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日本颜真卿展策展人富田淳:一直都认为祭姪文稿是不一样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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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圣之后
颜真卿及其时代书法特展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在很多场合中,日本著名书法史学者、东京国立博物馆学艺企画部长富田淳先生反复提起中国著名学者、书法家启功先生说过的那句话:
“书法到底有什么好处?生活在北京的启功先生给出了很好的解释,他说,印刷和拍照时失去的东西就是书法最宝贵的部分。”
1980年代初,赴中国留学之前,富田先生带着反复细看的二玄社复制品,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第一次见到了颜真卿《祭姪文稿》真迹。时隔近40年,当时内心的震撼,犹在眼前。
“日语里叫‘别格’,意思是说,和其他作品相比已经不在一个层次了。”
他强调,反复提到《祭姪文稿》在中国书法史上的独特,并不是因为东博展览借到了这件作品,而是“我们在学习中国文化的历史中,一直都认为《祭姪文稿》是一件不一样的作品。”
《祭姪文稿》展出现场 ©东京国立博物馆
2013年1月22日,富田先生策划的东京国立博物馆“书圣王羲之”大展开幕,第32天时,展览迎来第10万名观众。
此前,几乎外界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场不可能完成的展览——因为世间已无王羲之真迹,但东博第一次做到了。那是一次具有示范意义的大展,从汉字起源到晚清,163件展品呈现了中国书法史的概观。随后,大阪市立美术馆、九州国立博物馆等相继推出以王羲之为主题的大展,影响甚巨。
但“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真迹毕竟已不存世间。办完王羲之展后,富田先生发现,与其相关的作品最有可信性的都在唐代,作为东晋之后中国书法史的又一高峰,唐代是如此的了不起。他希望有机会一定要办唐代的书法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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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 “书圣王羲之”特展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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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五六年的筹备,2019年1月16日,“书圣之后——颜真卿及其时代书法特展”在东京国立博物馆开幕,最大的亮点是存世1261年的“天下第二行书”颜真卿《祭姪文稿》真迹在日本的首次公开。2月8日,展览第24天,迎来第10万名观众。这一纪录的达成比王羲之展整整提前了五分之一的展期。
从这个角度而言,展览日语名中颜真卿对王羲之的“超越”,倒像是个预言。尽管,富田先生直言,在展览主题中加入王羲之,并非他的学术本意,而是各方面为增加展览吸引力所采取的一种策略。
作为专业的学者与策展人,对颜真卿特展在中国所引起的争议与反响,富田先生淡然处之。早在2014年,在香港北山堂基金会赞助、大英博物馆主办的中国艺术博物馆论坛上,他以“2012-2014东京国立博物馆合作中国艺术展”为主题发表了演讲,谈到,从2012年1月至2014年9月,东博举办了五场中国艺术展,其中大多数都是东博与中国机构所建立的超过20年以上长期合作关系的结果。他也提到由于种种原因,东博有时候不得不在展览开幕前即刻放弃一些展品的借展。那次论坛邀请了海内外30多家著名博物馆的专家,共同讨论中国与海外博物馆的国际展览合作与交流等问题——比如博物馆国际展览合作及借展的国家规定、程序、遇到的困难及解决办法等等。
