她。
5
她是真的慌了。
她没有想到真的遇到了地震。她曾经在网上书上见识过无数次的地震，阅读过很多对地震身临其境般的描述，却从来没想到这一切，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女孩子，大概都很缺乏安全意识吧。就像她曾经见过很多抓小三的场面，却没有想到，这种场景也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随着人群跑了出来，孤独地立在大街上。呼喊奔跑，山崩地裂，却都与她无关。没有一句呼喊是关于她的。
她就这样怔怔地站在那里。
恍惚中，她看到一个男人走到她的面前。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看着他把他身上的毯子取下来，递给她。
她猛然惊醒，意识瞬间恢复，廉耻浮上来，慌忙蹲下，私处却毫无保留地暴露给他。她更加慌乱，一把抓过他手中的薄毯，裹住自己。
她的慌乱也惊醒了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难堪，手忙脚乱地俯身抓了一把泥水，涂抹在自己的下体上，一边涂抹一边后退。
她的内心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柔情和酸楚，好像有好久都没有被人如此疼爱和怜惜了。
她站起身，想要呼唤他，却再也没有找到他的影子。只有雨水顺着头发，吻遍她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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