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豆坛】第二话:写作的岸与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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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之书,或口传或著述。口传者,或自言或对谈。对谈者,或师徒问答或朋辈交锋。
其风雷云霓,草长露滋,飞虹映日,流星转宇,电光火石之间,间不容发之际,非沧海月明旗鼓相当而不能。故朋辈纵谈,言无避忌,尤能曲尽光华之妙,洞见幽湖之深。
三黄绿豆,十年友朋连理,朝夕闲谈切磋,不忍燕过无痕,何惭敝帚自珍。乃以此对谈,系列成文,投之江湖,献于诸君,愿博一笑,足慰是心。
无以名状,姑谓之【黄豆坛】云耳。
摄/蔚
(某日,二人逃离小朋友去撸串……)
三黄:我们今天要聊写作。你所说的写作是什么样的写作?因为写作有很多种,小说、散文、日记、新闻稿、公关软文……你指的是什么范畴?
绿豆:把自己想说的话写出来,就是写作。我是这样觉得的。
黄:这是你最关注的部分吗?把自己想说的话写出来。
豆:对我来说,这就是写作的机制,我想说什么把它写下来。但直到这一两年我才意识到,大部分人不是这样看写作的。
黄:因为存在很多文体写作,技术写作……
豆:我意识到这个是去年的时候,给一个机构做写故事的工作坊,他们希望一些病友可以写出来自己的故事。参加工作坊的人里,有一些朋友是很擅长讲自己的故事的,他们也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建立社群、跟媒体交流、找到资源。但他们说“我不会写”。我就特别惊讶。把你想说的东西写出来,对我来说就是写作的过程,但很多人不是这样觉得的。其实到现在我都没有特别想清楚,这个从说到写的中间,障碍在哪儿?
黄:会这样的,我觉得写作和说话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
豆:为什么呢?
黄:为什么呢?
豆:哈哈哈哈……
黄:因为我在访谈你,所以当然你要回答。
豆:对我来说,说出来,或者讲一个东西反而会更难一点。我之前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样的比较:说话是一个一次性的过程,说出来就这样了,你怎么说别人就怎么听,已经说出来的话也没办法回去说“不对啊我要再删改一下刚才这句话”。说话本身是即兴的,但我讲一个东西的时候,又很希望它是有条理有逻辑的。这样感觉就很难。
黄:就是清晰的,有逻辑的口语表达,其实是不容易的。
豆:对。后来我发现这其实就是两种人:习惯用口语表达的人和习惯用书面表达的人。我就想到之前看到的Jonathan Fox写到的,口述文学和书面文学的区别。口述文学是从口语的传统来的,会有很多的重复。我其实是很受不了重复的,我觉得一个事情我一遍讲清楚了,我就不想再讲了。或者你给我讲了一遍,我就知道了,再重复我就烦了。
黄:为什么口语需要重复呢?
豆:因为没有书面文字的时候,你需要用不断的重复让人记住。
黄:因为没法回听。
豆:哈哈哈哈,对。比方说荷马讲特洛伊的历史,讲完就完了,没法按一个回放键,让他原样再讲一遍。再讲一遍肯定是不一样的了。
黄:你听评书,这个人出现一次,然后到第二次出现的时候,会需要交代一下,说这就是谁谁谁,怕你忘了。
豆:口语不像文字,文字你可以翻回头去找,特别是如果你现在在电脑上看什么东西,都可以Ctrl+F,直接就搜到所有的这个文字出现的地方。这是两个很大的差别,一个是口语的重复,一个是每次都不一样。但文字是更加简明、清晰、准确的。
黄:所以两种不同的表述系统,口语的系统和书面的系统,在不同人那里的限制不一样。有的人擅长其中一种,有的人两种都不太擅长,有少数的人两种都很厉害。
豆:但我觉得每个人一定有自己更偏好的一种,只不过有些人到后来可以发展得更平衡。
黄:其实想要练口语的人也很多,比方说有演讲的课,比方说有人来参加戏剧的活动,会说是因为想要练习自己的口语表达能力。但是好像觉得自己的写作能力不高的人更多些。
摄/蔚
豆:会写作是什么意思呢。
黄:很多人会觉得,写作是一个专业的事情,而口语的表达不是一个专业的事情。一个人写作好,大家说这个人是个作家,是个才子。一个人口才好,大家就说这个人口才好,很能说,甚至会有点贬义。语言的书写的系统本身是被架在一个圣坛上的。
豆:读写在古代本身就是一个上层的东西。而且在我们的教育系统里,写作是被评分的,是有标准的。口语没有这样的标准。
这个东西很有趣,我之前组织一个写作的打卡群,就是每个人自己规定每天写几百字,写完就发到群里打卡。到了后期的时候。就有人用“讯飞语音”输入,输入好长一段。因为讯飞会自己转文字嘛,错误也很少。有的时候会修改一下,有的时候可能改都不改,直接发到群里,就是写作的打卡了。这就让写和说的界限变得非常模糊。我一度在想,这个可不可以算是打卡,因为其实这是说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但因为我在这个群里对打卡的界定其实一直都很宽松,偶尔有人写几行代码进来,我也算作是打卡了,所以最后也就默认这个语音输入的文字是打卡了。
黄:这不算作弊,因为他给你放进来的是文字,只要是文字,就算是写作。至于文字是怎么产生的,是不是经过手写下来的过程,经过打字打出来的过程,这不重要。
豆:这就让我去思考,不同的写作的媒介,会对什么产生影响,不会影响的是什么,或者媒介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产出的内容?