颜真卿展开幕后,不断有中国学者友人前来观展,富田先生和他们的合影常常出现在书法界人士的朋友圈里——对于专业的艺术圈而言,本次展览集结众多珍贵墨迹与碑帖,无疑是一件乐事。
当展览展期过半,当纷扰不言自明,我们把注意力再回归到展览本身。东京国立博物馆为什么要做一场以颜真卿为主题的特展。
1985年,富田先生被公派赴中国杭州浙江美院(中国美术学院前身)留学。在出发前的壮行会上,老师对年轻学者们说,去中国不是为了去研究书法,而是为了感受大地的气息。“从这一点来讲,在日本学不到的东西在中国都学到了。”富田先生说。
那是沙孟海、方介堪等老先生们都还健在的年代,他们的书斋还时时向远道而来的各方年轻人们敞开大门。
富田先生谈到浙江美院一年半留学生涯对他的影响,如当时的指导老师朱关田先生,始终被他视为“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中国学者”。熟悉书法史的读者一定了解,朱关田先生师从沙孟海先生,是中国隋唐书法史研究的权威学者、书法家,编著有《中国书法史(隋唐五代卷)》《颜真卿书法全集》《颜真卿年谱》等重要著作(现任中国书法家协会顾问、西泠印社副社长,现居杭州)。对于这些老派的书家而言,深研书法,学问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读了很多朱先生的书,一直都存在脑子里,办展览写文章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富田先生还自谦地说,“现在这个展览,不敢给老师看了。”
之后,他还跟随启功等先生学习,亦获益终身。
走进东博办公楼走廊深处富田先生的办公室,开门右手边即见三张照片,无一不是他在中国的学术研讨会上与大家的合影。分别是2003年上海博物馆“《淳化阁帖》和‘二王’书法艺术学术鉴赏会”;2011年北京故宫博物院“兰亭国际学术研讨会”;2017年“赵孟頫书画国际学术研讨会”和“《千里江山图》暨青绿山水画国际学术研讨会”。
对侧的书架上,是一全套的《中国书画全书》与《启功全集》。
“唐代是非常了不起的时代。有了这些想法之后,就想有机会一定要办唐代的展,始终没有忘记。”富田先生说。
专 访
日本颜真卿特展策展人
著名书法史学者 东京国立博物馆学艺企画部长
富 田 淳
从王羲之到颜真卿 “有机会一定要办唐代的展,始终没有忘记”
展玩:2013年您策划的“书圣王羲之”大展影响力很大也很有示范意义,下一个特展的主角为什么会选择颜真卿?
富田淳:2013年举办“书圣王羲之”展时,就希望有机会表现唐代这个阶段。王羲之活跃在东晋——书法的巅峰时期,接下来就是唐代,从唐初三大家再到颜真卿,中国书法在唐代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我对王羲之的作品是非常尊重的,但办完展之后发现,和王羲之相关的这些作品中,最有可信性的都在唐代,所以唐代是非常了不起的时代。有了这些想法之后,就想有机会一定要办唐代的展,始终没有忘记。
大概五六年前,我们开始准备唐代和颜真卿这个题目,一直到去年7月左右,考虑的题目还是“颜真卿与唐代书法”。但后来收到各方面意见,希望把王羲之也带进去——2013年我们举办王羲之展前,大家都说这个展览办不成,因为世上没有王羲之的真迹了。但展览举办之后非常受欢迎,很多观众来参观。于是后来又有了2016年大阪市立美术馆的“从王羲之到空海”特展和2018年九州国立博物馆的“王羲之与日本书法”特展,再到今年东京国立博物馆和书道博物馆合作的“王羲之书法的残影”,现在只要是冠了王羲之头衔的都很火爆。之前大家都觉得一个展览不可能依靠王羲之做火,但实际上东京国立博物馆第一次做到了。
