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PP，奥巴马买来鞭炮给中国放？ | 冰川观察
不管当初奥巴马不遗余力地推动TPP是不是真的想遏制中国，但从中国一方来看，TPP的内容仍不失为我们自身改革发展的长期目标。
想象一下，有一天美国突然退出自己一手打造并苦心经营多年的北约，而群龙无首的北约其他一些成员国决定邀请中国加入并肩负起领导北约的重任……
你也许会认为这是天方夜谭，但在经济领域，正在发生的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周六有报道说，中国方面已接受东道国智利邀请，参加3月14至15日在智利举行的TPP成员国会议，“目前中方正在积极研究与会事宜”。
据称，这是美国新任总统唐纳德·特朗普今年1月正式宣布退出后，TPP各成员国举行的首次会议。除中国之外，韩国是另一个获邀参加本次会议的非TPP谈判国。
不过，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在昨天的例行记者会上特别澄清，中国代表团将要出席的是亚太区域经济一体化的高级别会议，并不是一些媒体所说的TPP会议。在TPP问题上，中方的立场没有变化。
这实际上意味着，由于“建群群主”的“退群”，TPP各成员国不得不寻找新的方向。考虑到中国的经济体量和贸易规模，未来如果真的加入以TPP为蓝本的新的贸易谈判，那么中国将会理所当然地代替之前的美国，扮演这个全球最大的一体化协定的领导角色。
TPP一度曾被认为是巴拉克·奥巴马总统任内最重要的政治遗产之一，也许有一句中国俗语最能形容眼前的风云突变：奥巴马真是掏钱买了鞭炮给中国来放。
更加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奥巴马花了不小价钱买来的这串鞭炮，原本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冲着中国来的。
“下一代自由贸易协定”
经过长达12年的酝酿和艰苦谈判，2015年10月5日，亚太12个国家的代表在美国亚特兰大正式签署TPP协议。
其实在那一刻，更多人把目光转向了万里之外的北京。有人精辟地评论说：世界贸易的时钟被拨回到了2001年之前（中国尚未加入WTO之前，意指一个将中国排除在外的全球贸易体系）。
当时，即便世界上最大胆和富于想象力的人也不可能预见到今天的戏剧性局面——中国将有可能成为一个创建初衷本是为了将自己排除在外的新秩序的领导者！
TPP是英语“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Agreement”的缩写，汉语一般翻译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
▲2012年，TPP成员国增加到12个
它的雏形始于2003年，美国于2008年加入并全方位主导了这个“拥有广泛成员基础，且拥有堪当21世纪贸易协定的高标准”的区域自由贸易协定。在随后的7年里，成员共增加到12个，举行了多达20多轮谈判。
舆论普遍认为，TPP之所以广受关注，是因为它是奥巴马政府竭力推动的“重返亚太”战略的经济支柱。
过去几年里，奥巴马政府官员曾表示，TPP是针对中国和其他新兴经济体崛起的战略回应。通过TPP，美国将把APEC（亚太经合组织）这个松散的“空谈俱乐部”转变为一个围绕在美国周围的紧密的经贸实体。奥巴马本人也曾不止一次地公开说，必须由美国而非中国来制定亚洲贸易规则。
他认为，中国等新型大国正试图创建竞争性的区域集团，而一旦中国领先一步，美国劳动者和企业就将处于劣势。换言之，美国力争通过主导TPP谈判进程和议题，确保“走在制定全球商业规则的前列”，进而使自己获益。
美国不仅希望以主导TPP来强化自身的亚太领导者的角色，还冀望借此重塑国际贸易规则。
