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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妈妈是个傻子

知心小贝 知心小贝 2022-06-06




投稿作者:牛牛
首发:知心小贝                          


我姥姥小时候出麻疹,除留下一脸坑坑洼洼的麻子坑外,还外加发高烧烧瞎了双眼。嫁给我姥爷后,又不会生养。三十岁的时候,收养了我的傻妈。

傻妈在襁褓中的时候,看不出傻,等到看出傻来以后,想退回去,亲生爹娘又死活不肯要,硬说好端端的一个孩子,被我姥姥养傻了。

傻妈不是流着口水,邋里邋遢的那种傻。

傻妈生得俊俏干净,会下地干活,会做粗糙家务,但不会像她那个年代正常的女孩子那样,纳鞋底、绣花、做精细的针线活。

傻妈的傻,是脑子不灵光的那种傻。

比如说傻妈见二胖家的鸟笼里,养着一只她从没见过的鸟,她问二胖娘:”你这鸟忒好看,哪来的呀?”二胖娘努努嘴,指着村口的大水库顺嘴胡咧咧说:“是我从大水库里捞上来的。”

傻妈不假思索,像离弦的箭一样,撒腿就跑。跑到大水库边上,咕咚一声,跳进水里,没了踪影。

二胖娘扭着肥屁股,边喊我逗你玩呢边气喘吁吁地在后面撵。撵到大水库边上,翻滚的白浪一下子吓傻了二胖娘。

二胖娘蹲在水边,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傻妈从水里冒出来。惊吓和愧疚,一下子压垮了二胖娘。二胖娘不由得捶胸顿足,放声哀嚎,哀嚎悔不该一时图乐子,逗傻妈玩。

就在二胖娘扯着脖子喊“不好了,傻艳儿掉水里啦”的当,傻妈突然又从水底下像大蝌蚪一样探出头来,把个二胖娘惊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哭也不得笑也不得。

我姥爷横竖一般粗,身高不足三尺,和武大郎一个模样,是典型的五短身材。

姥爷倾尽一生,把一个父亲能给女儿的一切,都给了傻妈。但姥爷的一生,太过短暂。

傻妈童年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莫过于是村里谁家死了人。

在北方农村,人死为大。人死之后,全村人都来义务帮忙,而姥爷就负责晚上出殡的时候挥舞着纸扎人,给死人赶马车。

傻妈小的时候,姥爷把傻妈举到肩膀上,像个扭大秧歌的浪荡小丑一样,跟随着丧乐的节奏,边走边扭。

傻妈就坐在姥爷的肩头,边啃死人灵前的供果点心,边没心没肺地东张西望。大家见怪不怪,都知道傻妈脑子不灵光。

突然有那么一天,平静的小山村,出了一个横死异乡的壮年后生。

出殡那天,姥爷像往常一样,一手领着长成半大姑娘的傻妈,一手耍着纸扎人。

诡异的灯火,映照着姥爷乌漆麻黑的面庞。一直身强力壮的姥爷,突然在声声丧乐中一抖手,扔掉手中的纸扎人,一头栽倒在人群当中。

姥爷空望着傻妈,似有千言万语,但死神紧紧扼住姥爷的咽喉,姥爷只能死不瞑目地干瞪着双眼,先是紧紧攥着傻妈的手,后是慢慢地松开,最后,带着万千不舍,撇下我的瞎眼姥姥和傻妈,溘然长逝。

姥爷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傻妈,可能是脑梗,可能是心梗,都无从查证,也没有人想去查证。

姥爷死的时候,正值深秋,可猎猎秋风中,姥爷依然打着赤脚。

大家翻箱倒柜,想给姥爷找一双不带大窟窿眼儿的袜子,翻来翻去,到处都是傻妈的鞋袜衣帽。

最终,姥爷还是赤着脚来,又赤着脚,躺在几块破木板订成的大火柴盒子里,赤条条地走了。

傻妈匍匐在姥爷的坟前,哭得鼻涕横流。村里的婶子大娘想拽傻妈起来,说傻艳儿你别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