所以这次大家还是希望我们把王羲之也加到里面。但此前我们搜集的主要是唐代的展品,没有考虑那么多和王羲之相关的展品,展品也没有那么多,如何把这些整合在一起?是有难度的。最后我们在副标题上做了“超越王羲之”,但这并不是最初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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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 “书圣之后-颜真卿及其时代书法”特展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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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玩:很多观众感慨展览呈现了整个中国书法史的概观,其实从王羲之展开始你们就这样做了。这次展览虽然已经有很多解读,但还是很想听听您的介绍。
富田淳:展览首先从甲骨文开始介绍,最后是清末,这是一个概观。
虽然展览聚焦于唐代,但对于日本的观众而言,也要综合介绍一下文化的发展历史,所以第一章中介绍了书体的变迁;
另外,这个展览是在日本举办,所以一定要提到颜真卿书法对日本的影响,但是我们也没有举例太多,就做了最有影响的“三笔”和“三迹”,其实颜真卿对江户时代书法的影响也很大;
颜真卿的书法在唐代并没有受到重视,也没有得到一个正确的评价。到了宋代,以苏轼为首的文人给了他一个全新的评价,所以展览一定要加上宋代的单元——这是一个表面的解释,更重要的是我们希望展出北宋李公麟《五马图》;
在中国书法史上,大家一般认为王羲之的神话瓦解于清代,所以展览一直延续到元明清。
中国书法到达巅峰,一在东晋,二在唐代。王羲之把书法变成了艺术,他创造了一种艺术,这是他最大的功绩。当时的人们看到王羲之的书法,能够理解并感受到这是艺术。但一直到唐代才真正第一次把书法当作纯粹的艺术品,比如怀素《自叙帖》,是在喝醉之后写的狂草。
也就是说,王羲之创造了书法艺术普世价值的美,一般人都能理解和看懂这种美——不管是当时那个时代,现代也好,今后也好,大家看到都会觉得很美。而唐代书法的最大功绩是为这种书法的普世美定下了规则,今后不管是谁,按照这个规则写出来的字都会是很美的。
这是我们策展时的一个想法,想把这种理念表达给大家。从结果而言,王羲之的书法后来在清代崩溃瓦解了,但唐代书法所定的规则迄今大家都还是在学习遵守。
▲ 展览中的视频以“無為”为例说明不同书风的特点
这来自于富田先生的亲自设计,我们在他的办公桌上看到了设计稿
展玩:展览实际出现的第一件作品是《说文解字》唐写本残卷,有特殊的用意吗?
富田淳:《说文解字》作为第一个展品展出,因为我们觉得它是一个象征——有汉字才有书法,继承汉字更离不开书法。然后是甲骨文,书法最初的出发点也和甲骨文分不开。甲骨文大概发现于1899年,后被分为五类书体——它虽然写在骨头上,不是用毛笔写的,却内含有书风,也可能是刻的风格不一样——也就是说,书法风格是存在于文字结构当中的。所以展览以《说文解字》和甲骨文开始。
展玩:展览展出了27件颜真卿的墨迹与碑帖,涉及到全球10几家机构与私人收藏,之前是不是有对全球范围内的颜真卿相关藏品进行过调查,有没有什么遗憾?
富田淳:虽然没有把全球的相关作品都做过调查,但原先计划展出的颜真卿墨迹和碑帖还有很多,现在展出的27件是经过了再次精选的。最初整个展览计划展出250件展品,最后展出的是177件。
设计展场和展品布置时,我们首先考虑的是《祭姪文稿》,作为最重要的作品,它一定要有一个大的展场。然后,写出《祭姪文稿》是因为有“安史之乱”,那是唐玄宗的时代,所以大家可以看到还有另一件重要作品——唐玄宗《纪泰山铭》,也占了展厅很大一面。“安史之乱”可以说由唐玄宗而起,其结果导致了《祭姪文稿》的出现,所以这两件作品所占据的空间是整个展览中最大的。
我们也考虑了展场布置要有张有弛,所以最后放不下250件,只能选择了其中的177件——比如说,我们本来也想介绍南北朝时代的跟颜真卿相关的字体,还有更多元明清作品,但是因为会场大小的关系不得不割爱了。
唐玄宗 纪泰山铭
展玩:所有展品的借展单位涉及20多家机构与私人收藏,是如何做到的?有没有难度?
富田淳:简单而言,关键就是和各个博物馆之间平时的交流和相处。另外就是,首先对研究工作要有一个热忱的态度,一个不是很认真的人,是无法建立起一个信任关系的,所以,这是唯一的一点:信任。
布展现场 ©ins:ganshinkei2019
“我们在学习中国文化的历史中,一直都认为《祭姪文稿》是一件不一样的作品。”
展玩:您个人第一次见《祭姪文稿》是什么时候?对这件作品有特别的感受吗?