▲TPP各伙伴国
如果TPP最终得以顺利启动，那么它将是20多年来规模最大的一个贸易协定。按照奥巴马当时的设想，TPP将连同美国正在与欧盟共同打造的“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关系” （Transatlantic Trade and Investment Partnership，简称TTIP）一起，构建一个由美国和西方领导的全球商业贸易的新规则框架。
奥巴马曾一再地把TPP谈判将要达成的结果称为“下一代贸易协定”。因为它将超越现有自贸协定的范畴，成为一套更广泛协议的“样本”或“种子”，它会把一系列“21世纪的贸易问题”纳入谈判内容，如数据流、金融监管和知识产权等。
当时的美国贸易代表迈克尔·弗罗曼在介绍TPP时也总是喜欢一再强调，它旨在“创设一个高标准的、21世纪的协议”。
那么，它的“高标准”和“下一代”究竟体现在哪里呢？
TPP除了要求取消关税外，还将重点放在处理各种非关税的贸易屏障问题上，其中包括政府采购、国有企业行为、金融市场监管融合以及劳工权益、知识产权、环境保护等诸多领域。
可以说它是一个“升级版”的自贸协定，但更重要的是，过去的自贸协定只关注国与国之间的边界开放问题，TPP则将管辖权限延伸进入了一国边界以内。它所力求“统一”的关于市场竞争与政府监管等方面的许多内容——包括经济立法、经济透明度、反贪污、金融自由化等——都必然涉及各国国内的经济制度。
以最棘手的国有企业问题为例，TPP要求各缔约国政府取消对国有企业的一切补贴以及对国有企业海外投资所给予的特惠融资措施、保护外国私营企业经济活动、取消政府采购的优惠偏好等等。
而在关税方面，TPP要求百分之百废除关税，所有商品关税必须立即或者分阶段降为零，没有谈判空间；它原则上不承认任何例外商品（除因宗教等原因而不得不特例对待的极小一部分商品之外），且坚持“非歧视性原则”，即对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经济体不采用区别对待的特殊机制，而是一刀切的统一原则。
遏制中国的“经济北约”？
几乎从TPP谈判开始之时起，就一直有人将它形容为一个遏制中国崛起的“经济北约”。
虽说这种看法或许混淆了经济竞争与军事对抗之间的根本区别，但也不能说它一点道理都没有。至少，从当时的美国总统奥巴马所发表的言论来看，似乎就是这么回事。
主导TPP谈判的奥巴马经常说，“我们不能让中国这样的国家来书写全球经济规则”，“如果我们不制定规则，中国将制定规则……我们就会被排斥在外……我们不希望中国利用其规模来强迫该地区的其他国家”……
▲奥巴马一直强调“不能让中国这样的国家来书写全球经济规则”
甚至连当时美中经济与安全评估委员会的一位官员都曾坦率地对媒体说：“虽然我认为人们从未听到总统公开称这是一项遏制中国的政策，但关起门来说，显然就是这么回事。其目标是（帮助亚太国家）加强与美国的经济联系，强化对美国市场而不是中国市场的依赖，以及提高限制，进一步让中国成为局外人。”
当时的白宫经常不是就事论事地强调TPP对美国经济和就业的好处，而是试图向美国民众传递这样的观点：如果不能达成TPP，美国将把在亚洲的领导地位拱手让给正在崛起的中国。而其结果将不止影响贸易，还将损害美国在网络安全、人权及南海海上安全等诸多问题上的业已付出的努力。
曾在比尔•克林顿政府担任国家安全顾问的桑迪•伯杰对媒体说：“（如果不能达成TPP），我们在亚洲的认知度以及我们在世界的领导力将会受到重大影响……（亚洲国家）知道5年以后中国还会在那里，他们不知道5年以后，或者4年，或者3年以后，我们是否还会在亚洲”。
▲斯蒂芬•哈德利
曾担任小布什总统高级外交政策顾问的斯蒂芬•哈德利则称，亚洲正在通过与中国和其他国家的贸易协定“紧密交织在一起”，而美国面临被冷落的风险。“TPP是我们重回亚洲这场经济和贸易扩张的竞赛的途径。”
