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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男
本名卢雄飞，湖北通城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诗刊》《十月》《青年文学》《作家》等发表诗歌作品，曾获第十一届丁玲文学奖、第五届《芳草》汉语文学奖女评委奖、第五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诗收获》2019年季度诗人奖，著有《激愤人生》《散页与断章》《剑男诗选》《星空和青瓦》等。现在华中师范大学任教。
一树玉兰开得干净明亮
春风却把它们一朵朵举过我的头顶
草尖上的露珠
秋收过后的老瓦山没有下过一滴雨
清晨稻茬间的小草草尖上
仍起了薄薄的露水
这是我在人世见过的最小的露珠
很庆幸上天把它给了这些弱小而卑微的生命
伤春
一个人病了，即使在花团锦簇的公园也不是春天的人
一一你看，当我头昏脑胀从卓刀泉出来
一树玉兰开得干净明亮，春风却把它们一朵朵举过我的头顶
超出人类的价值在于：
它们短暂的一生避开了生命中黑暗的部分
颤动
早春在老瓦山山冈上一点点醒过来
像一个正在发育中的少女
风一鼓动，青春的身子就在她的绿衫中颤动不已
蜉蝣
蜉蝣随水而栖，小而透明的身体
有时停在一截小小草屑上
有时停在水边长满青苔的石头上
当它们在晨光中振翅而飞
就不再进食，也不再收拢起翅膀
直至夕阳沉落，生命消亡
蜉蝣的生命短到不知一天为何物
世人多以人如蜉蝣生天地间
来表达对人生短暂和无常的感慨
但只有少数人知道，蜉蝣
超出人类的价值在于：它们短暂的一生
避开了生命中黑暗的部分
我想壁虎也许是在以其超自然的伟力
警示人类的冒险和虚荣
壁虎
清早起来散步，在墙边看见一只壁虎
停在墙壁上一动不动
适度的弧线，安静舒展的造型
像一个别致的装饰品
墙壁的上方有一扇油漆驳落的老木窗
壁虎的出现使老屋的旧
显得恰到好处
并获得古典美学意义上的延伸
在一个垂直的平面上如此自由地停驻
我想亚里斯多德对它的惊骇
应该就是对它
不动声色的附着力所感到的恐惧
有一刻，我甚至
想用一根小棍子去驱赶它
看它在危急的时候如何断尾求生
但很快，我就止住了内心残忍的冲动
相对人类仿生学
相对那些以攀岩的方式来挑战
所谓生命极限的人而言
我想壁虎也许是在以其超自然的伟力
警示人类的冒险和虚荣
*注：亚里斯多德曾对壁虎能在垂直光滑的墙面穿梭、停留感到不可思议。
望雨
雨下个不停
离开故乡四十年后
我又成了那个坐在老家门前
望雨的少年
四十年
一些人在山中成为枯骨
一些生命在山中诞生
但眼前的老瓦山似乎矮了些
变得像我一样臃肿
近午雨急
路上一个背着书包奔跑的少年
也来到这里躲雨
他抹了抹脸
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竟不知如何回答
仿佛突然遇到四十年前的我
问起今天的自己
一个失意的中年人把爱遗落在月色中
这与一个遗落的誓言相似
五十抒怀
一个人到了五十岁，有万念俱灰的时候
从前有很多道路铺展在前面
现在似乎只能看到一条不断变窄的归途
朝阳不是他的，落日也不见得是
他依旧背着生活在奔走，但是下坡时辰
从前那么多被他挥霍掉的东西
如今要费力的一件件捡起，但腰身难屈
从前在劳顿奔波中错过的风景
如今要在路途上重新看取，但时日不多
他看到的山川是秋天的山川
水汽在上升，但河流要不断地往下降
他看到的事情，不再有新鲜感
但仍旧在经历，身体里面有多余的脂肪
但不再有多余的水分，胸中
偶尔有一些坚硬的东西露出来，但很快
就会被另一些柔软东西所覆盖
比如善良、谦卑、仁爱，悲悯、不忍人
之心，以及伤感、沮丧和羞愧的泪水
相似
一辆破旧电瓶车在街边，在寒夜的露水中
这与一个流浪汉相似，孤独、无助
像一堆熄灭的火，向晚的风再也不能吹过
黑暗浑厚的胸膛
一个失意的中年人把爱遗落在月色中
这与一个遗落的誓言相似
疲沓的生活，不可靠的语言，难以立锥的
小巷，他要依旧奔波在困顿的途中
一面巨大的幕墙没有面容，它苍白的反光
与一个女人苍白的日常生活相似
如花的女人，她生活在
物质的阴影中，青春的光影也勾勒不出她
被金粉涂抹的余生
一个打工者买下他的九十九次彩票，每个
数字都与他幼年认识的相似
但每一次都错动了位置，像他不长的人生
每一步都踩空，一次又一次落入陷阱
一个酷似明星的少女因为
相似，从此成为另一个，生活中的模仿秀
可疑的红尘、假面，找不回的自己
灵与肉也如蛇一样在可怕现实中独自穿行
而一条蛇，它与一座城市的冷血相似
在每个夜晚，每条街道，每一座茶楼酒肆
它的欢娱从不与那些艰难的呼吸回应
就像旧时代的上海，成为人心荒芜的孤岛
成为藏身之地，阴暗潮湿，把一个人
推入无从回望的迷离中
有谁知道老丁生活的苦呢，他跛着一条腿
但似乎比很多人都站得直、行得正
老丁
早上起来心里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事发生
果然，中午接到老丁电话
说他的摊子被收了，水果滚满一地
进的二十元钱一斤的樱桃，一颗都没卖出
老丁是我一个远房亲戚，三岁
得小儿麻痹症，十二岁父母双亡，近年来
这人间营生，他有能力做的都做了一遍
开过麻木，看过大门，守过仓库
但因干活不利索，几乎每一样都没有善终
现在年纪大了，在镇上摆摊度日
虽是小本生意，一日三餐外也能略有盈余
亲人们都由衷的为他感到高兴
可眼下这条生路也断了。我说老丁等哪天
我回去找熟人帮你把水果摊再摆上
但工作忙碌，我也不知哪天能回去
老丁年轻时候曾开玩笑说，这世上的道路
在他这个跛子看来都是不平坦的
没想这句话应验在他年近六旬再也和生活
开不起玩笑的时候。晚上气温陡降
天气预报说老家一带气温将降到零度以下
我忍不住又给老丁打了一个电话
让他去找一下镇政府，看能否办一个低保
但老丁说，他不想给政府添麻烦
并让我不要为他担心，等开春天暖和起来
他再去县城碰碰运气，他说城关
拆了几条街，那么多工地总会找到活干的
再说谁又不是一拐一瘸地在这个世上
讨生活呢。——老丁在电话中
故作轻松，但在电话这头，我还是能感到
他无奈的叹息，放下手中的电话
我一下子竟不知如何是好，我甚至觉得连
安慰他的资格都没有，在这人间
有谁知道老丁生活的苦呢，他跛着一条腿
但似乎比很多人都站得直、行得正
周作人
国难当头的时候，他在北平城里
写江南风物、故乡虫草
怀念东京
如何有着不同于北平的冲淡味道
一片并不适合风花雪月的土地上
他选择把浮名换成浅吟低唱
——都是为了生活
如果我要把案底翻过来
啊，一个亡国奴的时代，胸有浓墨何如腹内草莽
人世不周，作人何其难
剑男手稿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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