富田淳:是1980年代初,我去中国留学之前。当时台北故宫博物院刚刚开始展出他们收藏的名品,我还拿了日本二玄社的复制品去现场对比着看。
第一次看见真迹的感觉,我们日语里叫作“别格”——意思是说,和其他作品相比已经不在一个层次了。虽然孙过庭的《书谱》也好,苏轼的《寒食帖》也好,但颜真卿的《祭姪文稿》是特别特别好。《书谱》也是非常好的作品,写得也非常漂亮,但是和《祭姪文稿》相比,当时书写的心境和环境是不一样的,《祭姪文稿》是在一个极为悲伤愤怒的情况下写成的,仅从这个意义上讲,也是一个不同层次的作品。
展玩:那您怎么看待《祭姪文稿》“天下第二行书”的称号?
富田淳:《兰亭序》作为“天下第一行书”我是认可的,但假如真如文献上所言其真迹已随着唐太宗埋到了昭陵,那么它在世上真正存在的时间其实只有296年。但《祭姪文稿》存世至今已有1261年了,而且是现存的真迹。从这个角度而言,《祭姪文稿》对后世的影响可以说是更大了。
王羲之已经到了“神话”的境界,颜真卿则是一个现实的世界,把神话和现实一起相比较,本身就是没有可比性的。王羲之非常厉害,颜真卿也非常厉害,但脑子里想到王羲之时,想象他究竟是哪个作品非常厉害,实际上已经没有具体的作品了。所以,虽然《祭姪文稿》是“天下第二行书”,但是“天下第一行书”其实已经不存在,从这些意义上说,也的确存在“超越”的意义。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北山堂捐赠)
展出中的《祭姪文稿》 ©台北故宫博物院
展玩:您曾经分析过王羲之的地位与帝王推崇的关系,那您如何看待颜真卿在中国书法史上地位形成的原因?
富田淳:宋代的欧阳修与苏轼等人特别推崇颜真卿,由此他在宋代开始流行。这是原因之一。
另外,一般而言,人在用右手横着写字的时候,虽然想写水平,但其实是往右上方走的,竖着写也会往右走,写完会发现文字是左倾的,所以文字右侧需要大的空间。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就是这样,每个字之间空间比较大,因为需要倾斜的空间。但颜真卿写的汉字几乎都是横平竖直的,字体之间的间距较小,方便看也方便写。所以说,颜真卿的字体经过修正,字和字之间的间距变小了,对于当时的活字印刷来说,颜真卿的字是可以作为范本来用的,方便读,也漂亮。电脑里的明朝体(编者按:即日韩对宋体的叫法)也是颜真卿的字体,康熙字典的书风也是颜真卿的。从这个角度来讲,颜真卿对后世的影响也很大。
欧阳询 九成宫醴泉铭
日本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藏
颜真卿 千福寺多宝塔碑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顔真卿 麻姑仙坛记(何紹基蔵本)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北山堂捐赠)
日本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藏
王羲之是非常厉害,但是毕竟没有真迹留下来了,现存的王羲之摹本多是唐代的。唐太宗对王羲之的字非常喜欢,不惜代价把当时能够找到的王羲之真迹全部收到宫中,请虞世南这些人来临摹,再把摹本分给大家学习,引起一大流行。所以一般人没有机会见到王羲之的真迹。这些分出去的摹本忠实了王羲之的字,还是更多反应了唐太宗的喜好?这就不好说了,不能说百分百忠实了王羲之本人的风格。这也许是一个比较过激的说法,但唐太宗的确利用了王羲之的字把全国国民整合在一起,他是非常聪明有能力的一个人。
褚遂良 黄绢本兰亭序(部分)
台北故宫博物院(兰千山馆寄存)
王羲之 妹至帖 唐摹本
九州国立博物馆藏
展玩:展览中宋四家也是非常重要的篇章,作品很精彩,您曾经写过“中国士大夫精神——宋元时代的书画”,能谈谈这个单元吗?