最耸人听闻的当属美国前国防部长阿什顿·B·卡特的一番话：TPP“对我来说，就像增加了一艘航空母舰一样重要”。这种将贸易与军事混为一谈的论调，曾经在美国的亚太盟国中引发了不小的担忧。
耐人寻味的是，这三位力挺TPP的前任高官都是负责安全或外交事务、而非经济问题的人士。
我始终认为，奥巴马以如此露骨的话语将一项经济议题诉诸地缘政治动因，并不见得他真的这么想，而是更多地反映出他在国内政治博弈中面临的困境。TPP在保护主义情绪日益高涨的美国国内遭遇了强大的反对声浪，奥巴马希望借助上述这些危言耸听的论调来为TPP获得国会支持增加砝码。
不过，我们显然也不能认为美国政府关于TPP的强硬的地缘政治话语全部都是其国内政治博弈中的“忽悠”。虽然不能说TPP的目的就是遏制中国，但它的确富含针对中国的明确指向性。
如果我们从TPP谈判设置的一系列严苛门槛——从国有企业、知识产权到环境保护、劳工权益等许多方面——来看，它似乎就是一个专门为中国量身定制的“不得加入俱乐部”。
▲安倍晋三可能比美国人更加看重TPP的地缘政治意义。
日本右翼保守派首相安倍晋三可能比美国人更加看重TPP的地缘政治意义。在日本这样一个从来就不乐于开放市场的保护主义国家，加入TPP遇到了很强的政治阻力，但安倍晋三依然力排众议，接受了美国开出的许多条件。
他将TPP视为加强美日同盟及巩固日本在亚洲地位的关键。在国际上，他提到了TPP成员国享有共同的“自由、民主、基本人权和法治价值观”；对国内人们，他宣称TPP将有助于日本的“安全”（仿佛TPP是一个军事协议似的）。这些说法无疑都是针对中国而来的。
我当时的看法是，TPP未必能像美国人高声宣扬的那样改变世界经济的游戏规则，但它的达成传递了这样一个重要信息：美国在亚洲仍然拥有重要而持久的影响力。
尽管这或许并不能扭转美中两国此消彼长的未来趋势，但如果TPP失败了，美国的信誉肯定会受到进一步的打击。
中国主导的亚太一体化蓝图
中国对TPP一直采取一种冷眼旁观的立场，其中毫无疑问附带了相当的怀疑、警惕和排斥成分，但中国始终没有采取什么对抗姿态。中国政府的相关官员经常用一些不痛不痒的外交辞令应对外界就此对中方发出的试探。
中国上下一度似乎形成了这样一种消极的共识：反正美国是不会让我们加入TPP的，而我们本来也不想加入它。
2015年10月初TPP协议在美国签署后，中国政府在第一时间表态，一方面希望它与本地区其他自由贸易安排相互促进，共同为亚太地区的贸易投资和经济发展做出贡献；另一方面也称，中方将根据有关各方即将正式公布的协议文本进行全面、系统的评估。
▲中国是RCEP的重要推动者
多年来中国国内的主流意见认为，中国不必匆忙下结论，首先还是应该详尽研究TPP对中国改革发展可能产生的正面促进和反面不利因素，充分做好两手准备。中国有足够的时间，手里也有许多牌可打，只要做到心中有数，知己知彼，就完全能够保持战略定力。
现在看来，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被动”战略还真是最优选择。
一直以来，中国之所以对TPP始终抱着一种不紧不慢的观望态度，是因为虽然美国主导的TPP为亚太地区的一体化描绘了一幅通往21世纪的路线图，中国也有自己的亚太一体化蓝图。
这就是由亚太地区16个国加参与的所谓“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egional Comprehensive Economic Partnership，简称RCEP)。RCEP旨在通过削减关税及非关税壁垒，建立16国统一市场的自贸协定。中国不是它的原始发起国，但一直是它的重要推动者。
与TPP相比，RCEP在开放范围、谈判进程、一体化程度等方面要求相对较低。同时，RCEP强调渐进性和开放性，将考虑各成员国的经济发展水平不平衡，在协定中安排取消关税时间表等渐进性措施。这与TPP强调的直接构建高水平的协定有很大的不同，因而更有利于经济发展水平较低的东南亚国家的加入。