之前做线下写作课的时候,我比较坚持要用笔在纸上写。因为这是一个比较原始的状态。而且是现在反而跟大家有些疏远的状态。线下的活动也比较可控。同样也是之前提到的这个去年给病友做的工作坊,因为有一些朋友的身体状况不同,用笔去写有困难,确实就需要电子设备来辅助。包括我自己写很多东西也是直接在电脑上写的。再加上刚才说的,现在语音可以直接变成文字。其实随着技术的不断发展,口语和书面的差别就变得越来越小了。
黄:它们的界限现在是在逐渐趋于模糊。但在某个层面来讲,也有人会把这个差距人为扩大。比方说会觉得写的很精致的文章才是写作,像一些语录的整理,平常的文章,就不把它当成写作了。但如果用模糊的定义,就是所有形成文字的过程都可以叫做写作。
还有一个例子,很多著名的学者到晚年的时候都是采用口述的方式来写作的,因为他们视力不行了,但如果只是读他的文章,看不出来是口述的。因为经过一生的写作训练,他们的口语也已经非常的书面化了,口述和下笔写的内容几乎是一致的。包括陈丹青整理过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其实就是木心上课说的话整理成文字,跟文章是差不多的。这是因为写作的严谨性已经影响了他的口语表达。
写作小组作品分享会 摄/慧
豆:这就很有趣,一个习惯书面表达的人,口语也会很清晰。那么一个习惯口语式表达的人,当他去发展写作能力的时候,又会怎么样呢?
黄:会有一种话本的感觉,也像是语录体。很多人头脑里会有很多的定义,比方说写作是要深刻的,文采很好的,完整的,等等,这些定义在限制着写作的过程。为什么有很多说得很好的人觉得写不了,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说的内容不能算作文字,不能这样成为文字,但其实整理出来就是非常好的稿本。
豆:比方说我们现在的对话,整理出来,稍作修改之后就是很流畅的文字。而且最近这一年,我很热衷于这种对话的、访谈的形式。
黄:其实人类的历史上,语言表达的形式本身就非常混杂,一开始就没有一个所谓单纯的书面写作体。看中国经典文本的话,《易经》他从一开始就是书面的,但《论语》就是语录体,是口语的。《论语》是孔子和学生的一些日常对话。另一个例子是佛经,佛经里也全都是释迦摩尼和他的学生的对话,后来被阿难和其他的弟子整理出来的。没有一篇佛经是某个人写的,通通是对话。
豆:这个确实很有趣,比方我们提到讯飞语音,它让写作变成了一种口语化的写作方式。我们也有一些其它工具,比如聊天工具,也会对我们的表达产生影响。像我之前和大头做的关于艺术的社会性的对谈,虽然说是对谈,但其实是我们在微信上打字打出来的,而且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月的时间,不是发语音,就是打字。最后变成了这样一个形式上是对话,但其实是一小段文字一小段文字组成的这样一篇文字。
2018年9月30日
三黄访谈绿豆
(未完待续)
编辑丨海带
封面图和部分文中图|蔚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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