富田淳:唐代以后首先是张旭和怀素在书法中表现出了自己的情感,颜真卿也是其中之一,他在楷书当中,体现了自己的意识和想法,各种各样的石碑、拓片,可以看出来每个碑的文字虽然都是楷书,但是一碑一面貌,都不一样。
在书法中表现自己的情感在颜真卿的时代并不被认同,但到了宋代逐渐被认可,大家在书法中逐渐表现自己的情感,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们之间有很大关联性。
中国士大夫精神从唐代中期开始,书法表现自己的情感,后来延续到宋代,这种精神到了宋代开始集成并得到了发展,当时最受影响的就是苏轼,黄庭坚也是受到影响非常大的,苏轼赞美颜真卿,颜真卿改变了书法的历史,他也赞美杜甫,因为杜甫改写了诗的历史(编者按:“颜鲁公书,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后之作者,殆难复措手。”——苏轼《书唐氏六家书后》)。苏轼提出不要只是临摹模仿前人的书法,一定要表现出自己的个性。这其中很关键的一点就是有《祭姪文稿》,任何一件作品都没有超越它——这么说并不是因为这次我们借到了《祭姪文稿》,是我们在学习中国文化的历史中,一直都认为《祭姪文稿》是一件不一样的作品。
所以,颜真卿首先继承了传统,又发展了书法,有了自己的书法风格,再就是对后世的影响,他改变了书法的历史。作为一个变革者,他的功绩是非常大的。就像苏轼对他的评价,我也觉得是同感的。
苏轼 行书李白仙诗卷
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展玩:这次展览还把清李宗瀚的“临川四宝”四件碑帖放在了非常重要的位置,您曾于2011年和2015年陆续发表过数篇相关文章。
富田淳:李宗瀚的“临川四宝”,日本研究界一般都知道是收藏在日本,其中有三件由三井纪念美术馆收藏,有一件则是私藏的,这大概是20年前才知道的。
2006年,我们举办了“书之至宝”展,当时就希望能全部借到展出,为此曾写信给这位私人收藏家,但当时收藏家刚刚去世,他的夫人虽然觉得举办展览会是一件好事,但还是表示这件东西不能外借,拒绝了我们。
我们对“临川四宝”做了一些研究,比如,是谁选了“临川四宝”?一开始并不知道。后来我们到中国国家图书馆古籍馆查资料,发现了李宗瀚的一个拓本,通过题跋确认实际上是李宗瀚自己选的“临川四宝”,终于知道了“临川四宝”的由来。
后来,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前馆长林业强先生告诉我们,据说李宗瀚盖了“宝”字印的藏品总共有十件。李宗瀚的藏品在日本很多,既然有这么好的条件,就应该去查一查。于是我们花了很多年来寻找来查,发现其实还不止十个。我一开始想是不是林先生的信息有误,仔细考虑之后觉得其实没有问题——李宗瀚在40岁时选了十件盖了“宝”字印,但随着年龄增长,他的收藏也在增加,后来又不断盖章,最后已经不止十件了。那么哪十件是最初的十件呢?这也是一个课题。
三井纪念美术馆收藏了很多李宗瀚藏品,当时购买的书信、电报和发票都保存得很好。调查中我们还发现了信件,涉及到当时购买的联系人是谁、又是如何交涉的等等,其中有些不适合公开,有些适合公开,有些已经发表了短文。(详见富田先生2011年、2015年先后发表的文章《李宗瀚的收藏》《李宗瀚的传说——临川李氏的四宝和十宝》《李宗瀚的眼光》等)
富田先生边翻阅图录边为我们讲解
展玩:然后我们还是想请教一些关于李公麟《五马图》入藏东京国立博物馆的故事,这件作品的展出引起了非常大的关注。
富田淳:《五马图》大概两三年前入藏东博,以后还会再展。希望这次能从艺术和艺术史的角度来宣传和讨论这件作品,就作品本身提出问题。作品前面还有乾隆的题跋,但是因为展柜不够长,没有办法全部展开。