由于上述16国中的其他15国的第一大贸易伙伴都是中国，而不是美国，从它们的本意来说，RCEP可能是比TPP更优先的方案。
▲RECP和TPP各自成员国之间的关系，白色字体标注的国家同时参与了RECP和TPP
明眼人一看便知，一个不包括中国的TPP与一个不包括的美国的RCEP在地缘政治上存在着明显的竞争关系。
2016年的美国总统大选完全颠覆了上述亚太一体化的传统图景。反全球化和保护主义是特朗普最重要的竞选承诺，他也的确兑现了承诺——在正式就职的第三天就宣布退出TPP。
不过，仍有许多国家并不愿意眼看着自己在过去10多年里投入了巨大资源达成的TPP协议就这么夭折，他们希望挽救它。
去年11月中旬，日本和新西兰等国家的议会已经批准了TPP。在2016年11月秘鲁利马APEC峰会期间，TPP领导人举行了会晤，其中一些国家考虑在没有美国的情况下缔结TPP，当时与会的奥巴马对此也给予了他个人的支持。
日本、新加坡、秘鲁、加拿大、墨西哥等国曾经期待特朗普一旦正式就任总统，能够基于现实政治的需求收回他在竞选时的大部分狠话，顺水推舟地让TPP得以通过。它们甚至表示过，愿意对TPP协议做一些“整容手术”，使之更加符合特朗普的口味，同时也让他有一个台阶可以下。
▲特朗普签署行政命令退出TPP
当最后的希望破灭后，另一些国家把目光转向了亚太地区的另一个大国——中国，这便是本文一开始的故事。
这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事。美国退出后，日本将成为剩下的11个TPP成员国中的“老大”，然而日本目前的经济总量、市场容量和贸易规模与中国相比已不在一个数量级，而且中国几乎是所有TPP成员国的第一大贸易伙伴。
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中国加入才能弥补美国退出造成的损失。否则TPP就会变得无足轻重，对成员国也不会再有多大的吸引力。
结语
然而，TPP是一个已经达成了的条约。除非它的内容今后有大幅度的修改，以目前的条款来看，现阶段的中国远远达不到加入TPP的门槛。
不说别的，仅以国有企业问题为例，TPP要求各缔约国政府取消对国有企业的一切补贴以及对国有企业海外投资所给予的特惠融资措施、保护外国私营企业经济活动、取消政府采购的优惠偏好等等。很显然，中国在短期内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条，更不要说去获得它的领导地位。
即便中国以多么积极的态度参与改写后“新TPP”，未来等待我们的也一定是旷日持久的磋商和谈判。此外，中国加入后的TPP与先前已在中国主导之下推进了3年多的RCEP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些都会是十分复杂的问题。
但无论怎么说，中国眼下相当意外地多了一个选择，这总是一件好事。考虑到TPP原先有明显的针对中国的涵义，这就更是一件大好事。
实际上，TPP就是一份“完全市场经济国家”之间的经济合约。它貌似全部集中于经济内容，实则必定会对一个国家的政府行为、乃至政治体制产生深远影响。对中国来说，如果我们想要进一步推进改革开放、更好地融入新一轮全球化，那么它更多地应该是一种外部鞭策，一份深化改革的行动指南。
不管当初奥巴马不遗余力地推动TPP是不是真的是想要遏制中国，但从中国一方来看，TPP的内容仍不失为我们自身改革发展的长期目标。如果达到了TPP的要求，中国的面貌就会与今天完全不同。而以中国的经济体量，到那时，加不加入TPP，本身反倒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了。
陈季冰
冰川思想库研究员
做最好的综合性思想平台
公众号ID：bingchuansx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