傻妈翻了翻红肿的眼皮,说要是你爹死了,你能不哭吗?众人无语但心灵破碎,为可怜的傻妈,也为可怜的姥爷。

姥爷死那年,傻妈刚刚十四岁。

姥爷死后,傻妈的天,忽然在一夜之间,塌了下来。

从此以后,傻妈再也不能背着漂亮的新书包,坐在明亮的教室里,抠着手指头数水瓶子里的小蝌蚪;傻妈也不再有美丽的新裙子和精致的花发卡。

傻妈在瞎眼姥姥的指挥下,学会了洗衣做饭,干地里的粗活重活。

傻妈二十岁的时候,带着姥姥,嫁给比自己大十岁的我爹。

我爹长得不赖,只是家里兄弟众多,穷得连老鼠都会三过家门而不入。

婚后第二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傻妈怀了双胞胎,一举生下我和弟弟。

接生的老娘婆夸张地到处游说,说我一生下来,两个大大的梨涡里就盛着笑。

老娘婆啧啧赞叹,说打死也没想到,傻艳儿会生出这么一双溜光的儿女。

傻妈能听懂老娘婆的赞美,不顾产后虚弱,美滋滋地把我搂在怀里,啪啪地亲个没完没了。我爹嫌傻妈没个轻重,一下子从傻妈手中,把我抢了过来。

傻妈的奶水很足,但我爹不知听谁说,吃了傻妈的奶水儿,我和弟弟也可能会变得不灵光,所以,不让我和弟弟吃傻妈的奶。

傻妈有时候,会趁我爹不注意,偷偷地把奶头塞到我们的嘴里。我爹发现后,会大声训斥傻妈。傻妈蔫头耷脑,委屈巴巴地把白哗哗的奶水,挤出来沿着水池流走,一起流走的,还有傻妈白哗哗的眼泪。

我爹手把手教傻妈给我们冲奶粉,傻妈把奶嘴放到嘴里,试来试去,结果不知不觉,把一大瓶奶试见了底,我爹也不恼。傻妈也懂恃宠而骄,知道自己给我爹生了伶俐儿女,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家里三间茅屋虽矮,但能遮风挡雨。尤其是我和弟弟上学后,个个成绩优异,傻妈更是扬眉吐气。

我和弟弟十岁那年开春,我爹指着我和傻妈说:“女娃娃大了,得有自己的屋,我们家得盖新房子了。”

一听说要盖新房子,我和弟弟围着傻妈欢呼雀跃。

为了省钱,我爹自己去大山沟里采石头,傻妈用大背篓一篓篓把大石头从半山腰上背下来。

傻妈一天带着小跑,能背十几趟,肩膀被绳子嘞得血肉模糊。有人说傻艳儿你悠着点,别新房还没盖成,就把你累死了。

傻妈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学我爹的话:“女娃娃大了,得有自己的屋。”

大家又一波好生羡慕傻妈有一对伶俐儿女,傻妈忍不住嘴角上扬,又偷偷乐上一回。

石头很快就攒得差不多了,我爹说最后再挖一天就行了,傻妈揉着起了一层硬茧的后背,喏喏地应着,呵呵地笑着。

可就是这最后一天,雨后泥土松动,一块硕大的巨石,轰隆一声坍塌下来,把我爹砸得粉身碎骨。

在我爹身旁捡石头的傻妈,眼睁睁地目睹我爹身首分离,七窍流血。傻妈尖叫着抱着我爹散落的一只鞋子,冲回村里。

我爹死得惨烈,人被巨石砸成薄饼,村里人想尽一切办法,都未能把巨石从我爹身上挪开。

最后,我爹只好和巨石埋在一起。就地添上几锹新土,就成了我爹的坟墓。

傻妈迷迷茫茫地看着披麻戴孝的我和弟弟,揣起两块干粮就往外跑,说你们俩在家看家,你爹还饿着呢,我给你爹送饭去了。

瞎眼姥姥摸索着抢过傻妈手中的干粮,说娃他爹出远门挣钱去了,家里盖大房子还差很多钱。

傻妈点头,又学说我爹的话:”女娃娃大了,得有自己的屋。”

傻妈对我爹的死,选择了失聪失忆,选择了拒绝接受。大家说这样也好,要不然傻艳儿的日子该咋往下熬啊。

傻妈十四岁丧父,三十一岁丧夫。

傻妈在姥姥编织的谎言中,懵懵懂懂地生活。

为了能早日和“出远门挣钱盖大房子的爹”团聚,傻妈听从姥姥的吩咐,一年四季,像陀螺一样,昼夜不停,里外忙活。

和北方绝大多数农村一样,春节一过,村里的青壮年都纷纷离家,天南地北地去务工。村里又几乎没有耕种用的大牲畜,那些留守在村里的老弱病残,拽不动耕犁,就给瞎眼姥姥五十块钱一天,让傻妈充当耕牛。

傻妈把腰躬得像虾米一样,在雇主“傻艳儿使把劲儿,傻艳使把劲儿”的吆喝声中,龇牙咧嘴,踉踉跄跄地拽着耕犁,匍匐在苍茫天地间,一点一点慢慢往前挪动。

挪动整整一个早春,我们的学费钱,姥姥的药片钱,还有种子化肥钱,就都不愁了。

步入蝉夏,傻妈就去大水库里摸鲫鱼捉泥鳅。逢了大集,傻妈拎上鲫鱼泥鳅,去集上找卖豆腐的二胖娘。

小时候最爱逗傻妈的二胖娘,会扭着肥臀,挥舞着与自己的一张大胖脸极不相配的小桃花扇,扯开喉咙喊:“卖鱼喽,卖鱼喽,千滚豆腐万滚鱼呦,女的吃了滋阴男的吃了补肾喽,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喽。”