展玩:这次也有一些展品存疑,比较典型的像颜真卿《自书告身帖》,从宋代开始就有学者认为非颜真卿亲笔而是其后辈抄录的,颜真卿研究的权威学者朱关田先生也曾发表过这一观点的文章。这次《自书告身帖》在上海董其昌特展和东京颜真卿特展相继展出,又有了新的讨论,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富田淳:这次除了《自书告身帖》之外,包括怀素《自叙帖》也是存疑的。从上世纪80年代左右朱关田先生就开始否定《自书告身帖》,存疑的情况我们是比较了解的。
对博物馆来说,尽管这些作品有可能是复制的——就像唐摹王羲之《大报帖》,能说是王羲之的真迹吗?不能说,但也非常珍贵。这些作品能表现当时书法的书写习惯、形式、风格等等,能反应时代背景,而且本身写得非常棒,从这个角度来说是非常珍贵的。
所以,对研究学者而言是存疑的,但对一般的观众来讲,有机会感受当时书法的一些形式已经很好了。不过,学者们尽管存疑,展出的时候还是都争先恐后地去看。我们自己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是想看。
颜真卿 自书告身帖 局部
日本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藏
王羲之 大报帖 唐摹本 私人藏
怀素 自叙帖 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印刷和拍照时失去的东西就是书法最宝贵的部分”看书法真迹,这是我希望推广的观念
展玩:颜真卿在日本的影响大吗?
富田淳:日本受中国影响,中小学生开始学书法的时候,也有一段时间是学颜真卿的,高中教科书中最初学习的就是唐代四大家。历史上,虽然这次只选了日本的“三笔”和“三迹”,但江户时代受颜真卿影响的书家和书迹非常多。这个意义上讲,颜真卿对日本书法的影响非常大。
空海 金刚般若经开题残卷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展玩:您为什么立志研究书法?您曾经作为公派留学生在浙江美术学院学习,当时的学习对您有什么影响吗?
富田淳:我的父母从小就希望我学习书法,从小学到大学一直学习书法,后来渐渐转到研究书法史。
1985年我被公派到浙江美院(中国美术学院前身)留学,行前学校开了一个盛大的壮行会,老师对我们说,去中国不是为了去研究书法,而是为了感受大地的气息。从这一点来讲,在日本学不到的东西在中国都学到了。
那个年代,大家都还穿着中山装,大家都想下海,连复旦大学毕业的人都要下海,是那样一个时代。
展玩:我们查阅了您的学术成果,第一部学术著作是1997年《世界美术大全集》第四卷《隋唐时代的书法》,本次展览和您的研究有关系吗?展览在展示颜真卿本人和《祭姪文稿》中花了很大心血,介绍很详尽,还在山东平原郡原址拍摄了视频。展览筹备过程中,对于颜真卿本人和作品,有新的研究发现吗?
富田淳:留学的时候,老师是朱关田先生,所以读了很多他的书,一直都存在脑子里,办展览写文章的时候首先会想到的就是这个。
虽然我们提供了很多的信息和资料,但其实称不上研究,主要是为对书法不太了解的观众提供一些普及性的知识。如果这些信息被朱关田先生看见了,他一定会笑出声来的(笑)。
展玩:通过这些展览,您是不是有一些自己希望传递的理念,比如您曾经谈过唐代书法的魅力在于古典。
富田淳:我之前在很多场合说过,启功先生说过的,“印刷和拍照时失去的东西就是书法最宝贵的部分。”看书法真迹,这是我希望推广的理念。
展玩:那对您影响最深的学者是哪一位?
富田淳:当时跟着启功先生也学到了很多,但是作为自己指导教官的是朱关田先生,所以当时和他学到的最多。对于我个人来说,受了朱关田先生的影响很大。现在这个展览,不敢给老师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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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正式专访富田淳先生不是一件易事。
从去年12月起,兜兜转转,获益于众多学者老师的帮助,最后终于在一位旅日重要人士的倾力相助下,达成本次访谈。
回到展览开始的原点,了解策展人的所思所想,感知一位学者对书法史的理解,懂得如何真正向我们的文明致敬。对这场展览的关注,方得圆满。
由衷感谢富田先生接受我们的专访,也感谢所有在过程中帮助我们的老师们。
还有一些希望和大家分享,在东京国立博物馆纪念品商店在售的小册子里,我们阅读了东博的历史,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信息。东京国立博物馆创建于1872年,是日本历史最为悠久的博物馆,其迄今为止参观人数的最高纪录,是1974年的蒙娜丽莎展览,151万人次,至今没有被超越。
那天下午,一位日本老一辈艺术家与我们谈起,尽管他如此深切地热爱着古典的中国传统书法,但总体上这已并非年轻人们所喜。而另一面,日本中小学生开始学书法时,有一段时间依然是必学颜真卿的,高中教科书中也从唐代四大家学起。
记得2013年王羲之大展时,富田先生在接受媒体专访时说:“我还是希望以后有机会把中国、美国、日本的王羲之唐摹本集中起来做一个大展,我很希望!”
时隔六年,这依然是他的心愿之一。
回到颜真卿特展现场,用当天的手记来结束这篇文章——
许多日本观众一边看一边轻声赞叹。当你听到这样发自内心的赞叹声,当你看到中国年轻的爸爸妈妈们带着孩子,一件件地认知作品,告诉孩子“这是2000多年前的汉字”,“这位书法家叫米芾”时,纷纷扰扰都消失了。
什么是书法最宝贵的东西?什么是我们该珍视的?当你面对真迹,一切不言自明。
此时,当你步出展厅,想到颜真卿这般人物竟会于76岁高龄时被派赴叛军阵营宣召而被缢死,心中是很难平静的。尽管《祭姪文稿》所带来的影响自然因人而异,但今天我们如何看待书法,如何看待人,那些曾经历史洗练的标准,中国人在书法中的寄托,必然更为清晰。而再看到身旁赞叹的观众,亦会感慨我们的文化在东亚的影响之巨。
接近闭馆时分,我们从东京国立博物馆离开,穿过起风的上野公园到达上野站,沿着陡坡的路灯上,一页页印着《祭姪文稿》的展览宣传旗在夕阳里飘动,不禁想,这样一卷千年前的文稿能被保存至今日,实在令人庆幸、感念。
因语言与整合编辑的原因,最终呈现的访谈或未能完全遵从富田先生的原意,如有疏漏,诚表歉意。
特 別 提 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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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经授权,严禁任何个人、机构、媒体等作部分或全文引用、复制、抄袭或抓取使用,违者必究。
特 别 鸣 谢
东京国立博物馆学艺企画部
企画课国际交流室长杨锐先生
刘吉学先生
等众多老师及友人为专访提供的帮助
部分图片©东京国立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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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圣之后:颜真卿及其时代书法特展
东京国立博物馆 平成馆
2019年1月16日-2月24日
🏛 展馆信息:
东京国立博物馆(东京台东区上野公园13-9)
🔑开馆时间:
9:30~17:00(周一闭馆)
※星期五、星期六及11月2日,21:00闭馆。
※截止到9月的每星期日、节假日,18:00闭馆。
※9月22日、23日,22:00闭馆。
🚇交通信息:
从JR上野车站公园出口、或JR莺谷车站南出口出站后,步行10分钟
从东京Metro地铁的上野车站、根津车站,或京成电铁的京成上野车站下车后,步行15分钟。
🎫门票价格:
成人:620(520)日元/人、大学生:410(310)日元/人
颜真卿特展门票:
一般:1600日元/人(团体1300日元/人)
大学生:1200日元/人(团体900日元/人)
高校生:900日元/人(团体600日元/人)
※中学生以下免费,团体为20人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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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真卿特别展排队实时状况