不知是傻妈的鱼真的能滋阴补肾,还是大家都好心帮衬,傻妈的鱼,很快就会被抢购一空。

攥着一把钱的傻妈,总也搞不清楚我和弟弟应该啥时候交学费,攥着钱就往学校跑。

婶子大娘们捡起傻妈跑掉的零钱就在后面开追,遇上跑不动的婆婆们,就会杵着拐杖,守在路边等着傻妈,嘴里碎碎念:“我滴那个亲娘嘞,我滴那个傻艳儿耶,天上掉钱嘞。”

秋天是傻妈最累的季节,傻妈去背秋,一会儿去给张家背苞米,一会儿去给李家背梨筐。

傻妈咬着牙,瞪着眼,一趟又一趟穿行在各家各户间。傻妈的后背,被压得青一块紫一块,流血了结痂,结痂了再流血。一秋过去,如此反复,傻妈的后背连皮带肉地会褪去好几层,就更别提傻妈的手脚皲裂,热汗长流了。

冬天到了,婶子大娘们都猫在家里围着火炉纳鞋底,傻妈便搓着手,不时地跑到村口的停车站,痴望着过往的车辆。

飘飘白雪,把南山北望的傻妈铸成白色的望夫石。想必傻妈是在等着我爹突然从哪辆车上走下来,慢慢牵起她的手说:“盖大房子的钱攒够了,我回来了。”

在瞎眼姥姥的带领下,我们娘几个磕磕绊绊熬了数年之后,在外打工意外受了工伤、整张脸的三分之二都留下了疤痕的刘叔,经人撮合,进了我们的家门。

据说,年轻时候的刘叔,特别喜欢孩子。刘叔甚至窝窝囊囊帮老婆养了十几年老婆和别人的孩子,但老婆最后还是领着孩子,欢天喜地地认祖归宗去了。

刘叔高不成低不就地心灰意冷数年,而今又破了相,才勉为其难地进了我们家。

刘叔进门那天,瞎眼的姥姥骗傻妈说是我爹出门挣钱回来了。傻妈看上去很温顺,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女娃娃大了,得有自己的屋。”可夜半时分,傻妈尖叫着把刘叔的脸挠成了萝卜丝。

被赶出屋门的刘叔,闷着头,在院子里抽了半宿的烟。

反正我们对刘叔也没报多大希望,傻妈根本就配不上刘叔,鬼才会相信刘叔进我们家,主要是因为他喜欢孩子。即便喜欢孩子,谁又会喜欢两个眼巴巴地等着上大学,急吼吼地等着交大把学费的孩子呢?

在农村,一口气供两个孩子上大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亲爹都不见得做到,更何况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第二天,我们等着看刘叔的好戏,等着看他怎么露出狐狸尾巴。可第二天,刘叔突然郑重地宣布,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开始动工,盖大房子。

大房子越盖越高,傻妈一会搬石头,一会和水泥,忙得不亦乐乎。

刘叔把傻妈按在椅子上,说艳儿你歇着,咱这活儿都承包出去了,你就等着拿笤帚上炕就行了。

从小到大,我都听大家喊傻妈傻艳儿,傻字永远比艳儿字更重,而唯有刘叔,悄无声息地去掉了那个傻子,我的心头不禁暖暖一动。

刘叔的话,傻妈似懂非懂,一转眼,又跑去搬砖了。

大房子落成那天,家里高邻满座。

傻妈牵着二胖娘的手,推开我房间的门,煞有介事地说:”闺女大了,得有自己的屋。”

就在姥姥黯然擦眼角的当,忽听邮差在门外高喊,快出来取录取通知书喽!你们家的双棒儿一起考上了大学啦!

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顿时人声鼎沸。大家欢声笑语,猜拳行令,好不热闹。只是二胖娘突然发飙,破坏了这美好的氛围。

只见二胖娘一手叉着腰,一手恶狠狠地拎着二胖的耳朵吵吵:“你瞅瞅你,你再瞅瞅人家,我怎么就这么命苦,连人家傻艳儿都不如,生出你这么个玩意来。”

大家哄堂大笑,傻妈被这笑声弄得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闪身,躲到林叔的背后。想必傻妈从心里早就认定,林叔就是挣足了钱,回来盖大房子的我爹了吧?只不过是沧桑岁月无情,改变了我爹的容貌。

飒爽九月,秋意流金,我打算辞别白云缭绕的故乡,出门打工供弟弟上大学。

列车徐徐启动,回望故乡,我突然看到傻妈在追着列车,拼命奔跑。我下车,扑向傻妈的怀抱。

傻妈忙不迭地把几张储蓄银行的存款折子塞到我的手上,我瞥了一眼,原来是刘叔把自己半生的积蓄都过户到傻妈的头上。

傻妈回家的路上,又遇一白发奶奶守在路旁,嘴里碎碎念:“不得了嘞,我滴那个傻艳儿耶,天上又掉存款折子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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